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傾心付
我擦一擦面上的淚痕,提起身下已濕透的旗裝,緩步走出殿去,純風的求情聲仍萦繞在大殿中,而我早已背對大殿,漸行漸遠。
太後命我罰跪,所以,縱使外面大雨傾盆,我也絕對不可能撐傘而行。
到太和殿高臺時,雨勢已愈演愈烈,空闊無人的太和殿前被大雨澆打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寒氣夾雜其中,從青石玉地面上蒸騰而上。
我腳下的花盆鞋早已濕透,如今踩在白茫茫一片水汽中,更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我長出氣息,大雨傾盆間,隐約看到一團團白霧飄散在雨中。我一人立在太和殿前,望着遠方的瓊華寶頂,紫禁紅牆模模糊糊地籠在一片雨簾之後,眼底漸漸泛起熱意,委屈、不安、惶恐都在此情此景下油然而生。
站在紫禁之中,我又是何嘗的渺小?
我提裙跪倒,膝間傳來陣陣刺痛,周身早已濕透,寒冷之意一層一層地席卷而來,漸漸吞沒我。
太和殿遠離後宮,更遠離禦花園,如此也好,等到夜間,他們對坐而笑,把酒共歡時我就可以遠離那一切。只是,思及皇帝與那麽多女子同飲同歡時,我的心竟然緊緊地抽痛起來,那痛楚比膝間的酸楚更甚十倍。
我的面上滾過一層又一層的冷雨,卻忽然傳來一陣熱意,我自嘲一般地輕笑,“完顏霏,你竟然為了他,哭了……?一個本就不可能只屬于你的人!”
我跪在高臺之上,望着遠處隐沒在大雨之中的宮牆,周身已被寒意席卷,唇齒打顫間,我的腦海中盡是那日我與他共同寫下“莫失莫忘”的情景,他擁我入懷,其間溫暖不可言喻。
“玄烨……我曾視你為擋箭牌,只是這次,你也不會來救我了吧?”我眼底一酸,面上再次滾過一陣熱意。
不來也好,如此我也不必再對你心懷愧疚,因為每次面對你的處處呵護、真心實意,我只将你視為擋箭牌,我都不能以真心報答。
大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我頭上滾過一聲驚雷,我驚得一個顫抖,摔倒在大雨之中,狼狽不堪。發上的發簪早已脫落,發絲絲絲縷縷貼在面上,衣衫濕透,冰冷地貼在身上。
我竭盡全力全力試圖爬起,卻屢試屢敗,再無力氣支撐自己跪起。
大雨幾乎要吞沒我,冰冷的雨水灌入我的口鼻,我掙紮着試圖起身,卻只能是白費力氣。
神志模糊間,我仿佛聽到遠處禦花園浮碧亭中傳來的笙簫奏樂聲,仿佛看到皇帝一身至高無上的明黃,坐在萬千美若畫卷的女子之中,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在這冷雨中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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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合而又啓,幾番掙紮間,我仿佛看到遠處有幾個人疾步奔來,雙眼啓而又閉,終于支撐不住,神志漸漸不清。
墜入朦胧前,我只聽到一人的喊聲劃破天際,猶如空中的滾滾雷聲,他在喚我的名字。那人腳下的水聲如擊玉敲金,漸漸近了,我只感覺自己被他抱起,緊緊擁入懷中,那虧欠之聲傳入耳際,“霏兒,是我大意了……”
我眼前布滿雨珠,并不能全然看清他的面目,卻早已深知他的身份。心底瞬間滑過莫大的感動,原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有難,最先救我于水火的,總是他。
早在你是君默時,就是如此,如今你是玄烨,亦是如是。
我輕笑間只感覺眼角淌出淚珠,我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頭,“玄烨,別怕,我沒事……”
他微怔地望了望昏昏不清的我,而後一把将我抱起,大步走下高臺。就像腦海中感覺,他的懷中,溫暖不可言喻,令人心安,忘卻所有煩憂。我攔住他的頸間,終于按捺不住心中委屈,陣陣抽泣起來。
我有氣無力地捶打他的胸膛,“玄烨,我好怕,你會發覺不了,我不在……”
他的聲音中竟已有哽咽之聲,他更用力将我抱緊,“我一眼就能發現,你并不在人群中……”
我們經過多少宮殿長街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大雨傾盆中,我們二人的心仿佛那麽近,仿佛可以緊緊貼靠在一起。
玄烨送我回到鐘粹宮中,路海和杜一來開了宮門,見我與皇帝全身濕透,狼狽不堪,不禁大驚,不及他們思慮周全時,玄烨早已脫口大喊:“去給你們主子燒一盆熱水!”
純風姐妹三人因仍舊被困在壽康宮中,鐘粹宮中便已沒有侍女伺候。
玄烨抱我進入暖閣,将我放于卧榻之上,他緊緊牽住我冰冷得毫無溫度的手,“霏兒,你堅持住,朕已經宣太醫了!”
我亦緊緊攥住他的手掌,用盡全力點頭,我望着他一身九五之尊的華服已被雨水打濕,角落處還有泥水的污跡,便道,“皇上,我沒事,你還是回乾清宮,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吧,晚上還有宴飲呢……”
他用指尖抵住我的唇,他的眉宇微微顫動,嘴角也含着十分的不忍,“朕不許你再逞強!你不好起來,朕不會離開!”
我抿住雙唇,卻仍然抑制不住眸間的淚水溢出,“玄烨……”我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哽咽聲代替。
“沒有你,朕也不願去那合宮夜宴。” 他攬我入懷,試圖用體溫讓我暖和起來,他附于我耳邊,“以後在你面前,我只是玄烨,你的玄烨。”
“嗯……”我拼命點頭,淚水随之不斷滑落,我緩緩擡起雙臂,溫弱地将他擁在自己懷中,我在心中暗暗發誓,“玄烨,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我的擋箭牌,再不是曾經騙我、讓我憎恨的人,你是我心底的人,是我的夫君。”
我對你那份感情,早在你是君默時,就已無法掩藏,只是後來種種,你騙我、利用我,為了除去鳌拜,我才會一直将那份感情深埋于心底,只是今日,我只想忘卻前事煩憂,忘卻宮外青梅竹馬,只記得你一人。
我将頭埋于他肩頭,聞着他身上的涎龍香的氣息,昏昏欲睡。他愛護地撫摸着我的發絲,“你要好起來,珍惜以後你我在一起的時光,我不會再叫你受委屈……”
杜一和路海端了木盆與熱水進入暖閣,而後玄烨屏退他們二人,只留下我們兩人。
玄烨扶我坐起,猶豫着握住我的手,試探着開口問道:“你的侍女都不在,你願意讓朕……”
我緩緩起身走向冒着騰騰熱氣的木盆,道,“我自己就好,皇上回去吧。”他眼底閃過一絲失意,“你,還是不願意……”
我背對于他,不是不願,只是不願此情此景。
他推開暖閣大門,臨走前道,“那朕,晚些再來看你,你要好好休息。”他最終頭也未回,只是徑直離去,并沒有內監在一旁伺候,也沒有随侍為他撐傘,他只是一人,冒着冷雨,消失在長街遠處。
純風姐妹三人姍姍來遲,得到皇上口谕後才從壽康宮脫身,回來時我早已寬衣沐浴。
我坐在熱水之中,只覺得全身放松,乏意漸濃。水汽蒸騰,我漸漸起了睡意,終于倚在盆中昏昏睡去。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發覺自己早已換好一身幹淨的新衣,躺在暖閣窗中。我試圖坐起身來喚純風進來,卻忽然感到喉嚨劇痛,全身無力,額前發熱。
我輕咳兩聲,喉嚨更是撕扯般地劇痛起來,眼角不禁溢出一滴滴淚珠。
純風聞聲,忙進了暖閣,跟在她身邊的還有納蘭芷珠惠貴人和我的姐姐納蘭欣兒。她今日入宮本也要參加合宮宴飲的,可是因為我,宴飲不得不被取消。
“姐姐,你總算醒了!”惠兒坐到我床邊,伸手撫上我的額頭,驚懼間抽回自己的手,回眸望向站在一旁的欣兒,道,“欣兒姐姐,姐姐她燒得厲害……該怎麽辦?”
欣兒道:“芷珠你別急,純一已經在煎藥了,一會就能好了。”欣兒話畢,走到我身前,蹲下身去緊緊握起我的手,哽咽道,“妹妹,竟未想到你我在宮中第一次相遇,就是如此情景。”
當初我們姐妹為了躲過選秀,一同入宮做女官,同生同死,同進同退。只可惜,我終究沒能躲過選秀。不過一切早已過去,如今我才明白,只有入宮,才能遇到令我開啓心門的人。
我擡起手去輕拍于欣兒的肩頭,輕笑,“姐姐別擔心,小病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對了,純風!”惠兒忽然高聲呼喚,“去回皇上,說姐姐已經醒了!”
“夜深露重,別叫皇上來了。”我開口囑咐,卻被惠兒攔下,惠兒暖暖着一笑,“姐姐,我就說,是你的事,皇上一定會來的。你攔也攔不住的。”
不出半盞茶的時辰,鐘粹宮外便一聲高唱:“皇上駕到——”
惠兒與欣兒聞聲,便悄聲退出了暖閣。
玄烨來時仍舊穿着那身被泥水打濕的常服,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怎麽也不換身衣服?”
他坐到我床邊,為我墊好身後的對枕,扶我坐起,道,“你在病中,朕哪還有心思換衣裳?不說別的,你只說,好些了麽?”
我垂下眼眸,望着他一身濕透的衣服尚未全幹,心疼之意已浮于心頭,不忍讓他擔心,我只淡淡點頭,“臣妾好多了。”
他伸手撫上我的額頭,随後眉頭緊緊一蹙,“還騙朕!明明燒得很厲害了!朕不是告訴你,不許你逞強麽?”
他親自起身,走到暖閣外去,進來時手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安放一只白玉藥碗。我見狀忙道:“純風純一做什麽去了?怎麽讓皇上端藥?!”
他望我微微一笑,“是朕自己願意的。”他取下藥碗,捧于掌心,再用玉勺舀起碗中的藥湯,放在嘴邊輕輕吹着,最後将玉勺送到我嘴邊。
我将頭歪向一側,不肯看他,心中也被他深深感動,眼中不斷淌出熱淚。他不知所以,竟問道,“我…惹你傷心了?”
“才沒有!”
“那就聽話喝藥。”他再次擡起手來,将玉勺送到我嘴邊,我緩緩開口喝下玉勺中的藥湯,卻被苦得連連咳嗽。
他輕拍我的背部,笑道,“有那麽苦麽?”我推開他的手,叫苦道:“自然有!不信你嘗嘗……”我話音未落,他竟已經再次用玉勺舀起碗中的藥,自己喝下,而後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哪有那麽苦?你可得都喝完了,不然叫我白白替你嘗麽?”
我賭氣地搖了搖頭,推開他舉着藥碗的手,扭頭道,“不喝!”
他半晌不語,最終将碗放在了案上,無奈中又帶幾絲笑意,“朕…只拿你一個人沒辦法……”
我暖暖地一笑,牽住他的手掌,“只要你陪着,我就能很快好起來。”
他并不點頭,也不理會,只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你知道你開口喚我玄烨時,我有多高興……你不知道,從遇見你一直到今天,我一直在守護你,用一切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方法。”
我淡淡動容。
想起他曾為了陪我,又怕我被诟病,就一個人睡在簡陋的卧榻上;他怕我受傷,面對鳌拜的萬難之時,是他飛身護在我身前;他不過是想讓我覺得宮中亦像家中,便派人去看我的住處是何名字,為鐘粹宮正殿取名“凝花閣”;他覺得我出宮沒趕來相送,心中愧疚,還讓李德全去送禦膳房新做的點心……
如此細數,點點滴滴,尚不包括他瞞我是君默時,為我做的一切。他竟已不知不覺地為我做了這麽多。他曾說,我寫的“莫失莫忘”,他一定會貼身收好,不舍得燒掉……
“完顏霏啊,為什麽他為你做了這麽多,你以前竟是那樣的待他涼薄?”我心中自責 ,不自覺間,眼底早已被淚水淹沒,我不敢去看他,怕他發覺我的情緒。
“有朕在,別怕。”他只願安撫我不安的情緒,伸出手來替我擦去眼底的淚,我轉頭望向信誓旦旦的他,終于展開雙臂,緊緊擁他入懷,低聲道,“別走,好麽?”
他暖意盈盈地輕笑,“不走,朕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