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見如舊

轉眼夜幕已降臨,乾清宮內燈火通明,玄烨得到加急軍報,蒙古準格爾部犯上作亂,大軍直指京城。玄烨坐在禦案之後,眉心緊蹙,目光直直注視着手中的軍報。

“皇上!”常安單膝跪倒于地,拱手向玄烨道,“皇上若不嫌臣弟無用,臣弟可領兵讨伐準葛兒!”

我心內不禁疑惑,常安在玄烨面前向來自稱微臣,如今怎麽破格自稱臣弟?難道玄烨肯将我的弟弟視為自己的弟弟麽?

“你尚年輕,何況并無領兵出征的經驗,準葛兒來勢洶洶,朕怎麽能讓你一人出征。”玄烨扔下手中的奏章,目光凝視于窗外一片黑壓壓的天空,仿佛山雨欲來,“更何況有你長姐的關系,朕也不忍看着她擔心。”

我手中研磨的墨塊頓了一刻,常安焦急地望一望我,道,“還請長姐理解臣弟!臣弟習武,護國禦敵乃是臣弟的本職啊!臣弟怎能眼睜睜看着準葛兒犯我大清,而自己卻仍舊留在宮中獨享安樂呢?”

我緩緩走到玄烨身後,用手絹為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意,“皇上,臣妾并非自私之人,若是朝廷有用,臣妾絕不偏護自己的家弟。”

“霏兒你舍得?”玄烨回眸握住我的手,我用力點頭,玄烨漸漸松開我的手,語氣低沉,“如今朝上的武将尚有陳廣庭可用,平親王常寧亦有領兵出征的經驗,再加上武功過人的常安……裕親王若可以在此時回京,大清便更多一分勝的把握。”

“那皇上召回裕親王不就好了麽?”我盡力寬慰着他。

“你不知道,裕王兄從不過問政事,除去春節與中秋佳節,他從不回京,自先帝在位,他就是如此,如今朕若是強迫于他,豈非不妥?”玄烨為我解釋,語氣無奈低沉。

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心中的無奈,我入宮前就已聽說,裕親王武功過人,想必在常安之上,只是如今他誠心禮佛,若是逼他佩劍踏上沙場,豈不是強人所難麽?

“荒唐!”正值我思慮之際,玄烨卻龍顏大怒,将一份奏折狠狠摔向地面,稀疏的摩擦聲中,我走向下方,撿起那份破損的走着,見最下落着“微臣陳廣庭奏”幾字。

“朝廷留他是做什麽的!枉朕對他一片信任!”玄烨大怒,我将手中奏折撫平,拂去其上灰塵,放回到玄烨案上,問道,“臣妾冒昧,陳大人怎麽惹怒皇上了?”

玄烨冷笑一聲,唰地展開奏折,放在我面前讓我過目,“你看看!朝廷用兵之際,他作為朝上資歷最老的武将,不思戰事,只想着女兒的婚事!”

我心頭猛然一震,陳廣庭的女兒…?不就是陳情幾番警告我,要我警惕的陳裕勤麽?她的婚事?!

我将目光投在奏章之上,行行文字似針一般刺痛我的心頭:

“啓奏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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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之女陳裕勤愛慕吾皇已久,今微臣與母後皇太後商榷妥當,命微臣送小女入宮為妃,其封號位分如何,還請吾皇聖斷親裁。

微臣陳廣庭奏。”

“愛慕吾皇已久……”我眼眶微微一熱,心中翻騰着不知是何滋味,玄烨似發覺我的異樣,并不直視于我,朗聲道,“如今朕待你如何,她來後,朕對你的情,只增不減,你又何苦煩憂?”

我微微颔首,“臣妾并非小氣之人。”

“不,”他笑望着我,将我的手越握越緊,“不,朕希望你小氣一點,對朕小氣一點,永遠不要将朕拱手她人。”

并非小氣之人實為胡話,我不過是做出大度的姿态而已,故意說給他聽,看他能否看出我的真心。其實,我容不下陳裕勤,容不下任何要搶走他的人。

我滿足地一笑,向玄烨笑道,“那臣妾就自私一次。”

他亦滿足地一笑,複望向站在案前的常安,道,“此次出征,朕命你與陳廣庭聽命于平親王,受其調遣。至于裕親王,朕再作打算,你先下去吧。”

常安去後,我取出自己備好的桂花蜜茶,倒在玄烨的杯中,清茶發出的淅瀝之聲不禁讓人心生愉悅,我捧起茶杯遞到玄烨面前,“這是臣妾親自做的,皇上可要嘗嘗!”

他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如今只有你,能解朕心中煩憂!”他從案後起身,走到乾清宮門口,我們二人并肩而立,門外雨前的涼風汩汩而入,吹得人格外清醒,玄烨仰望着烏黑的天空,“朕想親自去一趟五臺山,趁準葛兒大軍尚未逼入中原,将裕王兄請回來。”

“皇上親自去請?!”我心中一驚,裕親王雖說是皇帝兄長,可終究只是臣子,玄烨親自去請乃是無上的榮耀與尊重,如此一來,他無論如何也得回京。

“王兄能定軍心,常寧尚年輕,這點不如王兄。”玄烨牽起我的手,摩挲着我冰涼的指尖,“你陪朕一起去,朕心中的勝念能更堅定。”

“好,”我堅定地回應,“君在何處,我便跟至何處。”

夜已深了,玄烨卻久久未眠,他靠在卧榻上靜靜思,目光所及之處有一副高懸的地圖,他目光凜冽,直直注視着地圖上的準葛兒一地。

若是尋常人家的公子,他或許可以同三兩知己好友談詩作畫,偶爾對飲濁酒,偶爾高談闊論。只是如今的他,肩上已扛着萬千百姓的期盼,哪怕夜深,他仍舊不能入眠。

“玄烨,夜深了。”我将他的披風披在他的肩上,心疼之意溢于言表。他輕笑着拍一拍我的手背,“霏兒別擔心,朕很好。”

窗外漸漸下起雨來,這場秋雨極涼,雨水中夾雜細小的雪花,乾清宮宮門大敞,玄烨只穿一身單衣,我卻未見他感到寒冷,而我已經瑟瑟發抖。

他緊緊擁我入懷,他的懷中溫暖而安逸,仿佛時光靜止,世界只我二人。

“冷了還有我啊,怎麽不和我說?”此時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疼我愛我的玄烨一人而已,他不再自稱為“朕”,不再與我隔着巨大的鴻溝。

“玄烨,一切都會好的,你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我靜靜伏在他胸前,一字一句吐露自己的心聲,“你雖是天下人的,卻更是我的。你若是病了,天下人不會心疼,而我會。”

“你放心。”他暖言安慰,“我也不要天下人心疼,只你一人心疼就足夠了。”

“玄烨,謝謝你。”我兀自開口,他卻不知緣由,不禁笑問,“謝什麽?”我從他懷中坐起,恬靜地一笑,“今日路過禦花園,在合歡臺前凝望許久,我發現那裏的窗子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他才如夢初醒,也笑出聲來,“給你的驚喜,竟這麽快就發現了?”他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柔聲問道,“怎麽樣,可喜歡麽?”

“自然喜歡!那是我最愛的花,是我的精神所寄,合歡臺亦是因此而得名。”我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玄烨見我歡喜,更是欣慰,道,“朕決定将合歡□□賜于你,從此旁人不可踏足。”

深夜的風涼了雨涼了,唯獨乾清宮燃着燭燈溫暖如斯,唯獨此處的心未涼,我與玄烨談心直至東方魚肚泛白,或許在日後,我仍能記起這個談心直至天明的雨夜。

仍會想起李商隐那首契合此情此景的《夜雨寄北》來: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來日,合宮開始準備起皇帝親巡五臺山的大小适宜,事無巨細樣樣經由內務府親自把關。後宮的醋意縱橫,流言四起,五臺山之行,為何陪駕的不是中宮皇後,而是入宮不久的嫔位宮妃呢?

流言難免入耳,但我卻從不把這些流言真正聽入心中。就在流言紛紛中,後宮中又傳來了消息:蒙古科爾沁部的和碩公主,博爾濟吉特雪絨即将進京。

雪絨乃是太皇太後嫡親侄孫女,與太皇太後同族的蒙古公主。人人皆傳說她貌美無雙,除去美貌,她的騎馬之術更是天下無雙。一時流言四起,風頭蓋過了我要伴駕前往五臺山的風頭。

既然是太皇太後同族的公主,宮中之人自然重視。只是正逢用兵之際,迎公主入宮是件棘手之事,無顯耀家世之人不能去做,位分過高之人亦不能去迎區區一介草原公主。

過于隆重地迎接不可,因為朝廷正要迎戰,過于簡略不可,怕太皇太後會心生不滿,從而怪罪。所以,迎公主入宮的事一直沒有定論,後宮中更是無人願意接下這棘手的差事。

玄烨難免心焦,我亦跟着他一同焦急,我迫切地想要為他分憂,卻又不能做些什麽。

當日仍是早朝後,我照常做了蜜茶去到乾清宮陪他左右,玄烨的嘴唇已有幾分幹裂,他取出雪絨公主進京的折子交到我手上,道,“戰事剛起,雪絨又要進京,過幾日又要前往五臺山,朕實在難以抽身……”

他的話頓了片刻,複又若有所思地繼續道,“雪絨的接風儀式只能拖後,只是她畢竟是朕親封的和碩公主,當下還沒有合适的人去迎接她。霏兒你可有想法?”

他話中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此時宮中上至皇後下至常在貴人,都沒有合适的人選。

皇後乃至尊之人,怎能親自去迎公主?以溫僖貴妃的性情,她更是不會,于她無益的人,她怎麽會盡自己的心力呢?

佟妃受太後打壓,在後宮默默無聞,去迎公主顯然難當此任,而德妃良妃又都是淡薄的性情,并沒有要去迎接公主的意思。

而惠兒的家世雖顯赫,可是她有孕在身,皇帝已不許她再随意出宮走動,這樣的事情自然不能由她來做。

此時,最合适的人,已明确指向了我,而我與她人不同,我願意為玄烨分憂,迎接公主,自然責無旁貸。

“臣妾願為皇上分憂,若不嫌棄臣妾,臣妾願同家弟常安護公主入宮。”我微微福身,向玄烨承諾,他眸間忽閃現出一絲亮光,仿佛豁然開朗。

玄烨微笑着擡頭,望一望我,“霏兒如此體貼朕心,朕心感甚慰。”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溫熱從指尖穿至心頭。

我輕笑,“君心似我心。能為皇上分憂,是臣妾之幸。”如今完顏家得勢,我親自去迎公主,不僅能彰顯家族地位,更能為玄烨解憂,何樂而不為呢?

至于常安,更是當今玄烨身邊最受倚重的人,我們姐弟去迎接公主,可謂是給足了公主的面子。

博爾濟吉特雪絨是太皇太後唯一的侄孫女,頗受蒙古王爺的寵愛。公主來自科爾沁草原,她雖不是皇帝親妹,卻被破格封為和碩公主,可見恩寵之盛。

晚間,我正與玄烨共同用膳,見常安靜靜侍立一旁,我便打趣道,“安弟,聽聞公主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孩,你去相迎,一定願意吧?”

常安微一蹙眉,笑道,“常安不戀女色,只看重有才氣、不拿捏的女子,如今看來,長姐就是最優秀的女子。”

玄烨失笑道,“你是沒看到你長姐生氣時的模樣!”玄烨轉頭向我微笑,眼神中傳遞出溫柔的神色,我将頭靠在他肩上,“臣妾所有的樣子,也只有皇上都見過罷了。”

時光溫潤而過,五日後便是公主進京的日子。那日藍天中晴朗無雲,秋色如妝的紫禁城中歌舞升平,四處懸挂彩帶,恭迎來自遠方的公主。

常安身穿一身白色雲紋常服,發上挂着紅色的流蘇,頗有一副英俊的姿态。我含笑遠望着常安領了一隊禦林軍,等待着即将入宮的公主。

宮門大敞時,伴随着萬縷透射而進的光輝,一輛并不華貴的馬車緩緩駛入,前有一女子駕着馬在前。我見那女子駕馬娴熟,身姿動人,一時間目光被她吸引。

我緩緩走近,不動聲色地立在原地,身邊護衛無數。常安牽下領頭女子的馬缰,回眸道,“姑娘,宮內不能騎馬,快請下來吧?”

常安禮貌的擡起手想要扶住女子的手,可那女子并不領情,并未理會常安伸出的手,“我就可以在宮內騎馬,怎麽樣?”女子俏皮地一笑。

我仔細打量那來人,肌膚如雪,處在衆人之間格外奪目,我想起玄烨曾說,公主因肌膚白皙,草原科爾沁王才為她取名為雪絨。

常安無奈地一笑,“姑娘,快請下來吧,你雖是公主侍女,可我也是禦林軍統帥,管你是我的分內之事。”

常安仍伸出手想要扶下女子,誰想那女子打開常安的手,輕巧地從馬上跳下,見其身段動作,一定是會些武功的。

女子拍拍手,細細望了望常安,笑道,“安少?”

常安微微颔首,“是。”

“聽聞安少武功過人,我無緣相見,今日一見,果然風采出衆,有禮了。”女子用手捂住胸口,微微含腰行禮。

“姑娘不必客氣,公主還在車上,快請公主殿下下來吧?”常安說道。

“不急!我還沒和安少說夠!”女子拍了拍自己的馬背,“聽聞安少馬上功夫也極好,我來自草原,從小與馬為伴,不知此次進京,有沒有機會和安少較量一番賽馬呢?”

常安點頭失笑道,“姑娘,恕我冒犯,若是與我比賽馬,姑娘恐怕會輸得很慘。況我常安不欺負弱女子。”

女子揚起一側嘴角,“我可不是弱女子,安少不要小看了我。”

我緩步走上前去,見那女子目光灼爍,肌膚如雪,五官精致,相貌雖不如傳說中的絕美,卻有一副常人沒有的女子英氣。

我上前一步,向那女子道,“公主,皇上與太皇太後已久等了。”

女子見我前來,斂回了笑容,“參見…”她行禮了半晌,卻不知我的身份,也難怪她,事先我并未讓人去告知她,是我迎接。

“此乃純嫔娘娘。”純風解釋,女子眼光一亮,忽然露出親近的笑意,“純嫔娘娘?你是純嫔嫂嫂?雪絨有禮了!參見嫂嫂。只是嫂嫂,怎麽知道我的身份?”

“這有何難?哪個侍女敢這麽和安少說話呢?更何況,只有公主本人才會對自己的騎術有如此信心吧,敢和安少一較高低。我起初也以為公主會坐在馬車中,只是轉念一想,公主是豪爽之人,恐怕只有自己騎馬才夠痛快吧!”

我見她目光中泛起一陣崇拜的亮光,行禮在側仍未起身,便淡淡微笑,親自扶起她,“公主不必拘禮,你如此親近地喚本宮嫂嫂,本宮更視你為妹妹。今日舟車勞頓,故本宮同家弟常安一同相迎。”

雪絨笑盈盈着起身,“雪絨有幸能得純嫔嫂嫂親迎,實在慚愧!雪絨久聞嫂嫂大名,是我皇帝哥哥唯一真心愛護的女子,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話畢,亦頗有深意地望了望常安。常安方才不知公主身份,險些冒犯,此時他插不進話來,只能靜靜等待在一旁。

我輕笑,向雪絨公主輕輕擺手,“公主過譽了,宮中尚有皇後,此話不敢唐突,何況,宮中還有溫僖貴妃。”

雪絨露出一副鄙夷之态,“雪絨不喜溫僖貴妃,更不會喚她嫂嫂!雪絨最恨鈕祜祿家族,玩弄權術,曾經還依附鳌拜一黨!皇帝哥哥也不真愛溫僖貴妃。”

我拉下雪絨,示意她不可再說,為了移開她的話題,便笑道,“絨兒,你是怎麽知道他是常安的?”

雪絨掩嘴一笑,望了望常安,“雪絨在草原時時常聽說宮中的事,後宮只知純嫔嫂嫂,最得皇帝哥哥的聖心!前朝嘛,時常聽到有關安少的消息,聽聞他身手不凡,相貌堂堂,我方才見這位公子相貌不凡,何況他自己已說了,是禦林軍統帥。雪絨自然能猜到了。”

常安慚愧地拱手行禮,“常安方才冒犯公主,請公主恕罪。”

我見雪絨公主略含了一絲羞意,“安少快快起來!我!我是真心想和你比試的,才不敢說自己的身份,怕你會故意輸給我!”

常安起身,與公主四目交彙間,眼神微微一動,最終只開口道,“好,常安恭敬不如從命。一言為定!”我想起常安曾說,他最不喜歡拿捏的女子,如今這位公主來自草原,有一身功夫,又會騎馬,豈不是宮中最為特別的女子?

公主含笑,伸出手去,豎起小拇指,欲與常安相約。常安竟有一絲怯意,頓了半晌才緩緩伸出手去,與公主的手指相扣,“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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