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見歡(二)

康熙九年八月二十五,距康熙朝的第一次秀女殿選還有五日,因我辭去了女官而回到家裏,阿瑪迫不得已地将我的名帖遞進內務府去,欣兒的阿瑪納蘭明珠同樣也将欣兒的名帖遞進宮去。

不出意料,我憑借着我的家世及阿瑪的聲望,我的名帖經層層篩選,最終被內務府留下,呈給當今聖上。如此便意味着,五日後的殿選,我必須要以秀女的身份入宮。

夏日蟬鳴聲依舊,我獨自一人坐在凝花閣窗下,望着窗外飛絮滿天,晴好如玉的暖陽在地面上投射下合歡花的影子。我心中煩躁,事到如今,我只能一心期盼着君默可以在五日後鼓惑皇帝讓我落選。

除此以外,我再無退路,只能賭上一把,無條件地相信君默可以再次幫我。

暖閣裏只我一人,寂靜無聲。想到君默,我取出雪白細軟的宣紙,平鋪在桌面上,再用銀匙取了一匙水施進硯臺,逐漸用力地磨着墨,最終提筆凝神,望着白如細雪的宣紙,緩緩在其上落下幾個字——“莫失莫忘”。

我望着筆下的四個字,卻不甘心,繼續在下行續寫下“君默”兩字。

放下手中毛筆,我端起宣紙仔細端詳,待墨汁幹透,才淡淡笑着折好宣紙,收在自己往日裏收集合歡花的荷包裏。

凝花閣已靜了一個上午,此時卻忽然聽到常安的聲音,“格格,奴才求見格格。”

我匆忙收好荷包,開門去迎了常安進來。

常安是常平的弟弟,我的同父異母弟,他一直以下人的身份在我府裏寄居,所以仍習慣叫我格格,自稱奴才。他自小習武,如今已精通十八般武藝,身手了得。

我喚了純風來近前伺候着,命她給常安捧了茶,我也邀常安與我對坐而談。他接下茶後,略顯不适地笑笑,“格格,奴才來給阿瑪傳話。”

我垂眸凝笑,捧起茶杯來細細品了一口,道:“常安,你是我的家弟,可以不必拘禮。”

常安放下手裏茶盅,起身颔首着道:“格格,阿瑪仍卧病在床,有些話讓奴才來傳。阿瑪說,格格日後是必定要入宮選秀的了,明日就要請教引嬷嬷來,請格格跟着嬷嬷學禮,到時納蘭家的欣兒格格也會來。”

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知道了,告訴阿瑪,請他放心。”

常安“嗯”了一聲,侍立無語。我走到他身側,揮一揮衣袖,薄紗籠着的織錦旗裝卷起一陣涼風,“常安,我明白你與你哥哥會盡心盡力地照顧阿瑪,只是我最放心不下,額娘……”

我故意拖長了語調去試探他的意思,常安聞我此言,拱手行禮,“格格請放心!我與哥哥的母親早亡,自從來到府裏,一直有夫人照顧,我們一定會視夫人如親生母親的!竭盡全力去侍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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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至一半,我卻見常平氣喘籲籲地跑至凝花閣門外,一臉喜色,似有什麽喜事急着要說。

他見我與常安正在暖閣中交談,便轉身欲離開,我見是他,便留下他道,“常平,你也進來吧。”

常平應了一聲,緩緩走進閣來,我微笑着扶起行禮的常安,又走到常平身邊,道:“你們二人都是我血濃于水的弟弟,如今卻只叫我格格,豈不是太見外了?”

常平面帶難色,“長姐原諒!我們兄弟二人只是習慣了,一時片刻改不過來而已!萬萬不敢有與長姐生分的意思。”

常安也道:“長姐恕罪,我實在是習慣使然。”

我含着笑扶起他們二人,“我以前最怕離家,只因為父母身邊除卻我,再無其他兒女,我總怕父母無人照拂。如今我有你們二位弟弟,實屬我完顏霏的福氣,日後再不要喚我格格了,只喚我長姐。你們也再不要自稱奴才了,在我面前,沒有主子和奴才,只有姐姐與弟弟。”

我句句發自肺腑,只希望二位弟弟不再視我為主子,也不要将自己當作奴才。他們二人都是我阿瑪的血脈,與我一脈相連。

我的二位弟弟都是堂堂七尺男兒,一表人才,面貌清俊。他們各有所長,常平跟着額娘學醫,常安則踏踏實實習武。

常安常平聽我句句發自肺腑,将他們視為至親至近的家人,不由得欣慰而笑,常平道:“長姐,從今以後,你我姐弟三人定要同心同力!”

我欣慰點頭,常平又道:“長姐,方才有宮裏太監來傳旨,一說要長姐在五日後入宮面聖,二說皇上已經嚴懲了陷害阿瑪的遏必隆!那日遏必隆在朝上誣陷阿瑪貪贓枉法,阿瑪一氣之下便病倒了,今日來信兒說已經查明了,的确是遏必隆誣陷好人!”

我一聽此事大喜,不禁喜笑顏開,“此話當真?皇上可以為阿瑪做主,懲治位高權重的遏必隆實屬不易!看來當今聖上的确是位仁君明主。”

“是啊,皇上最近對阿瑪格外關照,時常問起阿瑪病情,還屢屢派人出宮來探望。”常安也接下話柄,欣喜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皇上……我回憶着他那洋洋盈耳的聲音,以及他那一閃而過的背影,一時間也不敢相信我真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只是……皇上對阿瑪格外照顧,又嚴懲了遏必隆,必定會加深阿瑪與遏必隆之間的矛盾,若我此時尚還在宮裏,怕是更要被溫僖貴妃想方設法地除掉了。

阿瑪已不年輕,每日都需要小心謹慎,不然就會被政敵所陷害,這便紫禁城中江湖……如此一想,我更不願入宮為妃。

次日,欣兒在天未大亮時到了我府上,見了我就笑着道:“妹妹早!幾日不見更加标致了!”

我搭起欣兒的雙手,道:“姐姐的嘴像是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有好事?”

我見欣兒笑意盈盈,面帶春風一般,便知道她一定有喜事,如今臨近選秀,欣兒正該苦惱,若是有喜事,我想大概與平親王常寧有關。

欣兒瞬間便緋紅的臉頰就暴露了心事,她用手絹半掩着眉目,無聲地輕笑,半晌後湊到我耳畔道:“常寧昨日叫他的随侍寧宇來給我送信,說選秀當日會親自求皇上賜婚。”

我聽後喜不自禁,笑道:“當真!我真的要恭喜姐姐了!沒想到姐姐第一次為男子動心,便可以結此良緣。”

欣兒微笑,牽起我的雙手,揮一揮手絹,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萦繞在我鼻前,“同喜妹妹,我也願你能嫁得良人……”

她話至此處,微微一頓,而後讪讪地笑道:“妹妹,納蘭芷珠對我哥哥他情深意重,一心只想着落選後能嫁給哥哥……只是,她哪裏知道,她将來會是我納蘭家在宮中的後盾,此次選秀必定會被選中無疑了,家裏人無人敢向她提起,只怕她會禁受不住……哥哥也不知道,我們也怕哥哥會阻礙她入宮。”

我心中一痛,對那女孩兒的遭遇泛起陣陣恻隐之意,“她是納蘭家權力争鬥的犧牲品,從此便再沒有可能與漣笙厮守在一起……”

欣兒聽我此話後不禁訝異,驚問道:“妹妹,你怎麽會說哥哥與芷珠厮守?難道,你已經對哥哥死心……”

我黯然垂首,“如果我這次可以落選,我會仔細思慮清楚,我心裏的人到底是誰。”

此時,陳嬷嬷引了宮裏的李嬷嬷來,我們四人走到府裏的靜處,曲廊掩映之下,李嬷嬷帶着我們二人學着如何在宮中走路,學着如何回答皇上、太後的話……

阿瑪也來到後院裏看望,李嬷嬷給阿瑪行禮,客氣地恭維着阿瑪:“完顏大人好福氣!千金生得如此标致,皇上太後見了必然喜歡,準得封個常在、貴人呢!”

我們所有人聞言都不禁沉默無語,阿瑪卻只能婉轉地接下李嬷嬷的話柄:“借李嬷嬷吉言,只是小女自幼嬌生慣養,沒有規矩慣了,我只想着,還是讓她落選的好,免得惹皇上太後煩心。”

李嬷嬷“哎呦”一聲,上上下下打量着在一旁亭亭而立的我,笑道:“大人好生客氣!格格不光相貌出衆,更是通情達理的人兒!怎麽會惹皇上煩心呢?”

欣兒見李嬷嬷不明阿瑪話中之意,趕忙去打斷道:“嬷嬷,您別急着誇我妹妹了,咱們三人不如模拟一下殿選的情景?”

李嬷嬷回望着欣兒,笑答:“納蘭格格好建議,那老奴便鬥膽模仿一下萬歲爺和太後了?”

李嬷嬷坐在廊上,我與欣兒在廊下行蹲禮問安,李嬷嬷開口問道:“可曾讀過書沒有?”

欣兒規規矩矩着脆聲答道:“民女只讀過《女誡》。”

李嬷嬷而後示意我答話,我如實着道:“民女最愛讀《詩經》,也讀過一些《論語》。”李嬷嬷聽我如此答話,趕忙打斷我,道:“完顏格格,奴婢建議您啊,向納蘭格格學,就說自己只讀過女誡,或是沒讀過什麽書,女子無才便是德啊!”

“是,我記下了。”我口上雖應着,心裏卻有了主意,那日殿選,我偏要說自己讀過《論語》、《詩經》,如此便會減少皇帝太後對我的好感。

五日後,康熙九年八月三十,那是個有微風,卻晴朗無雲的日子。陳嬷嬷與純風為我梳洗打扮,純風心靈手巧地在我腦後梳好了燕尾,在旗頭上點綴上銀蝶頭飾六支,東珠共兩顆,兩側更是用亮白色明玉步搖襯托。

陳嬷嬷為我換好新做好的鍛繡織錦宮裝,上配銀白色的坎肩兒。

我站在鏡前打量自己,哪裏像是奔着落選而去的,整個兒瞧去,分明是盼着皇上留下自己的模樣。不容分說,我徑自撤去頭上兩支步搖,陳嬷嬷驚慌地攔下我道:“格格不要如此,這是大人吩咐的,讓格格打扮精細些,不能丢了完顏家的體面。”

難道我天生便是為了完顏家的體面而活?我能明白阿瑪在朝上的不易,卻還是不禁為自己的命運唏噓,純風默默地拾起桌上兩支步搖,重新插回到我的旗頭之上。又為我略施粉黛,才扶着我的手,步步走出暖閣去。

我望了望晴好無比的天空,心中十分平靜,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湖水。當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只能選擇順其自然。或者是,我心中早已堅信,君默可以幫我度過此難……

阿瑪身體漸漸大好起來,随着常安兄弟出來送我,額娘更是百般不舍,眼底含着淚,亦步亦趨地送我出府。

府門口停着輛挂紅燈籠的馬車,車夫我從未見過,我聽阿瑪說,來接秀女的車夫都是宮裏親自挑的,他們需要護秀女們安全。

帶着幾分不舍,也帶着幾分的平靜,我登上了馬車,回首與阿瑪額娘告別,純風也将送我進宮去。我坐在車中,車夫便駕起了馬。

我心裏也不禁泛起一陣陣悸動,“我還從未見過皇帝的模樣,我還記得他曾派平親王與裕親王去救子靜,說到底,也是我的恩人。”

回想他那盈盈于耳的聲音,相貌定不會差,一定是位翩翩公子,和君默一樣!

二入紫禁城,心境已變了許多,回想起我一入紫禁城時,帶着很多的不安與猜疑,帶着對漣笙的不滿與對父母親的思念,入宮以後更是處處逢敵。

如今,我只願此次入宮能平安無事,遇見我心心念念的故人君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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