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心何寄
我依稀睜開眼時,見玄窗微啓,天空中覆着一層青藍色的微光,床帏上薄薄籠着的緯紗被涼風掀開,卷起一陣陣微風。
回想昨夜的種種,我竟已不太記得,心中不禁隐隐不安起來。因為我知道,新入宮的秀女在前三日是不能侍寝的,更何況我已是破例提前入宮的了。
宮中人言可畏,皇帝的一舉一動更是有萬千雙眼睛注視着,皇帝若是違背了祖制規矩,将來被別人诟病的不會是皇帝,而是我。
我喚來純風,問道,“純風,皇上……昨夜可是宿在鐘粹宮的?”純風攬手卷起床帏,盈盈一笑,“小主竟不記得了麽?昨夜小主和皇上一起賞月,不知不覺間就在皇上身邊睡着了,皇上就把小主抱進暖閣來了。”
“然後呢?!”我不禁激動,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昨晚皇帝是否留在了鐘粹宮,這關系到我日後的生活能否風平浪靜。
純風臉色微微泛紅,扶我坐到妝鏡臺前,取出木梳替我梳妝,純風道,“小主,皇上說小主第一日入宮,難免害怕,就留下了。”
我心下沉沉地一墜,似乎有一塊巨石捆綁着我沉入冰涼的水中,純風擡眼見銅鏡中的我神情黯然,忽然掩着嘴輕聲笑出來,“小主糊塗!皇上是留下了,可是皇上說,怕日後宮中衆人難為小主,就歇在暖閣外間了!”
我默默不作聲,望向外間,只有一張簡陋的卧榻。因我第一日入宮,還未來及仔細布置,那張卧榻上也只是鋪着薄薄的一層裁絨褥子。
我難以置信,指向那張卧榻,問道,“純風,皇上當真就睡在那兒?”
純風仔細為我梳着發髻,對着銅鏡中的我點點頭,“奴婢也勸過萬歲爺,讓萬歲爺回乾清宮休息,可是萬歲爺不聽。皇上又怕日後別人诟病小主,就休息在那卧榻上了。”
我靜默着端坐在妝鏡臺前,只聽到木梳的栉齒在發上稀疏地響,周遭了無聲息。
心被緊緊牽動了一瞬,原來這漫漫長夜,只有他願意陪我挨着。憶起那日寒雨淅瀝的北苑中,他飛身下馬,對我說:“我說過的,都算數。”
我垂首淡淡含着笑,望着手裏那張曾寫下的“莫失莫忘,君默”的字箋,終于還是一言不發。
只等純風替我梳好了發髻,再綴上一支攢珠的石榴紅步搖,我便端然起身,走出鐘粹宮的凝花閣。
院中已前前後後擺了好幾個木箱,用金鎖鎖着,路海和杜一見我出來,便上來請安:“奴才見過小主。”
我示意他們起身,“這些箱子,裝的什麽?”路海笑望向純風,純風會意,便從荷包裏取了鑰匙,步下階去親自開了箱子,敞開箱子給我看,箱中一樣一件都是家中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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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階去,拾起箱中物件,家中熟悉的檀香氣息便蕩漾而來,除此之外,更濃的,是一份熟悉與依托。
純風道:“小主,這些都是皇上命家裏人送來的,樣樣都是格格從前最喜歡的東西。”
我将手中的纨扇重放回到箱中,問道:“家中誰來的?為何不留他們多坐些時候?”
純風默默不出聲,路海便接下話柄道:“小主,您還要去奉先殿,還是快些吧,別誤了時辰。”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我将來的生活,大抵如此。
我與純風兩人一路上緘默着,直到見到幾個身穿湖綠色絨坎肩兒的宮女後,我才開口問道:“純風,你當真忍心讓你的妹妹入宮服侍我嗎?若是入宮,她們的青春芳華,終歸要付之東流了。”
純風淺笑,“格格說什麽話,奴婢一家能到今日,都因為當年夫人施以援手,為我父親看病,兩位妹妹也想為父母親掙些銀錢,入宮是最好的出路了。
只是人盡皆知,像我們這樣,小門小戶家的女孩兒入宮做宮女,必然會被別人欺負,只是如今格格也進宮了,我明白,格格不會虧待我妹妹的。”
當年額娘為善行醫,不知搭救了多少人家,我家中的純風還有印夕都是額娘救過的窮苦人家的孩子,額娘一生勤謹持家,為阿瑪和我操勞,如今上了年紀,卻只能與我相隔咫尺天涯!
在我很小的時候,欣兒的阿瑪納蘭明珠病重,納蘭家遍訪京城名醫都不見效,最後還是求到了我額娘,額娘不方便獨自為納蘭大人看病,便讓阿瑪陪同。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阿瑪與納蘭明珠結為海內知己。我也是從那時候起,時常去納蘭家玩耍,認識了欣兒和漣笙。
“格格想什麽呢?”純風見我久久不出聲,便問道。我雲淡風清地一笑,“沒什麽,都過去了。”
的确,都過去了……比翼連枝當日願,我與漣笙,到最後也只能是有緣無分而已。
一路上,除卻那幾個行色匆匆的宮女,再不見其他的人,所有宮室大門緊閉,連平日裏甬道上到處可見的內監也寥寥無幾。我心下疑惑,難道今日有封宮的旨意?
行至奉先殿,我向內望去,卻不見往日裏摔跤的小孩兒,只見皇帝穿着一身金鑲銀嵌的雲紋常服坐在臺階上,身後貼身立着李德全,見我來了,李德全慌忙在皇帝耳邊耳語了兩句。
我颔首走進奉先殿,見到皇帝便行禮道:“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皇帝朗聲一笑,從臺階上坐起,扶我起來,“以後記得要自稱臣妾,叫外人聽見了不好。”
“是。”我應道。
皇帝邀我一同坐在石階上,他一人慵懶着仰望天空,望着空中的青藍色漸漸褪去,豔麗如火的太陽緩緩從東邊探出眸來,時而有微風吹過,将我鬓邊碎發卷起,我們二人靜坐不語。
日光漸漸蔓延上來,投射在院中幾盆月季花上,豔紅之上再加幾分陽光的溫潤,讓人望而生悅。
皇帝忽然開口道,“昨夜休息的好麽?”
“回皇上,臣妾很好。”我語氣中帶有幾分涼薄之意,其實,我并非刻意為之,只是他那一身高高在上的裝束便讓我望而生怯,我心中只有君默,而沒有皇帝。
只是昨夜裏,他為了伴我左右,又怕旁人诟病,便一人睡在暖閣外間的卧榻上,這些若不是純風告訴我,我到如今,仍不會知道。
我轉眸望向身旁的皇帝,他面龐清俊脫俗,眸中閃爍之光,恰如夜間最奪目的繁星光輝。
“皇上找臣妾來究竟所為何事?”我開口問道,他卻陡然起身,徑自道一句,“他來了。”
我随着他的步履起身,走到奉先殿宮門處,見遠處急急走來兩個男子。遠遠望去雖沒認出是誰,但看身形輪廓,只覺得眼熟。直到兩人走近,我才欣喜發現,其中一人是平親王常寧,另一人,竟是我的弟弟常安!
“長姐!”常安已含了淚向我奔來,我仍忍不住眼中幾分熱意,迎向常安,他跪倒在我面前,道,“本以為長姐入宮後,再無可能相見……!”
我伸手扶起常安,只哽咽着道:“我很好,不必擔心,只是阿瑪和額娘……”
常安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長姐放心,我和哥哥會照顧好阿瑪額娘的,額娘雖傷心,卻也為長姐高興。”
我明白,常安只是為了開解我,額娘怎會因為入宮而高興?
常寧輕拍我肩,道:“小主傷心什麽?見到弟弟應該高興才對。”
我此時才留意平親王常寧,便向他見禮,他便忙着還禮。我們三人回到奉先殿,常安從容大方地見了皇帝,更是博得玄烨一陣青睐。
我此時才問起:“皇上,臣妾弟弟為何會忽然入宮?”我想起鐘粹宮中送來的那些箱子,必定就是常安送來的了。
皇帝笑道:“這還要問常寧了!”
常寧也不禁一陣輕笑,朝向我道:“選秀那日,我護送欣兒回府,行至半路,欣兒說想去完顏府去看看,她怕完顏明若大人和夫人太過傷心。誰想我們二人剛叩開完顏府門,常安他二話不說,見我面生,上來就和我過了兩招兒,我都打他不過。我看他身手不凡,又想着皇兄需要這樣的人才,今日就領他入宮了。”
我忙問常安:“究竟是怎麽回事?”平親王常寧忙着笑道:“小主不必着急,他沒有傷到我。”
常安面上也流過一陣愧疚,道:“長姐,那日太監來府裏傳旨,說長姐被選中了,而且已經留在宮中了,連回家都不讓!我一時氣不過,以為平親王也是來傳旨的太監,就想趕他走!”
他說此話時我不禁望向皇帝,就是他禁锢我身,也是他将自己僞裝成令人感動甚至心動的君默。
“好了,今日請你們姐弟來,是有要事的,霏兒,一會有客人來,你只需要奉茶,其餘的,交給我們。”皇帝略勾起一側的嘴角,信心已是溢于言表。
我大概知道他所說的要事是什麽,卻又不敢确定,只是隐隐覺得,他今日要做的事和各個宮殿大門緊閉有着直接的關系。
“臣定當竭盡全力,為皇上效力!”常安與平親王一并跪下。
窗外豔麗如火的朝陽高挂于空中,暖意盈盈的晨光照進窗來,落在正襟危坐的玄烨面上,我從他身旁望去,只覺得澄澈溫潤的光下,他是那麽清俊迷人。
我斂回久久注視于他的目光,只是望向殿中跪拜的常安與平親王,輕嘆一聲,終于提裙跪倒。
“臣妾定當竭盡全力,為皇上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