第2章 舅舅
舅舅
舅舅其實不是蘇江的舅舅,只是媽媽和老爸的師院同學。
因為和媽媽同姓,三個人畢業後又都分配在小溪塔小學教書,兩家關系要好,就讓蘇江叫作“舅舅”。
後來,舅舅調進縣城工作。老爸辭職去北京打工。七歲那年媽媽去世,蘇江也跟老爸去北京。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聯系。
戶籍的原因,蘇江必須回涪縣高考。
轉學的事情老爸原本都不好意思跟舅舅開口。
無奈涪縣唯一一所重點高中涪中很不好進。老爸人托人折騰兩年,眼瞅着蘇江高二了還沒有結果。
最後是舅舅主動打來電話,才搞定入學手續,又堅持要開車來雙城迎接,還要安排蘇江住家裏。
這樣體貼入微,就算親舅舅也不過如此。
出發前,老爸反複提醒,回去以後自己租房,別再給舅舅添麻煩。
蘇江原本也是這樣打算。小城房租便宜,通勤便利,自己住還自在些。
那就是因為對涪縣的排斥和陌生,把人變得軟弱?
還是被姨婆和舅舅左一句回家右一句回家地歡迎着,不自覺地心生依賴?
居然真打算登門入室住下來,鬧出這樣大動靜,自己丢臉,還讓舅舅為難,慚愧不慚愧!
蘇江一邊在心裏狠狠數落自己,一邊快步往前走着。
将近零點的小城街道,除了嗖嗖寒風,沒有一個人,也看不見一臺車。
下意識地橫穿大橋,往新城走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你這麽原路返回還能走回北京去?
趕緊找酒店住下,明天把出租房找好才是正緊。
剛好路邊就有一家“如家”。
那全國統一的紅黃色招牌叫人踏實。
蘇江辦理入住,進了房間,給舅舅發一條短信報平安。
洗澡出來,沒有收到舅舅回複,手機電量報警,于是關機睡覺。
“必須走?”
“不然你給我落個帝都戶口?”
“好嘞,我們放學就上民政局領證。”
“滾……”
是十六中的操場,最後一節體育課。也不知道腦子裏哪根筋搭錯,把下學期要回老家的事情告訴了丁柯。
明明決定誰也不告訴,就這麽悄悄離開的。
“一個人回去沒有問題吧?”
“能有什麽問題?”
“也是,好歹是自己老家。”
“嗯……”
是老爸,陪自己在商場買相機,垂涎已久的奧林巴斯微單,算是回老家的獎勵。
可是,老爸,您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寧願不上大學,也不想再回涪縣!
零碎的夢被急促的門鈴聲打斷。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我在哪?
哦,涪縣的如家。
第二個念頭,誰找我?
雖然完全沒有頭緒,還是給門鈴聲催逼着起床。
翻身坐起,眼前就是一黑,腦袋抽筋似地疼。
再搖搖晃晃過去打開門,怎麽是姨婆、舅舅、舅媽站在走廊。
“你這孩子,弟弟不懂事有我們大人管,你怎麽……”
舅舅還在說話。
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閃過,哎呀,原來成語“眼冒金星”的“金星”确有其物,不是比喻。
應該只是短暫暈厥。
蘇江恢複意識,發現自己趴在舅舅背上,還給舅媽和姨婆的手臂托舉着,就掙紮着要下來。
“我自己走。”
姨婆氣喘籲籲地制止,“莫亂動,摔倒了不得了。”
舅媽也說,“馬上到了,車就在門口。”
終于坐進車,只覺得脊背發涼,神智正被一絲絲抽離,很快又不受控制地昏睡過去。
中途被針頭插進血管的疼痛驚醒,依稀聽見舅舅、舅媽和醫生說話,“只是着涼”“血項正常”。
再次被叫醒,輸液的針管已經拔掉,床前人換成姨婆,要蘇江喝點稀飯再睡。
姨婆塞過來枕頭,讓蘇江靠得舒服些,還要喂蘇江喝粥。
蘇江接過保溫桶和調羹,“我自己來,自己來。”
稀飯是用涪縣特産“陰米”熬煮,起鍋前調進去蛋花和砂糖,香甜軟糯。
慢慢喝完稀飯,額頭、脊背冒出薄汗。
姨婆從她的雙肩包裏拿出一條舊毛巾,正要幫蘇江擦汗,笑了,“你又要自己來吧,那你自己來。”
自己居然也沒有嫌棄(小哥哥我其實稍微有一點潔癖),仿佛姨婆是他非常親近的人,笑着接過毛巾擦幹汗水。
姨婆問,還有什麽不舒服。
這才發現頭疼,以及身上的酸疼消失。
蘇江回答完全好了,又跟姨婆打聽,“您們怎麽知道我在如家?”
姨婆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昨夜發現你不見了,打你手機又關機,我們都急得跳腳!全靠你舅舅存得有你身份證號碼,讓警察叔叔用你身份證號碼去查,警察叔叔搞到天亮才查出來你住在如家。哎喲,那個女警察叔叔,脾氣才惡躁,我好心好意跟她說辛苦了,她回我一個大白眼!”
姨婆一口一個“警察叔叔”,已經夠好笑的了,怎麽還跑出來一個 “女警察叔叔”。
蘇江聽得想笑,眼眶濕了。
所以說,這人還真是不能生病,一不舒服就變得矯情。
好在舅舅及時出現,來接蘇江回家了。
蘇江說,“我還沒給醫藥費呢。”
姨婆說,“放心吧,刷了你舅舅的醫保卡。”
蘇江又說,“我的行李還在酒店。”
姨婆說,“早給你扛回家了。”
就這樣,在隔壁表弟看來絕對是死乞白賴厚顏無恥,蘇江跟着舅舅和姨婆回到小樓,爬上樓梯,跨進天臺。
連接樓梯間跟天臺的,是一間玻璃頂的涼棚。
涼棚隔壁并排兩個房間,安排給蘇江的是第一間。
蘇江看見進出房間的玻璃推拉門,立即往隔壁瞄了瞄。
舅舅有點慚愧地笑了,“上午就修好了,我也已經跟弟弟道歉,和他說好了,他不會再胡鬧。”
說着就推開門,領蘇江進房間。
房間裏安置一套不鏽鋼腿的書桌椅,一張單人床,雙開門的衣櫃。
自己的拉杆箱和書包立在床頭,挂着小樓門禁和鑰匙的鑰匙扣放在書桌中央。
舅舅讓蘇江看看還缺什麽東西。
那自然是什麽都不缺,“不過,我可以洗個澡嗎?”
在醫院睡了大半天,感冒是好得透透的,就是覺得身上特別髒。
姨婆指給蘇江,洗澡在涼棚那邊的衛生間,洗漱在涼棚這邊的大水槽,給蘇江準備的牙刷牙膏口杯毛巾洗臉盆放在水槽上面的置物架。
舅舅幫蘇江打開浴霸,又提醒把要換的衣服全部拿進衛生間,洗完穿好衣服再出來。
“這裏不比北方有暖氣,小心再感冒。”
蘇江進衛生間大洗特洗,洗澡,洗頭,把裏裏外外的衣服全部換掉,總算神清氣爽。
正在水槽邊刷牙,姨婆來了,伸手摸蘇江頭發,檢查有沒有吹幹,又要拿換下的衣服去洗。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蘇江說着經典臺詞追過去。
衛生間門口有兩臺洗衣機,舊的一臺是洗抹布、鞋子等等髒東西的。
洗衣服用新的西門子,洗好晾在涼棚竹竿上,要是急着穿就丢烘幹機烘幹。
姨婆監督蘇江把內外衣服嚴格分開,先洗內衣。又拽蘇江胳膊,“來來來,讓我幫你們兄弟兩個說和說和。”
說着就去推隔壁的門。
隔壁估計早料到姨婆的計劃,提前把門反鎖,任由姨婆怎麽推門、敲門,就是不開。
姨婆嚷嚷,“今天早晨你怎麽跟你媽老漢說的,這麽快就想不認賬?那不得行,快開門。”
蘇江說,“別打攪弟弟學習。”
姨婆不答應,“他跟我們保證要跟你道歉的,必須開門。”
姨婆的大嗓門很快引來舅舅、舅媽。
舅媽隔着門問表弟——自然都是說給蘇江聽的,“你是不是要跟蘇江哥哥道歉說對不起。”
裏面沒有響動。
舅媽又問,“以後要和蘇江哥哥好好相處,對不對。”
裏面還是沒有響動。
蘇江跟過去敲敲門,“謝謝弟弟,以後多多關照。”
史上最尴尬的和解完成。
回來房間,尋思收拾行李吧,又擔心隔壁鬧起來還得搬去樓下,就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前玩手機。
期間接到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老爸打來詢問情況。
蘇江簡單解釋,舅舅很堅持,只好在他家住下。
老爸就說,記得給人家房費、水電費。
第二個電話是丁柯,問他去不去願不願意吸着寒風跟霧霾去趟韬奮。
見蘇江不吭聲,電話那邊炸了,“你該不會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回山裏了吧?”
蘇江試着轉移話題,“正想跟你說,我這山裏老家的空氣特別新鮮。”
輪到丁柯不吭聲了。
蘇江只好賠禮道歉,表示暑假回去請吃大餐。
丁柯說,“別暑假了,就這幾天,我過來找你。”
蘇江趕緊勸,十六中還有開學考試,他這裏又特別遠,距離雙城還有四五個小時汽車,好說歹說才讓丁柯打消念頭。
挂斷電話,自己的心情卻陡地壞了下去——原來我再也不用回十六中,再也……
關于“離京返鄉”的失落剛要冒頭,被姨婆的敲門聲打斷。
姨婆早早給蘇江送來晚飯,“你中午只喝了點稀飯,肯定餓了,簡單吃點。”
說是簡單吃,足足四菜一湯,蒜香排骨,香腸炒菜薹,幹煸荷蘭豆、番茄雞蛋湯,再有一碟涼菜,看着特別精致。聽姨婆介紹是把腌酸的白蘿蔔、胡蘿蔔和曬幹的柿子切絲涼拌。
姨婆說,“我那天在火車站看你就着可樂吃油炸食品,最不健康了,以後少吃點!”
本來沒覺得餓,聞着飯菜香,肚子咕嚕叫起來。
蘇江吃上一口米飯,驚呼,“什麽米飯這麽香。”
姨婆說,“米飯不都是這樣?這還是去年的老米。”
“那可能是因為我太久沒吃過家裏的米飯。”
可不是,這些年在北京要麽吃學校食堂、便利店、小飯館,要麽吃外賣、方便面、速凍水餃。
就連前幾天跟老爸吃的年夜飯,也是從酒店買的預制菜。
哪裏吃過這樣美味的家常菜?
炸排骨金黃酥嫩,香腸咬一口就淌出油汁,涼拌三絲酸甜解膩。
蘇江把飯菜一掃而光。
姨婆堅決不要蘇江洗碗,兩個人正在水槽邊拉扯。
舅舅上來天臺跟蘇江道別。
舅舅現在隔壁彭縣工作,春節假期明天結束,得連夜趕過去作準備。
過去敲表弟的門,表弟照舊不肯開。舅舅就隔着門好聲好氣跟表弟說再見,囑咐和蘇江哥哥好好相處。
六點剛過,姨婆上來天臺,先問蘇江吃不吃晚飯。
蘇江回答飽着呢,吃不下。
再叫表弟下樓吃飯,不料表弟還不肯開門。
姨婆雖然沒有舅舅的耐心,叽裏呱啦發了一大通牢騷,到底把晚飯給送了上來,“凳在你門口,個人端!”
隔壁就很輕、很快地呼啦開門,又呼啦關門。
蘇江聽見響動,從拉杆箱裏翻出一小盒巧克力,想着等他路過,作見面禮遞給他。
畢竟以後還要“好好相處”。
然而一口氣等等等,等到夜裏十點,才聽見隔壁輕輕推門。
蘇江連忙起身,開門,剛探出腦袋,對方就退了回去。
關門的時候還用力過猛,發出嘭的一響,像是對蘇江不滿。
但是一進一退之間,表情眼神還留在跟前,又像是畏怯的。
而甭管是不滿還是畏怯,蘇江确認了隔壁的回避,就此放棄聯絡感情的打算,早早結束洗漱,關燈睡覺。
剛躺下,聽見隔壁重新開門,一路飛跑着直奔衛生間。
這才意識到自從自己住進天臺,大半天時間過去,隔壁一直沒有出過門,自然也沒去過衛生間。
再是對我不滿,或者因為昨晚的事難為情,又或者像姨婆說的害羞,也不至于連廁所都憋着不敢去吧。
不過,身下的小床實在太舒服,床墊上面鋪了三層棉被,開着低溫檔的電熱毯。
關于隔壁這個表弟的古怪,蘇江也只來得及納罕了一下就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