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見歡(一)

我同那太監各自撐着傘,走到神武門宮門口時,見純風與欣兒早已等在那裏,我不禁驚喜,走到欣兒面前:“姐姐,你也要與我一同回去嗎?”

欣兒執起我的手,笑道:“妹妹,你難道忘了我入宮前對你說的嗎?我願意陪你同生同死,同進同退。”欣兒一瞥一笑都如春光融融,暖意盈盈得落在我心坎,融化我心間冰水一般暗湧的不安。

“姐姐……”我擁欣兒入懷,當我為了自己的阿瑪而放棄了躲過選秀的機會時,我以為欣兒會繼續留在宮中,護她自己周全,卻沒想到她仍銘記那句“同生同死,同進同退”,當真要與我一同歸家,放棄了躲過選秀的機會。

“什麽都不必說了。”欣兒悄聲安撫我。

小太監揮手致意,遠處馬夫牽了馬車來,他墊好腳凳,打起馬車簾子,躬身請道:“二位姑娘請吧。”

我點點頭向小太監道謝,緩緩扶了純風的手,登上馬車去,等純風扶了欣兒上來,她自己也坐定在馬車中後,那太監才放下手中卷簾,道:“一路上小心。”

馬兒緩緩向前跑着,我随着馬車颠簸節奏微微搖晃,緊緊閉起雙眼,“阿瑪身體向來強健,為何這次會突然病倒?只因我這幾日不在家中,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簾外傳來馬兒頸上的銅鈴聲,叮鈴鈴地作響着,純風撫着我雙手安慰:“格格別擔心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我默默點頭,也拍拍純風的手背,我見她面容憔悴,心中頓生憐憫,“入宮以來,她才是我們三人中最辛苦的。”

馬車簾外傳來幾個女人的吵嚷聲,馬車也因人潮擁擠而不得不停下,我随手打起馬車的簾子,見窗外幾個市井婦女圍在一起議論:

“你們不知道,這次選秀陣勢可大呢!太皇太後親自為皇上操辦的……”

“是啊!如今天下太平,皇上是難得的正人君子,體恤百姓!宮裏相安無事,誰家的女兒若是有福氣能進得宮去……”

“過幾日就是殿選,只是聽說陳廣庭将軍家的千金卻病倒了,不得不退出,還真的可惜呢!”

馬車仍停在原地等待前方人潮漸漸散去,我欲要放下手中簾子,卻忽然被窗外伸進來的一只手死死抓住。

我驚慌失色地看去,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口裏模模糊糊地朝我大喊:“姑娘可要小心…!!那個陳家的千金啊!她是你…她是你唯一的敵人!”

純風驚慌地替我搡開那只黑兮兮的手,罵道:“哪裏來的人!簡直無禮!敢握我們家格格的手!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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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斷純風,想起那男子說的話:“小心陳家的千金……”

又想起旁邊那些女人說的:陳廣庭将軍的女兒此次不能參加選秀。竟來了興趣,問那蓬頭垢面的男子道:“您剛才說的,什麽意思?”

男子見我追問,詭秘地一笑,口中念念有詞:“想知天下事,只問我一人!姑娘想知道是何事故,可以花銀子來問我!在下陳情公子。”

他彬彬有禮地向我拱手示意,而我只覺得他無聊可笑,所說的事情莫名其妙,陳家的千金與我有何幹系?

不等我說什麽,街上那些議論的女人就一把揪開他,罵道:“什麽陳情公子,就是個叫花子,天天在我家門口騙錢!別在這騙人了!快走吧!”

男子仍不肯罷休,追着我喊道:“姑娘別信她們說的,我是真的知道……”

馬兒頸上的銅鈴聲再次響起來,馬車再次緩緩挪動,前方的人群漸漸散去,馬夫揚起手裏的細鞭,高喊一聲,“坐穩啦!”

我才輕輕放下手中簾子,卻仍能聽見那男子在馬車外大喊:“姑娘日後遇到難事想着來找我……”

欣兒聽了也不禁笑道:“這人倒是有趣,就認準了你!就想着幫你排憂解難呢!”話畢,用衣袖半掩着面,垂眸低聲笑着。

“姐姐別笑!不如讓他算算姐姐和常寧的緣分?”我話鋒一轉,欣兒立即收住了笑,用指尖抵在我額上,“再胡說!”

我伸手将攬住欣兒的腕,“姐姐,你且和我說說,你與常寧……究竟怎麽樣了?”

欣兒傾時收回了笑意,屏氣凝神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她坦然地将信紙展平,将細軟的信紙鋪在我掌心,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常寧只說,他會盡全力。”

我只“嗯”了一聲,摩挲着那細軟如雪的信紙,仔細疊好交回到欣兒的纖纖玉手中,道:“姐姐好福氣,五爺是難得的正人君子……”

我頓了半晌,似是想起什麽,方接下話柄道,“我這話倒耳熟,像在哪裏聽過……”

“方才那些婦人們倒是用過這樣的話形容當今聖上呢!”

欣兒笑道,牽起我的手,“妹妹,我正想問你,方才那太監到北三所傳話,我見他所穿所戴已是不凡,何況他的主子,你求的究竟是什麽人?”

我稍稍躊躇片刻,不知該如何向欣兒解釋,提及君默,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我對他的來歷也不甚清楚……

“他可以讓平親王常寧為他傳話,可以讓裕親王福全替他幫我解圍……他領我出宮便無人敢攔。”

只是我幾番詢問,他都只說自己是皇帝的伴讀而已,我也向裕親王問及過此事,他只是避而不答。我曾想,或許君默與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太過接近,才會如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姐姐,他叫君默,是皇帝的伴讀,有些許救人于水火的能力。”我默默答道,欣兒仍淺淺笑着,“君默?這名字好生奇怪,既然是君,為何選擇沉默不語?”

我心中不禁一沉,望着微笑的欣兒, “我也對他起過疑心,只是他對我百般照拂,今日之事也多虧有他,我總不能以疑心來面對真心。”

口上雖這麽說着,只是心裏卻也躊躇:“這名字就像是要告訴我什麽……他沉默不語究竟對我隐瞞了什麽?”

思忖間,馬車搖搖晃晃地停下,馬夫掀開簾子,請我們下去。

我擡眼望去,朱紅色大門上用金漆粉着“完顏府”三個大字,淡淡的合歡花氣息萦繞在鼻前,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如舊,幾日來漂泊不安的情緒才漸漸散去,我心下難掩激動,淚眼逐漸模糊起來。

常平與常安出來迎我,額娘身邊的陳嬷嬷也緩緩迎出門來,我最先下車去,攬手扶起見我就要跪下行禮的常平兄弟,道:“你們不要拘禮。”

陳嬷嬷也眼含着淚,搭住我雙手道:“格格可算回來了!大人和夫人日日念叨格格……”

我眼前晶瑩瑩地閃着亮光,只是微微福身給陳嬷嬷行禮,謝過她幾日來照拂額娘之恩,“晚輩完顏霏謝過嬷嬷照顧額娘和阿瑪。”

陳嬷嬷聲音中絲絲哽咽,“格格折煞老奴了!”

我攜着陳嬷嬷徑直走向阿瑪居住的樂壽堂,心中按捺不住的焦急與不安,歸家的欣喜很快一掃而過,取而代之的便是對阿瑪無盡的擔憂,“陳嬷嬷,我阿瑪他究竟怎麽了?!怎麽會忽然病重!”

陳嬷嬷聞言微微一愣,瞬時斂回臉上笑意,“格格,大人病來得突然,也奇怪,昨日上朝回來就病倒了,不過夫人的醫術您是知道的,格格一切請放心。”

我怎麽可能壓下心中的牽挂,只是問道:“阿瑪可在樂壽堂中?”

陳嬷嬷點頭,我便疾步穿過樂壽堂外掩映着的如碧翠竹,推開樂壽堂大門,見額娘守在阿瑪的床邊,管家的顧文孝也侍立左右。

額娘聞聲,凝眸望向門口,見我亭亭立在門口,嘴唇微動一動,終究一言未發,只是一人疾步的迎到我面前,緊緊擁我入懷,哽咽聲中又帶一絲憔悴,“女兒!受苦了!”

我眼中的晶瑩水汽只在聽到額娘一聲“女兒”後幻化為雨,滴滴落下淚來,我也緊緊擁住幾日不見的額娘,“額娘!女兒叫您擔心了!”

額娘緩緩松開懷中的我,用絹子擦着淚,道:“女兒你終于回來了,你阿瑪日日念着你,我們都盼你能早些回來!”

阿瑪躺在病榻之上,聽聞我的聲音,執意起身,沙啞着聲音道:“霏兒回來了?”

我與額娘急急迎了過去,我恭敬跪下拜我父母:“女兒不孝,阿瑪病重,卻不能及時在床邊盡孝!”

阿瑪眼下也一陣泛紅,嘴角凝成一個極欣慰的笑容,卻只能無力地擺擺手,顧文孝來扶起我,道,“格格能回來,大人一定能好!”

我會意向他點頭,“伯父,多謝照顧我阿瑪……子靜姐姐,我也見到了,她很好,極得太皇太後寵信。”

顧文孝眼角綻放笑意,“多謝格格還想着小女。”

我忙坐到阿瑪床邊問道:“阿瑪,究竟是怎麽了?為何忽然病倒來了?”

阿瑪搖頭,眼底一絲無奈,口中只喃喃道:“不過是在朝上直抒己見,被心懷不軌之人陷害的罷了……”

阿瑪一語未完,便不停地咳嗽起來,額娘伸手撫上阿瑪的背,眉間凝着濃濃的擔憂與心疼,阿瑪揮揮手道:“夫人,帶女兒出去吧,我無大礙,叫她去休息吧。”

額娘囑托了顧文孝,又叫來常安進來伺候,才領着我出了樂壽堂,我們二人走至翠竹掩映的廊下,額娘便道:“女兒你不必擔心,你阿瑪這病雖然來得突然,我也已經配出良方,不出一月便可痊愈。”

我心中漸漸寬慰,“額娘費心了。”

額娘領我回到她的居所悅雅齋,陳嬷嬷也為我們沏好清香蕩漾的蒙頂茶,額娘邀我坐下,擺上各色點心與瓜果,我只從中取了芙蓉糕來嘗。

半晌後我才問道:“額娘,為何不見漣笙?是他寫信給我的……”

額娘愛意濃濃地望向我,将芙蓉糕都取出來給我吃,“漣笙這幾日盡心盡力照顧你阿瑪,今日卻不見了蹤影,或許一會就會回來了。”

我只“嗯”了一聲,一語不發。

晚飯時候,陳嬷嬷與府裏一衆丫頭們準備了一桌子豐盛晚宴,阿瑪許是見我回來的緣故,興致勃勃地起身來到後堂悅雅齋與我們一同用膳,随着來的還有常平常安兄弟,以及匆匆趕回來的印夕。

我也邀了欣兒一同來用膳,她來時,漣笙也跟在身側,我見他回來,心中還是不免溫熱着一動,卻又不能太過主動去說些什麽。

阿瑪雖病着,見到我與欣兒回來卻精神大好,胃口看上去比往日更好些,膳用至一半,阿瑪忽然放下手中碗筷,朝我笑道:“女兒,你幾日不在,我也想明白許多,有些事是時候對你們講了。”

我不明故裏,笑問:“阿瑪說什麽?”

阿瑪放下碗筷後,我們衆人也都放下手中碗筷,阿瑪領來常平常安兄弟,眼裏似是含着淚光,“夫人,女兒,這兄弟倆我之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只是因為……”

額娘與我一同望着颔首而立的常平兄弟倆,阿瑪才斷續說道:“他們是…其實是我血濃于水的親生兒子啊!”

“什麽?!”額娘不禁大驚,純風也怔怔着緩不過神來,只望着常平,我腦海中亂糟糟的全是聲響,我努力搖頭,使自己平靜下來,卻按捺不住心中五味雜陳,“阿瑪與額娘……他此生只娶她一人……為何阿瑪會……”

我擔憂着望向額娘,她面目呆滞,驚吓過後只剩下心痛而已。

額娘忽然起身道:“他們……當真是你的私生子?”

阿瑪虧欠點頭,“夫人,我若不說,便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他們兄弟,更對不住他們故去的生母。”

我眼前朦朦胧胧閃着淚光,只看着額娘,額娘語塞着一句話也說不出,想來她所想最多的,便是這四十年來的恩愛時光,曾經阿瑪許諾過的此生只娶她一人,忠貞不渝,竟都只是夢中一席謊話麽?

額娘一言不發,卻早已淚流滿面,我最懂自己的額娘,衆人面前她絕不會失禮,似已過了許久,額娘才開口道,“常平一直随我學醫,他踏實刻苦,我喜歡這個孩子,常安對完顏家更是忠心耿耿,他們二人既是大人的孩兒,我便願作他們二人額娘。”

我心疼不已地望着額娘,于她而言,接受自己所愛之人與別人所生的孩子,将是多麽困難?

而她,我的額娘,卻肯為我的阿瑪忍受這樣的委屈。

阿瑪聞言欣慰至極,命他二人跪下,他們兄弟便拜我額娘道:“額娘請守孩兒一拜!”

額娘口中連連應着,去扶他們起來,懵懂間,漣笙在私下卻與我耳語:“妹妹,你也該去……”

漣笙用力扶我從椅子上起身,我跌跌撞撞走到他們二人面前,他們二人怔怔,口中默念,“格格……”

阿瑪低頭對他們二人笑道:“她是你們的長姐,今日也該改叫長姐了!”

兩位兄弟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拜道:“見過長姐!”

我去扶他們起來,心境漸漸開朗起來,“如此也好,我再也不必擔心自己一人不在家中,阿瑪額娘便無兒女照拂了……只要額娘可以接受,我便可以笑對這一切。”

散席時,夜色已濃,雨後的夏夜裏,蟬鳴聲嘶嘶地響着。我送了欣兒與漣笙出府,欣兒同侍女琉璃先走一步,留下漣笙與我。

漣笙挽起我的手,心疼之意浮于嘴邊,“妹妹,你受苦了。”

我輕笑,“無妨,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說罷,從懷裏取出很早為他繡好的巾絹,上面有我親自繡上的“漣笙”二字,從此,将此贈與他,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

他收下巾絹,将我輕輕擁入懷中,只是我卻在腦海中想起另一人的模樣,“君默……月光之下,我竟想起曾與他看過的月色與繁星,簫聲仿佛盈盈于耳,合歡臺的影子在眼前深入淺出……”

當夜,我執意與額娘一同休息,我們二人靜靜躺在床上,望着賬外凄冷的月光,毫無睡意。

額娘在面對常平常安時,顯得十分大度得體,卻在這深夜無人時一人靜靜出神,唯有我可以安撫額娘那難以言說的情緒。

“二十年的相思相守,忠貞不渝,竟是夢一場!”額娘的聲音憔悴得讓我心疼,我亦泛起心酸,那曾讓我羨慕的情感,竟是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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