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只覺今是而昨非(二)

我跟在李德全身後,默不作聲地走在流光溢彩的紫禁城長街上,左右環顧,只見澄金色的飛檐重疊連綿,其下朱紅宮牆在透徹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粉飾不住一派太平盛世的祥和華麗之感。

回想今早告別父母兄弟時的自己,還是那樣淡然沉靜,只是這半日的光景宛如流水般匆匆而逝,此時我已不再是完顏府裏悠閑無慮的格格。

這一切就像一場深長而離奇的夢,讓我墜在其中不得蘇醒過來,那日君默還說會護我到底,還說會幫我落選,怎麽轉眼之間……就成了這樣?那坐在殿中不怒自威的人當真是與我親厚的君默嗎?

我相信漣笙,漣笙卻為了納蘭芷珠而負我。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忍痛入宮,本以為可以躲過選秀,生活可以重歸于風平浪靜,卻在此時遇見了令我無法不為之感動的君默,他對我的呵護無微不至,處處施以援手……

當我全心全意相信君默時,君默也欺騙了我……

想到今日在殿前,他含着淺淺笑意而說的:“要是朕早就下定決心讓你進宮了呢……”

原來,他一直在騙我。

“小主,就是這兒了,皇上等您吶!”李德全笑意盎然着轉身朝我說道,我駐了足側頭看去,原來是禦花園的後門,透過門便可以看到禦花園中的合歡臺。

我緩緩合了合眼,心事一層一層地湧上來,那日君默與我許下約定,說這合歡臺是我與他兩個人的秘密。

如此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愚蠢,竟會相信那萬人之上的皇帝的話。他的事,一樁一件,都是萬民的事,從來沒有秘密可言。

只是那時,我怎麽會知道他就是皇帝。

我緩緩壓着步子,走進禦花園,卻不見他的身影,一個人站在堆秀山下等着。

良久仍不見人,就連身後的李德全與純風也不知了去向。

“合歡樹下枝連理,怎知佳人尤夢中?好一幅合歡花下人獨立的畫卷!”

那熟悉卻空遠得好似來自天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周身不禁一個冷顫,來不及去看他的模樣,便匆忙轉身跪下,朝他拜道:“奴婢見過萬歲爺,萬歲爺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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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手緊緊按在我肩上,覆手攬起我的雙臂,扶我緩緩站起,道:“霏兒,我們相識這麽久,你從未如此拘禮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熱熟悉,就好像從前,我每每遇難時,安慰我時的他一樣,只是如今,我與他已再不可能那麽親近。

我雖站在他面前,卻像是與他隔着一道巨大的鴻溝,我站在這端,他卻立在彼岸。

我本能地脫離他的雙臂,低着頭後退一步,冷冷問:“皇上找奴婢,有什麽事嗎?”

我的聲音冷得決絕,仿佛早已對他說盡了失望與恨意,是他欺騙了我,使我永遠地離開了父母,失去了我本應該擁有的生活。

禦花園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閣,一池一泉與我告別君默時完全沒有區別,只是此時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個可以與我說笑的君默。

他面上一陣寒色,卻仍舊迫使自己勾出一個笑容,“霏兒,縱使朕再也不是你的君默,也可以是你的知己,仍可以護你到底。”

護我到底,這句話還那麽熟悉。

那日北苑,淅瀝寒雨,他撐起紙傘,護我一片無雨,他也是這樣對我說的。當日之願便是遠離皇宮,而他卻親手将我牽扯入這座紫禁城,粉碎我所有的幻想與期盼,怎麽還敢說“護我到底”這樣的話?

我只感覺鬓角邊的珠花欲墜未墜,便用手去扶,我輕笑,“皇帝,終覺不該是我牽念的。皇上,若有事情需要幫忙,奴婢必當竭盡全力,只當作是從前的報答,其餘再無糾葛。”

他的笑容逐漸枯竭,變為一抹苦笑,“霏兒,當真要生分了麽?朕雖然騙了你,卻不會讓你傷心的。”

我仍靜默着,他的面容聲音都那麽熟悉,君默,你為什麽騙我?!我心中一酸,終于泛出幾滴淚來,“君默,你知道嗎,自別後,每當月色初上,我總會一個人回憶與你賞月吹簫的情景,如今終于再見!”

話至此處,我猛地住了口,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身亮晃晃的明黃,不怒自威,我亦知道,這番話是說給君默的,卻不是說給這個人的。

我淡淡一笑,“皇上,可還有事嗎?”

我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對他竟敢如此無禮。或許由于曾經的親近與信任,也深知他心裏對我終覺是有愧的,才敢如此句句不肯饒恕。

他努力斂住愧疚之意,“朕……仍需要你明日去到奉先殿。”

“是因為此事,皇上才留下奴婢的麽?”我直直注視着他,心中仍希望他說“不是”,我還期盼他仍念及幾分以前的情分。

半晌令人難堪的沉默,他終于道:“是。”

我無聲地笑了笑,仰起頭去望着一泓藍天,心中卻充盈着無盡的失望。

他走近一步,牽起我的手腕,“燙傷好了麽?”我低下頭去望着自己的手腕,那塊明顯的燙痕還留在手腕上,人卻已經變了。與他分別後,我好像再也沒有想起過要去照看自己的燙傷。

望着他緊緊牽着我手腕的手,我不禁脫口而出:“君默——!我……”卻下意識發覺自己錯了,終于讪讪地住了口。

聽我如此熱切地呼喚他,他竟欣慰地笑出了聲,“霏兒,我雖不是君默,但你可以喚我玄烨,玄烨,才是我的名字。”

他的笑明朗如此時澄清透徹的陽光,絲絲縷縷籠在我面上。

我心中溫溫熱地一跳,一股感動忽然襲上了心頭。

玄烨…那是他的名諱,天下人的忌諱。百姓若是取了含有相同字眼的名字,都必須改掉自己的名字,就連他的親兄弟也不可以用相同的字。所有人都對這個名字避而不及。

而他此時,卻叫我這麽喚他,仿佛我們和尋常人一樣。

我緩緩開口,想要說些什麽……

“小主!”純風的聲音卻斬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首,見她忙不疊地跑進禦花園,見了我與皇上便跪下行禮。

她起身後,便從袖中取出一塊巾絹,道:“小主,李公公說您的手絹掉了,叫奴婢撿來給您送來。”

我接過手絹,過目一瞧,卻見漣笙那一行“比翼連枝當日願,我必不負”的字跡,适才還想對玄烨說出的話,瞬間就沒了想說的欲望。

此時的漣笙,會不會已經知道了消息,一個人躲在家中,黯然神傷的飲酒!

我匆匆攥緊手絹,說道:“純風,你去吧。”她打了千兒,便一路出了禦花園。

玄烨見我神色慌張,便笑問:“一塊手絹而已,緊張什麽?”

我擡頭再看他爽朗如斯的面容,仍挂着透徹真摯的笑,早已不知該怎麽回應他。他讓我喚他玄烨,可我還惦記着漣笙。不如草草了事,快些離去吧!

“皇上!奴婢明日會到奉先殿的!今日,奴婢告退了!”我不等他再開口,便慌忙跑離了禦花園,緊緊攥着手裏的手絹。

出了禦花園,正撞見還候在門口的李德全和純風。李德全忙攔下我:“小主,奴才領您回鐘粹宮啊!”

我點點頭,跟着李德全走着,“李公公,為什麽偏偏選在鐘粹宮?”

純風扶着我的手,一路上一言不發。李德全道:“皇上親口吩咐的,鐘粹二字寓意極好。鐘乃鐘情,而粹字則代表着咱萬歲爺的心意,寧可無情,也不濫情,純粹二字最佳!”

鐘粹宮位處東六宮中,與禦花園比肩,精致極佳,亦臨近皇後居住的坤寧宮。

李德全推開鐘粹宮緊閉着的朱紅釘門,但見院中曲廊飛檐,金瓦紅牆。鐘粹宮的前院正中是正殿,兩側偏殿供讀書與起居,後院有個精致卻空落的花園,周圍環繞着曲廊,廊外有個只供下人們進出的角門。

李德全笑盈盈道:“小主!這正殿皇上親自賜名凝花閣,後院賜名聽雨軒,可見小主是皇上惦記的人兒啊!”

“凝花閣?他怎麽會知道?”我不禁疑惑,李德全全然不明,問:“小主說知道什麽?”

李德全只不過是一介宦官,怎麽會知道那麽多的細枝末節,問他也只是無益。我看向純風,她明白我在問什麽,我們二人會意一笑。

或許那幾日阿瑪病重,皇帝派人來探望,意圖也在此吧!為了探明我的住處究竟是何名字。

凝花閣,名字的确一模一樣,可這裏終究不是家。

李德全又道:“小主,奴才給您挑了兩個機靈的人伺候,路海、杜一你們進來吧!”

聽雨軒後那道角門被嘎吱一聲推開,兩個稚嫩的小太監走進鐘粹宮來,見了我便行禮道:“奴才見過小主!小主萬福金安。”我上前扶起他們,見他們年齡不大,與常平常安年齡相仿,心中竟生出幾分親近。

李德全見我滿意他挑的人,便笑道:“小主,宮裏還缺宮女,等奴才明日挑來吧?”

我未及說些什麽,純風便道:“公公不必了,奴婢家中還有兩個妹妹,奴婢心想她們若是有機會伺候小主也是她們的福氣,何況自己的妹妹留在身邊也安心!”

李德全一聽如此,自己反倒省了事,喜不自禁道:“也好也好!純風姑娘的妹妹,小主用着也安心!”

送走了李德全,天色已漸漸暗了,我一個人在鐘粹宮中來來回回踱着,反複拿出漣笙的巾絹細細摩挲。

衆人皆知,新入宮的秀女會隔三日以後入宮,入宮前三日也不得侍寝,這是大清入關以來定下的後宮祖制。

我如此破例,早三日進宮,怕是只有皇帝一人知道其中緣由,他無非是想讓我到奉先殿幫忙。

我毫無入宮的準備,家中一應物品都未帶入宮來,不知家中父母可會替我打理送進宮來。

想到父母,再摩挲着漣笙的手絹,一個人不禁簌簌地落下淚來……

“一個人哭什麽呢?”門處忽然傳來一人聲音,我急急望去,卻是皇帝只身而立在門口,我匆忙行了禮,“奴婢參見皇上。”

他仍舊笑着扶我起來,道:“朕都沒帶人來,你怎麽還這麽拘禮?還當朕是你的君默麽?”

聽到君默,我更是不忍地落淚,他攜着我走到後院聽雨軒中在曲廊中落座,道:“在這裏賞月也很好,你我終于又可以一起賞月了。”

我坐在他身側,靜靜望着月逐漸漫出頭來,我叫純風取了簫,為他吹奏,還是那一曲關山月。太陽落了山,院中還是有一絲涼意。

純風為我披了鬥篷,我仔細收了簫,皇帝便幽幽道:“曲不會終,人亦不散……”

“還記得你說,護我到底。這句話可還作數?”我緩緩望入他眼中,他眼中幾分堅定。

這宮中誰都會尋找一塊擋箭牌,我當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便是最有力的庇護。

他肯定篤信着道,“一直作數。”

我緩緩合了眼,漸漸靠近他的身側,終于将頭倚在他的肩上。這一日,我好累……早已累了,就讓我暫時忘了發生了什麽,這是哪兒,忘了漣笙吧。

在這森森寒意的後宮中,唯獨他是那一點溫熱的光輝,就讓我靠在他身側取暖。無關情意,無關未來與以往,我只是已經倦了。

“霏兒,願永如此刻。”他的聲音若即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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