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我應該是睡着了,但我想不明白,如此重要的場合,我盡然會不顧及一切地閉上眼睛。

我是在一陣掌聲和影院燈光的刺激下醒來的,旁邊扶着我的是紀雨林。我起身看了看旁邊的椅子,那裏坐着的是周雲白。

“陳林川呢?”

陳林川呢?

我問着紀雨林,我也在問着我自己。

“這兩天太累了吧,一下就睡着了。”周雲白對我說。

我回頭看了眼後面,這裏不是執禮大學的千人報告廳。

然後,我的耳間就聽見了臺上主持人的聲音,我打算收拾一下,上臺去做三分鐘陳述。

可我卻聽見臺上的主持人喚我的職責是導演兼編劇。

這不對。

我在口袋裏拿出了手機,點開屏幕一看,上面顯示的年月日已經距離我大學畢業有了六七年之久。

我再一次看了看旁邊的紀雨林和周雲白,她們的衣服也不是同我剛才看見的那套。

我閉上雙眼,閃亮的燈光卻讓我眼前有着光暈。

我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像是做了場大夢,經歷了一段真切無比的人生。那場夢醒的時刻,讓我覺得現在的我,才是處在夢境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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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首映會結束後,紀雨林和周雲白就陪我回了家。

回到家,我還覺着有些許恍惚,當我看到許澤和陳林深站在紀雨林和周雲白旁邊時,我立刻便問了這個問題給他們:

“陳林川呢?”

許澤剛要開口說什麽,卻被紀雨林攔住了。

我又去找陳林深,問了遍同樣的問題。陳林深不語。

“你弟呢?陳林深,你弟弟去哪了?剛才不是還在我旁邊的嗎?”

陳林深沒說話,只是站在那裏。

我急切的說,“你們都不告訴我?那我去找他。”

我下意識地跑去車庫開車,我的手機裏還在打着陳林川的電話,那邊一直顯示暫時無人接聽。我正驅動着車,剛要發車的瞬間,陳林深匆匆忙忙地跑了下來,手中還拿着一個信封。

我按下車窗,陳林深把信封給我遞了進來,“下來吧。這封信給你,上去看看。”

我看着信封上的字,我的指尖在信封上來回摩挲着。信封上的黑筆字跡我很熟悉,這就是陳林川的字,和那時我們一起改劇本時筆記本上的字一模一樣。

我似乎感覺到了這是什麽了。

我和陳林深說了句上去等我,便把車窗按回,朝外面走了。

行車在路上,我擔心自己睡着,便打算放首歌聽聽。

我點了最近播放歌單,沒看屏幕随機點了一首播放。可我沒想到,浸入我耳朵的,是那首《敕勒歌》。

這個版本的音頻裏,譚維維的聲音不是很清楚,我皺着眉頭,打算換一個版本的聽。

我剛拿起手機,歌聲逐漸變小。

大約過了五秒,我就聽見了一段熟悉的聲音。

是他。

是陳林川。

是他在唱這首《敕勒歌》。

我不可能會忘記他的。

這是世間上最不可能的事情。

一地雨滴低落在了我的車窗上,我沒去管它,然後就是連串的好幾滴。

漫無目的的行車,在此刻,我有了方向——我朝着執禮大學駛去。

伴随着走走停停的汽車和嘈雜街道上的聲音,望着窗外正在層層累積的雨滴,我終于從那場人生大夢中醒了過來。我不可置信,那是一場如此真實的夢,我好像在那一瞬間,擁有了穿越時空的能力,回溯到了過去。

然而,周圍一切能夠讓我觸及到的物體卻又在一聲接着一聲的告訴我,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回到過去的方法和公式。我們一直所處在的,是永無止息往前的、那無盡的數秒。而在這數秒之中,又有難以計量的生命,在宇宙時間軸的轉瞬即逝中,經歷着生與死的體驗。于此,我有時認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着那些所謂的永恒。反正盡頭是消亡,何來永恒一詞?但我,卻在曾經過往的秒秒之中,卻又窺見了永恒。現在說出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的我,似乎看上去有些許矛盾。可要明白的是,這并不能同言于宇宙時間軸上的轉瞬即逝,置于不同狀況下,那些我原以為無法永恒之物,确實可以長存在永無止息往前的、那無盡的數秒裏。我忽然想起了那句“如果命中注定我們不能在一起,我的生命仍将依戀在你身邊,直到夕陽垂暮,天色向晚”,這便是從過去一直流傳至現在的永恒。我明白,在人類的尺度中,無論是何種愛,似乎在某一瞬間,可以被冠以“永遠永恒”的名字。

想到這,我不能夠再繼續往下開去了。就着越來越大的雨勢,我找了個路邊的停車位靠邊。車子已經熄火,我趴在方向盤上。無法止住的淚水如同車窗外的大雨一般,滴滴落地。

刻骨銘心的人會是什麽樣的,我的答案必定是他。

我還記得微電影公映日的那天,他說如果我們的作品拿了獎,他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他說他暗自在心裏默想,如果我們的作品真的拿了獎,就是上天給他的一次向我說出這個秘密的機會。

上天真的給了他這個機會。懷揣着斬獲第一的心情,我同他一路小跑來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棵法國梧桐下。那時他反反複複深呼吸了好幾下,每每要開口,就止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的心裏大致有方向,我在猜他要與我說些什麽。可我又有些不敢太相信心裏的想法,畢竟,我似乎沒怎麽發現一些可以支撐我心中猜測的痕跡。

後來的一陣風從周圍吹起,燥熱感撫過身旁,在話音落下後的瞬間,不管周圍的熱風,在那棵法國梧桐下,我們第一次在翻湧的熱烈中擁抱了彼此。

我曾以為,我會是單向聲音。卻沒想到,在我還未向山谷裏發出聲響時,遠處的山川林海中,就傳來了我想要聽見的回音。

我們彼此間的靈魂是在步步走進的,有時候我會想,他是什麽時候産生的想法。我有點琢磨不透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問題,本來就沒辦法得到答案,特別是關乎于人類情感的各種疑問。

我記得陳林川在我面前第一次哭,是我們倆深夜一起看了一部韓國的紀實類電影,名字叫做《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整部影片十分簡單,講述的是一對生活在江原道橫城山村的老夫婦,一同度過的最後的時光。

陳林川這時還在信誓旦旦地說,我絕對不會哭。我回他說,紙給他備好了。

他最終還是落淚了,而且淚水比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還要多。

陳林川問我,明明是一對相守到老的老夫老妻,結果到了天人兩隔的時候,依舊會讓我繃不住情緒。

我說,是,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說,或許吧,正是這種偕老之戀,才會讓人更加感覺到珍惜和可貴。

我說,我認為,能夠觸及到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原因是,盡管這是人生正常的生離死別,但他們的愛情,我卻不願意看到如同常人那般的離去。

我繼續說,我希望他們是永恒與永遠的。

他說,的确,這樣的愛情,也值得去永恒。

人生的尾聲,要如何去度過,這是我們所讨論的問題。有人有相濡以沫的人伴在身旁,有人後于一步與他相聚。我們還談到世界上不同的愛情,有轟轟烈烈的,有速食快餐的,還有“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有能夠被冠之永恒之名的……我是期待愛情能夠在某一天裏能夠到來的人,陳林川也是。但我并不是個依賴愛情生活的人,我所期待的,是在恰到時機時的彼此相遇……

我們的微電影進入了決賽,最後拿到了金獎。決賽公映日結束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同去唱了歌。那日,是我第一次在陳林川面前歌唱。我選的那首歌名叫《給電影人的情書》,這是我送給陳林川的。電影人和情書,剛剛好,兩樣一樣都不少。

我們開始組建組合,給一些公司學校剪輯、出劇本來賺點外快。我和陳林川在攢錢,我們打算在經費充足了之後,一起去趟茶卡鹽湖和敕勒川草原。當第一筆資金攢夠了之後,我和陳林川決定先去青海的茶卡鹽湖。

我依然記得,那日,我同他在天空之境時的場景。我曾幻想過無數多次的畫面,現在真真切切的在我眼前鋪展渲染開來。我原以為我會獨自一人前來此地,但現在的我,一定會讓那時的我沒料到,未來來到茶卡鹽湖的我,會是和他一起。

天之遼闊,碧空如洗。

我逐漸沉淪在了這明鏡之中。

風中,我聽見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彼特拉克的那句“如果命中注定我們不能在一起,我的生命仍将依戀在你身邊,直到夕陽垂暮,天色向晚。”

我說,“記得。”

陳林川笑了一下說:“其實這句話我覺得要改一下,它不符合我此時此刻的心境。”

“什麽心境?”

“如果命中注定我們能在一起,我的生命會一直依戀在你身邊,直到夕陽垂暮,天色向晚。”

“這樣就俗了。”我說。

“本來就是愛情俗語詩。”

“你說得對。”我說,“但是我喜歡。”

“其實我并沒有在《歌集》中找到這篇,也有可能是我漏看了,或者是不記得了。”

“我也是。”

“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們的天色不會向晚,夕陽也不會垂暮。”

“那會是什麽?”

“你猜。”

我猜我們是愛情俗語詩。

我們本就是愛情俗語詩。

-

我同陳林川經歷過兩次分別,一次是大四時,他要出國學習一段時間。這時的我們,靠近彼此已經有了兩年之餘。我們約定,在他從國外回來之後,無論錢有沒有攢夠,我們都去敕勒川草原。他說好,他說,不只是敕勒川草原,未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日照金山……

但故事的最後,後來的那兩處地方,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的。

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我和陳林川第二次的分別,是永遠不複相見的別離。他剛離開的那段日子,是我最不想要回憶起的時間。我曾想在我的生命中徹底忘掉他,于是我發了瘋似的寫書,出劇本。我還投身到影視行業,試圖通過探索新領域的方式,來分散我的注意力。

正當我以為我好了的時候,以為我想起他不再是沉郁的時候,我正好接到了一位合夥人的邀請,共同制作一部原創劇本的電影。合夥人是位女性,我管她叫做師父,算是有她,引導我在影視行業裏探索的。

我開始如往常一樣,着手寫劇本的小說稿,一切順利。當我敲下最後一個句號後,我再回看全文時,我發現陳林川的影子到處都是。審讀完小說稿的那天晚上,我把周雲白和紀雨林叫到了家裏來喝酒。她們倆陪我說了好些話,我們一直聊到半夜三四點,趴在客廳裏的茶幾上睡着了。

我并沒有睡得很深,因為我在夢裏聽見一個人,一直在離我很遠得光暈裏模模糊糊地呼喚着:

“周念……”

周念是我的名字。

我趴在桌子上醒來的時候,衣袖已經沾濕一會了。朦胧中,我看見窗外的晨光想悄悄地從窗簾的縫隙裏走進來。我輕輕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門前的院子裏。風從我身邊經過,夾雜着露水的氣息。那風吹起我的披肩,又好似在我周圍停留不願離開。正當我想要伸手去觸碰那陣風時,那風卻滑過了我的披肩,吹起了地上的落葉。落葉随着風的方向越走越前,離我越來越遠,在我的視線中,它最後停留在了一棵法國梧桐樹下。

天邊今日依舊會拂曉,吹走的樹葉可能還會再回來,也有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或許,我應該以一種坦然的方式去面對那些在無數陣風裏逝去了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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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小說稿拿給了合夥人師父看,師父知道我和他的事情,于是,我不好意思的和她說這裏面有他的影子。我都已經下定決心改劇本了,沒想到師父卻一把敲定下了定稿。

她說,就當為了紀念原型人物,但她還要加入一點親情線。

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師父,是陳林川的母親。

如果我早些點知道她是陳林川的母親,那麽我也不會在寫小說稿時按着我自己的性子來創作。

她看到這本小說稿時該會有多麽的痛苦啊!

陳林川在他的母親面前提起過我,我和她母親只是在他的告別儀式上隔着好遠匆匆見過一面。從我加入到了影視行業,到後來的多次見面下,陳林川的母親就成了我的師父。

陳林川的父親是在他高二那年離世的,還記得高二那次頒獎典禮他沒有來的那件事嗎?那日是他父親的告別儀式。陳林川的父親是一名大學聲樂老師,我估摸陳林川歌唱的基因也是從他父親這遺傳來的。可他父親,卻是因為咽喉癌離世的。

我們曾談過家裏人,我能同他感同身受。我的父親曾是一名消防員,母親是一名醫生。我的父親離開于一次緊急行動之中,我母親此生最難過的瞬間,就是沒能夠在急診室把我父親救回來……

人總在孤單的時候回憶往昔,像是打開了回到過去的那把鎖。

我總是在心裏想着不願意回想起陳林川,但似乎這已經成了一道烙印。往往我們最不想回憶起來的,是我們此生中最刻骨銘心的。

如果思念可以被世間看穿,如果世界真有神明,那我的思緒遲早可以把我帶回到他的身邊。但我無法戒掉這段無窮無盡的思念,以至于,我無意識中把他寫進了一段故事中。

我還記得陳林川回國後一直熬夜做項目,他說他想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影視公司,平常拍拍自己喜歡的劇本。他還說,我是公司的首席編劇。

那時的我,充斥在無窮無盡的幸福裏,我開始幻想我們的未來。

也許吧,人不能幻想,或者是,我不應該幻想。

那日在公司,我說要開車送他去合作方那簽合同,他沒同意,拿過我手中的鑰匙和我說,他才是我的司機。我便說要同他一起去,他讓我在公司裏等一等,半個小時後,他就會回來。于是,我便留在公司裏和其他同事們一起探讨下一個劇本。

只是那天,我沒等到他回來……

我不願再回想起他的離開,或許,這将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講述和他有關的故事。

他曾經在很久以前給我寫過一封信,這封信,是在他的告別儀式後周雲白和陳林深交給我的。又或許哪一天,當我再次看到那封信時,我會收拾好心情,重新絮絮叨叨起我和他的故事。

我好像永遠都是這麽一個矛盾的人。

我們的故事,好像看起來很長,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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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行走在敕勒川草原上,手裏拿着一本彼特拉克的《歌集》。耳機裏放着《敕勒川》,歌詞正好唱到了那句“情緣你在哪,姑娘問着天”……

《歌集》的第一頁夾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如果命中注定我們不能在一起,我的生命仍将依戀在你身邊,直到夕陽垂暮,天色向晚”那句話。

一陣不知道從哪吹起來的風拂過了書頁,風吹起的速度,就好像我後半段寥寥幾筆對他離開後的回憶一樣,很快,很快……

我去看了日照金山,雪山下,我沒停留很久。我還是會不由得想起你出事那天給我撥出的最後一通電話,那時我沒接到你的聲音。

我朝着你未注銷的微信號發着消息,盡管只有我發出的信息。

那句“如果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放到如今,似乎已經印證了這個注定已經到來,可我還是喜歡你對我說出的那句——如果命中注定我們能在一起,我的生命會一直依戀在你身邊,直到夕陽垂暮,天色向晚。

在這句話的後來,你說我們不止到天色向晚。

但這約定,可能要留在風裏了。

-

那日長宜下了一場大雪,雪落滿了法國梧桐的枝頭。

我偶然在家中翻到了那封信,我展開再讀了一遍。

緊接着,我敲擊着一行字出現在我眼前——

“長宜的大雪飄了一整天,日将垂暮的時分,紛揚的雪花漸漸停了下來。”

“我記得我印象裏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一個落了大雪的冬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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