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翻地覆風滿樓(二)

夜已深了,窗外卻仍是一片燈火闌珊、喧如白晝的景象,北三所的女官們早早休息下了,這樣熱鬧非凡的除夕之夜,她們卻沒有享受的權力。

我靠在窗邊,隐約間仿佛可以聽到欽安殿傳來的嬉笑之聲,似乎可以看到衆人共賞煙花,共度良宵的場景。

我低下頭不禁苦澀地笑了笑,憶起晚間發生的一切,委屈與憤怒不禁席卷上心頭,然而最重的,卻是對玄烨的失望,他總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放手。

惠兒說得對,無論位分品階多高,曾經恩寵多盛,都不過是他手裏的一顆棋子而已,如今他懷疑我阿瑪,忌憚我的家族,他就會毫無猶豫地鏟除。

如今我身在北三所,不能再保護任何人,甚至是自己,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不能任由皇後為我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說到底,我在乎自己的清白,因為我在乎自己在他心中的樣子。

我一直愣愣地坐在窗邊,月揚為我包紮好傷口後已休息下了,啓青巡過北三所後便回到自己的房內休息。

我所住的屋內住着五位女官,除去月揚還有其餘四位。那四人仍舊沒有入睡,而是圍坐在一起,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我。

我留意到她們四人的目光後立時緊張起來,我坐直身來,望向她們警覺地問道,“你們想做什麽?”

那其中一個女官聽到我對她們說話,立即笑容滿面地迎過來,坐在我身邊道,“娘娘別緊張!”

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她卻又靠近過來,笑道,“娘娘,哦不…完顏姐姐,無論你今日是什麽境況,曾經都是後宮裏紅極一時的人兒啊!我們姐妹幾個只是想向你讨教讨教…”

我蹙了蹙眉,冷聲問道,“讨教何事?”

那個女官又是一副會意頗深的模樣,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對我道,“我們聽說你也是女官出身,怎麽就被萬歲爺看中了呢?我們也想讨教讨教,如何讨得萬歲爺的歡心啊?将來若是能有出頭之日,我不會忘了你的!”

我厭棄地看了看那女官勢利的模樣,冷冷地低聲道,“你怕是問錯人了,若我知道,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境地。”

其餘三個女官也圍了過來,對我道,“我們知道你是不願意說,因為你也怕我們得了萬歲爺歡心是吧?!但是你也要想清楚,你已經被廢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了。不如幫幫我們,将來還能救濟救濟你!”

我冷冷一笑,心內思索,就算今日我落魄,我也用不着幾個粗使的女官來救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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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如對她們說上幾句,既讓她們對我心存感激,又可以讓她們自己去領會其中利害。

我本無心,只淡淡一笑,輕聲道,“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到禦景亭上去吹簫…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也不知他的身份,只記得他喜歡聽我吹簫,我和他說,我喜歡合歡,他就蹲在那裏…幫我一瓣一瓣地收到荷包裏……”

說至此處,心忽然絞痛了一瞬,所有往事竟已如夢,煙消雲散。

其中一個女官忽然恍然大悟般地站起身來,拍手道,“我明白了!怪不得禦花園裏那麽多合歡!”她邪魅地對我笑了笑,“謝謝你了,将來我白薇要是能夠出頭,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我坐在遠處一動不動,只是看着她披上了一件我的外罩絨襯旗裝和一件亮紅色的鬥篷,戴上我方才摘下的首飾,取來我的合歡荷包匆匆出了門。

其餘三個女官不禁失聲笑她道,“白薇,我們看你是想做娘娘想魔怔了吧!你知道萬歲爺在哪兒嗎?”

那女官停下腳步反過來笑她們道,“今日可是除夕,合宮的主子都在禦花園,你們說萬歲爺不在禦花園還能在哪兒?!而且!正好是禦花園!”她會意頗深地對那三個人點了點,便轉身匆匆離去。

其餘三人一聽白薇的話,立時按捺不住,也穿了衣服,趕忙追了出去。

我低頭輕嘆了口氣,我沒有攔她們,這樣急功近利之人,心思又不單純,留着亦沒什麽用處。

那幾個人走了很久,我漸漸斂回了自己的心緒,想到今晚裕親王當着合宮人說出的那句話,“時到今日,我們不如對皇上明說了吧!”

我心底不進泛起陣陣絞痛,玄烨聽到這句話會如何心痛,皇後及榮妃黨人聽到這句話又該有多麽狂喜?!為何裕親王不明白,他做的事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月揚已熟睡了很久,我才起身寬衣準備休息,今日身邊沒有純風姐妹,只有我自己打理好一切,我習慣性地去解腰間系着的合心玉,卻忽然發覺腰間空空如也。

心頭瞬間一陣緊張,我四處摸索着合心玉,将周身找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忽然想起合心玉系在了自己外穿的那件衣服裏,那件衣服卻被白薇穿走了。

我心中追悔莫及,就算她穿戴走我的衣服和首飾,我也不會有半點心疼,只是那合心玉是任何事物都不可替代的,我一直執着地守護着那塊玉,執着地守護着“合心之約必不負”的誓言。

想到那個叫白薇的勢利女官拿着我心愛的合心玉,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慮,我尋來一件北三所女官穿的粗使麻布衣服披在肩上,便匆匆追了出去。

禦花園內仍有燃放過煙花殘留下的味道,些許宮人們留在園內打掃,衆人卻已不知了去處。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長街之上,委屈一層一層漫上心頭,如果合心玉也不在了…我最後的一點執着…又該如何安放?那是我最為心愛之物。

我不經意間擡眼望去,發覺禦湖之上浮碧亭中的圓桌上殘留着兩只酒杯,兩只酒杯對放,酒壺中還殘留着餘酒。

我端起酒壺來端詳,其上繪有藍色紋龍圖飾,兩只酒杯亦皆是青花瓷紋飾,我心中默想,“這大概是皇帝與舒妃或者皇後在此對酌時用的酒杯吧。”

我擡頭望向不遠處的堆秀山與禦景亭,心痛的感覺逐漸加重,我搖了搖頭,險些落下淚來,“從何時開始,我在心中想到他時,他又變為了‘皇帝’,而不是一聲‘玄烨’?”

我正要轉頭離開,腳下卻卻踩到一個堅硬的物件,我低頭去看,發覺那物件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透徹晶瑩,我心中瞬時一喜,“難道是我的合心玉?”

我蹲下身去将那塊玉拾起,我拿起後才發現,那塊玉不是屬于我的那枚,而是從前玄烨戴在身邊的那枚。

我細細地擦淨了上面的灰塵,雙手将它捧起,上面被摔碎過的裂痕仍清晰可見,此刻我終于忍不住眼中的淚,我周身一陣無力,終于倒在了亭中。

“他已經不要這枚玉了麽…?那我還那麽執着地找屬于我的那一半玉佩做什麽?”我将那枚玉佩貼在胸前流淚,卻努力忍住不發出任何聲音。

“你是誰啊?在這兒做什麽呢?!”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瞬時轉過頭去看,發現是幾個內監和宮女走了過來,他們要收拾浮碧亭中的殘羹。

我從地上努力站起,颔首退了兩步,道,“我…抱歉打擾各位公公,我這就走。”

其中一個太監攔住我道,“我見你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是什麽人?來這兒做什麽?”

我急忙要走,卻更惹得這幾個內監宮女疑心,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內監将我拉住,借着月光看了看我的面孔,忽然一驚,拉住我的手一松,立時要跪倒,卻又很快反應過來,最後只是壓低了聲音問道,“主子,您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看這小太監面生,誰知他卻認得我,也難怪,往日裏我并不會過心留意這些內監,于是只是淡淡問道,“方才,是誰在這兒飲酒?”

那太監躬了躬身,道,“是萬歲爺啊…是萬歲爺一個人來的,他一個人擺了兩只酒杯,奴才們也納悶兒呢!一會兒看萬歲爺自言自語的,一會兒又見萬歲爺擺弄着手裏的一塊玉…哦對了,最後其他人都走了,堆秀山卻來了個女官在那裏吹簫,手裏也拿着塊玉!萬歲爺當即就高興得不行!”

我藏了藏攥在手裏的那塊玉佩,繼續問道,“後來呢?他去哪兒了?”

那太監正要回話,他身後的一個宮女卻攔他,宮女只是搖了搖頭道,“她是惹怒了萬歲爺的人,小心咱們也惹麻煩!”

我聽了那宮女的話,立時感嘆人心涼薄,只不過他們是宮中最卑微的人,只能自己處處小心才能保全自己,我心中亦憐憫他們,便扯下發上的一支紅瑪瑙的步搖給他們道,“拿去換些銀子吧,我只問你,後來呢?皇上去哪兒了?還有那個女官?”

宮女接過了步搖,即刻喜笑顏開地對我道,“皇上見了那個女官高興得不行,又是和她飲酒又是和她談心的,我想,皇上是喝醉了吧!盡說些胡話!後來皇上就帶她回乾清宮了,兩人剛走不久。”

我更用力地攥緊了手裏的合心玉,玄烨,見一人愛一人,如此多情多戀當真是你的本心麽?

你還記得你說過的,“合心之約我必不負”嗎?還記得你說過的“莫失莫忘”嗎?還記得你說過的,“我心裏只你一人…”嗎?

每每想至此處,心上都似是被撕開了一道傷口,我點了點頭,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情緒,道,“謝謝你們…”我攥緊了那枚玉佩,疾步離開,我好想到乾清宮去,問他個明白。

禦花園距離乾清宮不遠,這條路是我走過無數次的,每一次都這樣輕車熟路,然而此時的心境卻完全變了。

乾清宮內一片闌珊的燈火光暈,院內下人們忙碌着,殿外重重疊疊的侍衛內監将乾清宮圍住,大殿窗上的镂空闌幹上暈出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常安此時正立在殿外,李德全亦在殿外,想來殿內只有皇帝和那女官二人,我腳下一酸,重重摔倒在乾清宮門口,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侍衛們很快注意到了異常,傾時就将我圍住,直到常安提了一盞宮燈緩緩走來照亮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衆人才将我認出,常安一把扔下宮燈,蹲下身來扶我起來,“長姐?!你怎麽來了?”

膝蓋上本剛剛止住的鮮血此時又将旗裙氤濕了一片,我忍住疼痛對常安道,“我想和他說清楚……”

常安心疼地望着我,為我擦淨臉上的灰塵,道,“長姐你回去吧,我們家族不會一直蒙冤下去的,只要我常安還在一日…”

我慌忙捂住了他的嘴,低聲啜泣道,“我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我要你好好的…”

常安也立時紅了眼眶,聲音忽然哽咽起來,他生平第一次将我緊緊擁住,一陣暖流瞬時滑過我的心頭,我亦忍不住眼中的淚,我将他緊緊回擁住,聽到他低聲說道,“姐,是我對不住你,不能為你做些什麽,甚至說一句話也不能…只能眼睜睜地看你受苦…”

我的目光一直注視着乾清宮的大殿,我忽然發現殿內的燭光已熄滅,那個女官仍留在殿內,我悶悶地咳出一聲,連連退了兩步,轉頭就要離開,常安卻還在我身後問道,“長姐!你…有話要我帶給他麽?”

我沒有回頭去看常安,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沒有了。”

我攥着那枚玉,想将這塊玉還回去的心思也瞬時沒有了,我想要快點離開此傷心地,我想将他忘得幹幹淨淨,如此便可不相思,如此便可不相見。

回到北三所前我仍要穿過禦花園,此時園中已空無一人,想到自己拾起皇帝那塊合心玉的場景,我不禁暗暗後悔,我多麽希望我沒有發現這塊被他遺棄的玉,多希望我沒有追出來。

思前想後,我決定将手裏那枚玉放回原處,也許當他想起時,他還會回到原處去尋。

回到禦花園中的浮碧亭之上,我見那圓桌早已收拾幹淨,只緩緩蹲下身去,将手裏的另一半合心玉放回了原處,當玉佩丁零一聲落在地上時,我身前忽然走來一人,他的聲音傳來,“你在找合心玉麽?”

我周身陡然一緊,那個人聲音我不需要分辨,便知他究竟是誰,我只微微擡起頭來,便看到他的身影伫立在我面前。

他彎下腰來将雙手緊緊扣在我的臂上,扶我緩緩站起,我一直不敢擡頭看他,眼底卻早已噙滿了淚。

他松開了一只緊緊握住我的手,從衣間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來,他展開我的手掌,将那枚玉穩穩地放在我的手心,又将我的十指緊緊扣住,才用極為溫柔的聲音對我道,“以後,這麽重要的東西,不要輕易交給別人。”

那塊玉的溫度我再熟悉不過,那是我的那一半合心玉,我低着頭嗚嗚咽咽地哭着,他一言未發,只是伸手替我擦幹了臉上的淚,道,“我的那枚呢?是不是也該你親手還給我?”

我輕輕推開他緊握我手的臂膀,退後兩步,從圓桌下拾起那枚玉佩,仔細地用手掌擦淨了上面的灰塵,捋平玉佩上的流蘇挂纓,走回到他的身邊。

我并未将合心玉交還到他的手裏,而是掀開他腰間的衣擺,親手替他挂回了原處。

他一動不動地望着我親手為他系好了玉佩,待我系好後,我只是站直了身子,卻仍舊低着頭不肯看他,更不肯說一句話。

他用力将我拉入懷中,順勢吻上我的嘴唇,我掙脫着退後了一步,他卻仍追上來,戀戀不舍問道,“你還不肯對我說些什麽嗎?”

我停住了腳步,緩緩擡頭迎着月光望向他的面孔,最後只是眼底一酸,兩行淚順着臉頰落了下來,我微微福了福身,輕聲道,“奴婢…參見萬歲爺,奴婢…告退。”

我轉身就要離開,他卻從我身後将我緊緊抱住,眼中的淚更加控制不住,肆意地淌過面孔,他的氣息就萦繞在耳畔,令我似有幾分醉意,他将頭深埋在我的頸間,“我早就知道,那個人不是你…無論她穿得有多麽像你。”

“你…”我終于開口準備說些什麽,卻仍舊猶豫不已,他聽到我要說話,立時停下來靜靜聽我要說些什麽,我終于開口問道,“你和她…究竟…”

“怎麽可能?!我看她刻意模仿你,而且她還偷拿了你的合心玉,已将她押到慎刑司了。”他小心翼翼地為我解釋着,我聽着他的解釋,嘴角只微微輕揚起一個弧度,原來你還是這麽在乎我的想法…

“為什麽?…”此話一出口,我已後悔,我不知自己究竟要問什麽,他做的令我不能接受的事已然太多,問出此話時已有太多難過與委屈湧上我的心頭。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息,将我抱得更緊,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做一個一國之君…實在太難了…你知道有多少話我不能對你說明麽?我要制衡他們,又要保護你…我知道,唯有将你送到遠離我的地方,你才是安全的……”

我的眉心緊緊一蹙,“你都忘了麽?我說過我要陪你面對一切!”我轉過身去與他面對。

他将我的頭按入他的胸膛,輕聲道,“只有表面上做到已将你厭棄,讓他們以為你與完顏一族已再也沒有威脅,你們才是安全的,朕必須這麽做!對不起,霏兒…他們誣陷你和你家族的,朕會早日查清,還你們清白,只是…”

“只是,你信了錦瑟的話,是麽?”我心痛地開口問道,錦瑟污蔑我與裕親王有染,且在宮中的角落處相擁親熱。

玄烨沒有再說話,他低下頭落寞地點了點頭,良久後他才道,“錦瑟若不是真的看到了,她不會那麽說的,因為她并非索額圖的人…”

我卻越聽越氣,錦瑟明明是在皇後威逼利誘下才那樣說的,為什麽玄烨他就偏偏不肯相信我的真心,偏偏不肯相信我對他的執着,不肯相信他就是我的唯一…?!

我揮手一拳一拳捶打在他的胸口,哭喊道,“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我!為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肯相信…我對你的執着呢?幾近偏執的執着…”

他一動不動,任由我一拳拳的捶打,他一言不發的态度代表着他仍舊不肯相信我所說的話,我難以控制地将他狠狠推遠,大喊道,“既然不相信我為什麽還要來找我!你走啊!”

他聽我此話,忽然擡起頭來,大步走向前來,一把攥起我的手腕,目光灼爍地注視着我,怒吼道,“因為我愛你!比他,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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