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深宮用人心
我與他,已很久沒有如此親密,我擁着眼前幾乎不真切的他,沉醉在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中,他滾燙的面頰緊緊貼靠在我的面上,嘴唇覆在我的唇上……
床帏飄搖在夜風之中,卻掩不住一片春意。
身體的疼痛讓我幾乎不能呼吸,可我絲毫沒有掙脫他的臂膀,我緩緩合上雙眼,想要靜靜地享受與他久違的厮守,卻忽然聞到他身上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
我所有的熱情都在這一刻忽然冷卻,只剩他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索取更多。
我知道茉莉是誰最愛的花,我也記得玄烨曾在我面前親手扔掉了她送的茉莉花荷包。只是如今,他身上的茉莉花香似乎在告誡我,“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心中眼中只有你一個人的玄烨了…”
當他已滿足了自己所有的欲望,我輕輕将他推開,坐起身來,将頭埋入自己的臂彎,獨自一人面對着一襲床帏出神。
“怎麽了?”他披上一件外衣,亦為我披上一件衣服,他雙手攬過我的腰間,企圖将我擁在懷中。我用力掙脫他的懷抱,背對于他,“你想要的都得到了,你走吧。”
“你說什麽?你以為我只是為了得到你的身體麽?你還在怨我麽?”他不解地複又将我環在臂膀中,我卻用力地将他推開,低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都是茉莉花的味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舒妃最愛的花麽?”
我微微一頓,冷聲道,“怨你…?我不敢,若是你永遠不能醒悟,難道要我一直自怨自艾下去麽?”
他低着頭一言不發,卻還是緊緊将我擁在懷中,他貼靠在我的耳邊低聲道,“我不想失去你。”
我冷冷地輕笑一聲,“你不想失去我,也不想失去她……都怪我忘了,你是皇帝,而不是我的夫君,我這場夢,該醒了……”
“你胡說什麽呢!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的心只留給你?”他用力抓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我終究未能忍住眼中的淚,我轉向他低聲啜泣,“還能回得去麽?那時候的我,能見到你就是最大的幸福…還可能回得去麽?”
我漸漸用力,緊緊環住他的身軀,他輕嘆了一聲,“對不起,我會用盡全力,來彌補你。”
也許,時到今日,我與他之間,只剩下彌補與償還了吧?我還怎麽可能像以前一樣,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笑,毫無顧忌地鬧,毫無顧忌地去愛慕呢?
玄烨忽然合了合手掌,李德全的聲音從窗外傳來,“萬歲爺,有什麽吩咐?”
玄烨道,“去燒一盆熱水送到暖閣裏來,朕要沐浴。”我不知何故地望着他,“你要做什麽?”玄烨一笑,指尖滑過我的臉頰,“你不是不喜歡朕身上茉莉花的味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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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及兩個小太監擡了一盆剛剛燒好的熱水送進暖閣,玄烨一人走向外暖閣,準備寬衣沐浴。
我望着他的身影,見他自己解開衣服上的紐扣,不禁追到他的身後,拉下他的手,替他解開胸前的紐扣,他低下頭來寵溺地望着眼前的我,道,“還是放不下朕的,對麽?”
他伸出一只手來想要揚起我的下颚,我臉上一熱,迅速用手打開他伸來的手,低聲道,“才沒有,我只是盡自己的責任罷了,若是有人說我伺候不周,我可受不住那罪名。”
他刮了刮我的鼻尖,淡淡一笑,跨入木盆當中,一陣陣蒸騰而上的霧氣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緩緩走到他身後,俯下身去,雙臂環住他的肩,将頭貼靠在他耳邊。
玄烨伸出一只手來,将我的雙手捂在手心,轉頭吻了吻我的額頭,“你陪在朕身邊的感覺真好…朕從前,總要将她想象成是你的樣子…現在你能回到朕身邊,真好。”
我心中一痛,“我從未離開,又何談回來呢?若說離開,也是你離開了我。”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緊,心疼地撫了撫我的手背,“朕日後絕不再負你。”
夜靜谧,仍舊很長,只是我還能相信眼前人的話麽?
“合心之約,我必不負。”那句他在煙花塔上深情許諾的誓言尚在耳邊徘徊,而如今已是天翻地覆過後了。
次日玄烨走後,我便再無睡意,于是傳來純風為我更衣,梳洗打扮後,吩咐純一去準備了早膳,純一很快端來一盤精致的糕點,笑盈盈地對我道,“娘娘,這是皇上吩咐李德全公公送過來的,禦膳房今日剛做的芙蓉糕!特地留給娘娘品嘗的。”
我望着純一手裏雕花精致的手提食盒,心中淡淡一熱,點點頭道,“拿過來吧。”膳用至一半,忽聽門外來人回話,“娘娘,佟妃娘娘和五福晉來了。”
許久不見佟妃,心中亦有幾分挂念,便匆忙吩咐請她們進來。佟妃見到我,恭恭敬敬行禮道,“嫔妾參見貴妃娘娘。”我忙着搭起佟妃的手,為她福了福身,笑道,“姐姐別客氣!”
佟妃仍舊只挽着一個極簡的驚鴻發髻,在發髻上只綴了兩支翡翠的步搖,我邀佟妃坐在我身側一同用膳,欣兒才開口笑道,“妹妹可真是的!見了佟妃娘娘就把我這個做姐姐的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會意地向欣兒一笑,指了指身邊的圓凳,“姐姐快坐,在我這裏還客氣什麽?”
欣兒搭了我的肩,坐在我身邊,笑道,“妹妹氣色看上去好多了,看來妹妹是和皇上解開心結了!”
我心頭一動,嘴上雖未說一句,心裏卻還是泛起淡淡的傷感,“我和他,還能回得去麽?”
我并未理會欣兒,只是淡淡地笑着,用着盤中的芙蓉糕,佟妃見狀一笑,撫了撫我的背道,“妹妹,我倒是有些話想和你說呢!”我點點頭,“佟佳姐姐請講。”
佟妃清了清嗓子,眼中忽然蘊了幾絲溫熱,“妹妹怕是不知道,你病倒的時候,他有多着急,他抛下那表面上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舒妃,不分晝夜地守護在你身邊……我希望妹妹能體諒他,不如原諒了他吧。”
我心間忽滑過一陣暖意,他做的一切我不是不清楚,只是他曾經的所作所為,都讓我不敢再像從前一樣。
“妹妹是聰明人,話不用我說盡就能明白。他是誰,我想妹妹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佟妃又道,目光期許地望着眼前的我。
“此外,溫僖貴妃已被罰奉禁足了,遏必隆所為必要有宮中人作為內應,這次她想逃也逃不掉了。”佟妃端起茶盅來慢慢抿了一口,口中的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從前她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只是未傷及皇上心上之人,皇上也不願意與她過多計較,這次她是觸碰到皇上的底線了。”
“姐姐,裕親王現在如何?”我聽佟妃講述了良久,最終卻情不自禁地問出這一句話來,不禁引得佟妃和欣兒同時用不解地目光望向我,欣兒蹙了蹙眉道,“妹妹,以後你不要問起他了,你這次因為他受的苦還不夠麽?”
“為他受的苦?難道他受的苦不是因為我麽?總想着如何保全自己,難道宮中的人心就這麽冷麽?!”我反駁欣兒,佟妃聞言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我,道,“妹妹你糊塗了,在宮裏本就該為了保全自己而不擇手段。”
我不再理會她們二人,一人靜靜地用膳,半晌後佟妃才繼續道,“妹妹,裕親王一切安好,妹妹別挂心了。今日我同福晉來找妹妹,是另有要事的。”
我放下手中的碗筷,端然轉向佟妃,問道,“妹妹洗耳恭聽。”
佟妃點了點頭,放下手中茶盅,道,“那日溫僖貴妃在皇上和太後面前污蔑妹妹與納蘭家少爺納蘭漣笙有染,皇上和太後現在雖不再過問,可畢竟沒能解釋清楚,來日若再被人翻出來當作污蔑妹妹的談資可就不好了,所以……”
佟妃向欣兒示意,欣兒才道,“我阿瑪也不願哥哥再被牽連,所以他想讓哥哥盡快成親,以封住衆人悠悠之口。”
佟妃接下欣兒的話,“妹妹你知道的,我佟佳氏一族受當今太後打壓,早已沒了當年的聲望與名聲,如今納蘭家如日中天,若是能與納蘭家結為親家,是我佟佳氏的榮幸,也是我們的機遇。”
我狐疑地望着佟妃和欣兒,問道,“姐姐的意思是?”
“我有一同父同母之妹,名曰佟佳冬蕊,眉目如畫,心性單純,”佟妃頗為認真地向我解釋道,“她與納蘭家的少爺有過一面之緣,對納蘭少爺印象極好,所以我想請妹妹替我向皇上求個恩典,将妹妹指婚給納蘭漣笙。”
“若是納蘭家也願意,我自然願意成人之美,只是姐姐去求皇上不是更好麽?”我不解地問道。
“怕皇上不會允我所求,唯有妹妹所請,他才會真正上心。”佟妃說道,我心中泛起的涼意卻一層比一層凜冽,“漣笙,他終于要擁有他的良人了…那也曾是我的心願,只是如今已遙遠得不真切…”
我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惠兒知道此事了麽?若還不知道,就別叫她知道了。”
“我本不想這麽早告訴她,”欣兒難堪地卷了卷手中的手絹,“只是那日我與佟妃娘娘的交談被舒妃聽了去,舒妃去看望芷珠時,竟把我們的話傳給她了……”
“她想做什麽!”我遏制不住心中一團怒火,惠兒現在身子極弱,她卻還故意去惹惠兒心傷,“看來這個舒妃是愈發肆無忌憚了?”我口中的話亦帶有幾分攝人的寒意。
“這個舒妃,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我們也不能質問她什麽,不然…豈不是讓她知道了惠兒心意另有所屬的事了麽?所以只能忍下。”佟妃不甘地說道。
我冷冷地輕哼一聲,狠狠說道,“我忍下此一時,卻不會忍她一世,溫僖貴妃亦是同樣,她如今雖被禁足,可我的仇卻還沒報。”
送別欣兒與佟妃,我傳來步辇,徑直趕往儲秀宮。
惠兒尚在休息,朱紅镂空的窗掩不住暖閣內融融一片暖意,屋頂攢尖處凝着些許水汽,漆在金黃的琉璃瓦上更顯亮麗的色彩,我見惠兒尚未醒來,便沒讓熙雯叫醒她,我只需看她無恙,也便放心了。
我輕悄悄地走進暖閣,掀起惠兒床外一層薄薄的紗簾,見她已漸漸醒來,便向她微一笑道,“惠兒,醒了?”
惠兒見是我,欣喜地一笑,忙坐起身來與我道,“姐姐來得好早!”我含笑着點了點頭,替她披好一件防寒的衣物,道,“我來看看你,小阿哥呢?”
惠兒淡淡笑了笑,“叫乳母抱走了,老祖宗說想見他,正好兒我也該休息休息了。”
“是啊,你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現在啊,你就什麽都不要想。”我故作不知情一般地安慰着惠兒,生怕她會想起漣笙的事情。我低頭端來一碗熙雯送來的紅棗湯,仔細攪拌,為惠兒吹涼。
“姐姐…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惠兒的聲音忽然一冷,我手下的動作也不覺一停,我苦笑了一聲,将紅棗湯放到惠兒床頭,“我知道了,漣笙的事……”
“姐姐!” 惠兒猛地截斷我口中的話,“姐姐…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的,只不過是早晚的事兒罷了,其實我也不留戀他,自打我入宮那天起,我和他就注定了再無緣分…如今我身邊有姐姐照顧,自己也有了孩子,一切都還算美滿,只是他要成親了…有些話再不說,恐怕這一生也沒有機會了,姐姐,惠兒求你,能不能幫幫我?讓漣笙再入宮見我一面,我就當作個訣別。”
我心頭如纏繞起一片細密的冰珠,無論如何也驅散不開,我知道惠兒的感受,如今的她和當時的我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淡淡垂首,低低吐出一句,“好,我答應你,就算想盡一切辦法,我都讓他來見你一面。”
離了儲秀宮時,窗外飄起柔弱的春雨來,陰雨連綿之下,宛如一片飛舞着的冰珠,連寂靜的深宮都仿佛被這凍雨凝住,我定神望去,遠處一片層層疊疊的金頂盡頭便是乾清宮,我微微揮手,叫來純風,“陪本宮去趟乾清宮。”
宮中這形形□□的人中,唯獨他有權力能允我所請,有能力讓惠兒圓了最後的心願,何況佟妃有求于我,望我能懇求他為佟佳氏幼妹——佟佳冬蕊賜婚。
乾清宮內的寒冷撲面襲來,這裏的細雨仿佛都比別處更冷,我與他,雖說表面上已解開心結,只是現在的他越刻意去彌補,我越會想起他曾經對我真心實意的好,還有他的絕情狠心。
“純貴妃到——”回聲遙遙的通傳聲穿過乾清宮內一道又一道的宮門,我站在丹陛石下,等到李德全傳來一聲高唱,“宣純貴妃觐見——”我才拾起腳下的裙擺來,一步一步緩緩走入殿去。
我走過遙遙的丹陛橋,耳邊不知從哪裏傳來一些聲音,那個俊朗的少年在我耳邊笑道,“以後你來見我,不用他們通傳……”
斂回心神間,我已走到殿內,見遠處禦案後端坐的他仍是當初的模樣,與我最初在堆秀山上相見時毫無分別,眼底微微一熱,我拾裙跪倒,道,“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我話音未落時,他已從禦案後起身,徑直向我走來,親自将我扶起。我擡眼與他四目相接時,我眼中暗藏的一點思念與情愫再無藏身之處。
他溫柔聲道,“快起來。”
我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後,他示意我坐到他身側,我愣愣地望了望他身側的位置,半晌沒有坐下,他擡頭凝視于我,問道,“怎麽了?不舒服麽?”
我淡淡搖了搖頭,心頭一澀,玄烨,我從未想過,我們的相見會變得如此生疏,我也沒想到過,有朝一日,我來見你,只是為了利用你。
他伸出手來拉我坐下,順勢将我擁入懷中,“都過去了,朕都明白了,別再怨朕了,好麽?”
我未作回答,只是直直望着他案上累着的高高一疊奏章,最下面壓着一張突兀的信箋,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信紙的質地,忽然明白了些什麽,那是我曾經留給他的那封陳情書。
“你還一直留着那封‘絕筆’?”我淡淡一笑,假裝毫不在意。
他側頭望了望我,忽然用力将那封信從最下面抽出,握在手心裏仔細摩挲着,“我讓你受的苦,我不敢忘啊。”
“那時候都怪我自苦,若我毫不在意你,我又何來那麽多苦楚?”此時的我才擡眼望了望他的面容,他略顯消瘦的模樣映在眼裏引起我心中一陣巨大的疼痛,我不禁開口問道,“你怎麽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略顯錯愕,最終只是苦澀地笑了笑,道,“朕很好,只是最近朝上的事不少,京城中的時疫也愈演愈烈,殃及到了不少百姓,朕心焦慮而已。”
他還是原來那個他,心系百姓,為了處理好朝上的事情廢寝忘食,做事永遠要做到最好,只要是他做的事情,他必一一用心,絕不疏忽。
我心疼地為他端起案上一杯茶來,掀起杯蓋,為他撇開杯壁上附着的茶葉,遞到他跟前道,“潤潤喉。”
他驚喜地望着我為他端起茶杯的雙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竟一把擁我入懷,在我唇上落下一吻,我驚得手上一松,一杯熱茶盡數灑在他胸前,他胸前一片明黃的龍袍頓時變為了暗黃色。
“你做什麽?!”我掙脫他的鉗制,抽出衣袖中的手絹兒為他擦淨胸前的茶漬,他卻固執地将我環住,幾次三番吻上我的嘴唇,就當我力氣用盡,對他頗有一副欲迎還拒的姿态時,忽聽李德全在殿外傳話,“裕親王殿下到——”
我聞聲後更加用力想要推開身前的玄烨,他卻更加用力地将我環在懷裏,我已能聽見裕親王步步走來的腳步聲,心中的窘迫一陣陣湧起。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裕親王的聲音铿锵有力,但在我聽來已有幾分滄桑,經過此劫,我想在他心中,對他眼前的皇上,對他自己都會有全新的認識罷。
玄烨此時才将我松開,我被他吻得已有些頭暈,我蹙了蹙眉,揮拳打在玄烨胸前,他卻淡淡一笑,攜起我的手向裕親王道,“王兄請起吧!今日來見朕,有何要事?”
裕親王見到玄烨方才與我的情形,微有些窘迫,他淺淺笑道,“皇上要臣查的事臣都查過了,遏必隆确有克扣軍饷之實,臣帶來幾個軍中将士供皇上問話,至于溫僖貴妃是否知情,臣就不得而知了。”
“好,辛苦王兄了,讓那幾個将士在偏殿等朕,朕一會兒就過去。”玄烨肯定地向裕親王點頭示意,而後裕親王便跪安退去了。
他走後,我才擡起頭來問玄烨道,“你剛才是不是故意的?”他不說話,只拿來一塊豌豆黃送到我嘴邊道,“你嘗嘗,禦膳房新進的。”我臉上一熱,推開他的手,嚴肅道,“你認真回答我!”
玄烨見我微有些怒意,才放下手裏的豌豆黃,道,“朕就是故意的,朕要讓他知道,你是朕的女人!他連想都不要想!”
聽他如此說,我心中不禁感動,只是經歷過此前的波折,我應該明白,對于他的恩寵,我不敢要的太多,也不敢讓他再對我那麽好。
我扭頭假意不去看他,裝作毫不感動的樣子,說道,“皇上誤解裕親王殿下了,他一直忠心耿耿,絕不敢觊觎皇帝後妃。”
玄烨的目光瞬時暗淡下去,他苦澀地輕笑,“其實經歷了之前的那些,朕也該明白了,你總是寧願委屈了自己,也不願意別人受一點苦,就像你病得那麽重了也不說,只怕朕會分心!霏兒,你難道不記得了麽?我們說好的,有什麽苦難都要一起分擔!你不要總是自己忍着好麽?難道你的真實感受,都不可以對我說麽?”
我眼底的霧氣悄然滋長,對于此時身邊的這個人,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他是我願意承擔下一切的根源,可他也是我承受了那麽多苦難的來源。
“玄烨,陪我出宮去看看好麽?”我突如其來的請求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此時宮內有諸多事宜需要他親自操辦,遏必隆的案子還沒有定論,溫僖貴妃也還沒有受到應有的處罰,不過此時我必須他答應我的請求。
“好,”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如此爽快地答應下來,他合起雙眼似有些疲倦,他擁我入懷,“我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明日朕就陪你出宮。”
見他如此疲倦,心疼之意襲上心頭,我輕撫着他的額頭,問道,“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身體一切無恙麽?”玄烨微笑着點點頭,将我的頭按到他的肩頭,他輕聲說道,“一切安好。”
“玄烨,臣妾還有一不情之請,你肯聽臣妾說麽?”我合起雙眼靠在他的身邊。
“你說。”他的聲音中充斥着疲倦。
“此前溫僖貴妃企圖诟病納蘭漣笙,納蘭漣笙作為納蘭明珠大人獨子,自然不肯受此不白之冤,所以臣妾想,他既是同臣妾一起長大的摯友,便想為他向皇上求一門親事。”
“你可有中意的人了?”玄烨語氣中含了絲笑意,他仍未睜眼,“納蘭明珠也向朕提起過,只是沒有中意的人,如今有你作請,他自然願意。”
“臣妾覺得佟妃的胞妹佟佳冬蕊極好,冬蕊相貌也好,又讀過詩書,還懂琴棋,與納蘭明珠大人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佟妃的妹妹…”玄烨思慮了片刻,肯定道,“納蘭明珠是朕得力的左膀右臂,佟妃在宮中資歷又深,将她的妹妹許配給漣笙,也算是給足了明珠面子,又能為佟佳氏帶來榮光,霏兒你的提議極好,朕允了!”
我淡淡一笑,這無非是成人之美罷了,也算是我回報佟妃對我屢屢的關心與當初的搭救之恩,我輕聲道,“臣妾只是成人之美,不敢居功。”
話畢,我亦感到陣陣疲倦。在宮中生存,我不得不學會利用身邊的人,不得不學着圓滑處世,因為再不作改變,下一次苦難就不會這樣有驚無險地度過,也許下一次我面對的,就會是再無天日的浩劫。
佟妃說的沒錯,在宮中,就算不擇手段,也要護全自己。
我從未問過漣笙的意願,為了拉攏佟妃,為了籠絡納蘭氏與佟佳氏支持我的力量,我犧牲掉了漣笙,也犧牲了我從未謀面的冬蕊,更傷害了惠兒,只是我別無選擇。
只有這麽做,才會打消別人懷疑我與漣笙的疑心,只有這樣,佟妃才會更真心地幫助我。這一次,我選擇犧牲別人來周全我自己。
“皇上,該喝藥了!”我正依靠在玄烨身邊思索時,忽聽殿外傳來舒妃的聲音,我心中頓時生出一陣厭惡。
我坐起身來直視着大殿門口,見舒妃手中捧着一個茶盤,其上放着一只玉碗,随着她走進來的步伐,我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藥氣息。
我疑惑地望了望玄烨,他剛才不是對我說一切安好麽?舒妃為什麽會端着藥碗進來呢?
而且舒妃進入乾清宮已不用通傳,她對玄烨的态度也愈發親近起來,毫無多餘的禮數。見到他們如此親密的模樣,不禁讓我想起我與他曾經親密無間的樣子。
我站起身來,想要離開乾清宮,卻與舒妃正面相逢,她見是我,微一錯愕,而後才福了福身行禮道,“嫔妾參見純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既然相逢,就不必再忍,此前我與玄烨心生嫌隙,她便趁人之危地乘虛而入。我冷笑一聲,全然不去看她,道,“舒妃姐姐果真體貼聖心,日日為皇上忙碌,本宮自愧不如。”
“伺候皇上是嫔妾的分內之事,也是嫔妾的榮幸,是娘娘過獎嫔妾了。”舒妃低着頭,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我淡笑一聲,在舒妃面前踱步,問道,“舒妃姐姐賢惠,這藥是姐姐親自為皇上煎的吧?本宮實在慚愧,竟不知皇上身體有恙。”
舒妃聽到我的問話,忽然猶豫起來,她躊躇地望一望我身後的玄烨,又望一望我,低聲道,“娘娘…這是…”
“夠了!舒妃,你進來的時候難道不知道純貴妃在麽?!誰讓你進來的!”玄烨忽然大怒,他震怒之下狠狠拍響手下的禦案。
李德全聞聲慌忙跑進殿來,跪倒在地求道,“皇上息怒!是奴才的錯!奴才沒和舒妃娘娘說清楚純貴妃也在!只是奴才想……既然皇上病了,每天都要喝藥,舒妃娘娘來送藥也是自然…所以就沒攔着…”
“你們都給朕出去!”玄烨震怒之下趕走了舒妃和李德全,只剩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玄烨追到我身後,聲音有些憔悴,“朕真的很好,是他們多心了。”
我望着殿外一層細密的雨簾,被打濕的紅牆更具一派肅穆的凄涼,一陣冷風吹到我面上,讓我格外清醒,我轉身面向他大喊,“我可以不在意你對她好!可以不在意你和她有只屬于你們的秘密!但是我在乎的是你的身體!如果你病了,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玄烨用力将我擁入懷中,壓低自己的聲音,道,“我的心境和你一樣,你病的時候為什麽不肯告訴我,我現在不肯告訴你,也是同樣的原因。”
那個時候…我怕他擔心,怕他分心,我怕影響到他的心情,那就是我全部的原因,我不肯告訴他,對他特殊對待,是因為我太在乎他,此時他不肯告訴我,是同樣的原因…
我仿佛忽然明白了那時他惱羞成怒的心情,原來只有最愛你的人才會瞞着你。
此時的我,除了對他的心疼與愧疚,再無其他感受。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将他擁緊,“以後不許瞞我…”
我話未說完,他便開口,“那你呢?”
“我以後再也不瞞你了!”我急于解釋,他卻壞壞地一笑,低下頭來在我發間落下一吻,道,“別擔心朕了,朕很好,倒是你,病還沒好多久,就天天亂跑了,快回宮休息吧!”
他還要去見那幾個指證遏必隆的将士,我亦有自己的要事要做,便跪安告別玄烨,獨自走出乾清宮。
我要去找裕親王及常安,只要他們的幫助,我才能替惠兒圓下心願。裕親王就立在乾清宮外的垂花門下,我走至他身後,撐起一把紙傘,輕聲道,“王兄在此等誰?”
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我本波瀾不驚的心湖還是不禁劃出一道波瀾,他凝視于我,低喊道,“我在等你!我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很多苦……都怪我總是情不能自已,才讓皇上誤會你,讓溫僖貴妃和遏必隆有機可乘。”
我同裕親王并肩走着,遠遠望見常安在乾清門處,我向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我向裕親王淡淡開口道,“王兄所受的一切苦楚,也是因我而起,你我相互虧欠,也算扯平了…如今我有一事有求于王兄,不知王兄是否願意助我?”
“你既然認我為兄長,我自然不會推脫!”裕親王肯定道,我心中才多出一分安心,待常安走來,我便帶他們二人匆匆離開乾清宮,行至長街無人處,我才開門見山道,“王兄,安弟,你們是我在宮中最為信任的人。明日我已想了辦法,讓皇上出宮,皇上不在宮裏時,我求你們二人可以幫我帶漣笙入宮,去見惠貴人一面。”
“惠貴人?”常安不禁開口問道,“是惠貴人想見漣笙?!長姐,這是為什麽啊?”
裕親王淡淡一笑,了然已明白其中原委,“惠貴人一直待皇上冷淡,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我未語,等他們二人都明白了我的用意後,我才繼續道,“漣笙是外人,不能輕易帶到後宮,安弟,你去求雪絨公主,就說是我的意思,她自然會幫你帶漣笙到儲秀宮。去求公主,一來能有人帶他随意出入後宮,二來也沒有人敢在人後非議公主。”
“臣弟明白了,公主一定會幫助臣弟的,只是長姐,你為何不親自去和公主說呢?”常安問道。
我輕笑一聲,“無論是我去公主住的雨花閣,還是讓公主來我的鐘粹宮,都會引起衆人的注意,唯有你去找公主,旁人才不會生疑,她們只會以為是皇上要見公主,你去通傳而已。”
裕親王開口道,“你放心,我一定護漣笙和惠貴人周全,更不會讓旁人發現。”
我感動地望着裕親王,用力點頭道,“太皇太後一定不會過問,皇後也不喜歡過問世事,溫僖貴妃此時自身難保,想必也不會再惹是生非,你們只需留心太後那邊,還有同住儲秀宮的榮貴人就好。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公主帶來的客人。”
“長姐放心!無論長姐作何決定,常安永遠願意為長姐效勞!”常安拱手,我動情地将他扶起,道,“安弟,你回去吧,皇上和那幾個将士問過話,一定會找你,若不見你定會生疑。”
送走常安,我身邊只剩下裕親王一人,他替我拾起腳邊的紙傘,為我撐起,他道,“不問是非,只要是你決定的,我一定幫你。”
“王兄,”我忽感到一陣倦意,我自知裕親王對我的那一點不止于知己的情感,而我卻不能給他任何,我對他,唯有虧欠而已,“王兄在獄中時,有一人幾乎舍了命,只為能救王兄,就算我向皇上求情,也是她來求我的,王兄若有感激她,就去看看她吧。”
“是誰?”裕親王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輕聲道,“我在五臺山時送給王兄一福字平安符,那是慈寧宮子靜姑娘為你親手做的,就是她肯為舍命求情,王兄去看看她吧。”
話畢,我再不看裕親王,加快自己的腳步越走越遠……
為了我自己,我犧牲了我青梅竹馬摯友漣笙,犧牲了視我為親生姐姐的惠兒,我怎會不知漣笙成親,惠兒心裏會有多痛?
為了我自己,我欺騙玄烨,讓他陪我出宮,利用了願意唯我馬首是瞻的常安,利用了因為我而受盡牢獄之苦的裕親王,利用了心性單純、與世無争的雪絨。
只是若無溫僖貴妃的陷害,漣笙怎會不得已成親?若無溫僖貴妃陷害,裕親王怎會受盡牢獄之苦?惠兒又怎會為漣笙痛徹心扉?
若無溫僖貴妃陷害,我怎會忍受與玄烨分離之苦?!阿瑪與額娘又怎會為我日日擔心?!
如此種種,我絕不輕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