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

随着裕親王大婚越來越近,王府上也迎來了各族的王公貴族登門拜賀,拜賀之人借恭賀之名,行阿谀裕親王之實,所以每當有人上門拜訪,我都不願出門走動。

我每日所思之事,不過是何時能夠再見到玄烨,想來他氣消了,也會聽我向他解釋。

距裕親王大婚還有一日,王府上下已充滿了喜慶的氛圍。

王府前後共四進院落皆懸挂朱紅色彩綢,飛檐卷翹處皆點綴大紅燈籠,燈籠垂下的亮黃色流蘇在空中随風起舞,似在歌頌王府中一派大喜的歌舞升平。

裕親王為側福晉準備的霓心殿已進入最後的打理布置,王府後院的丫鬟嬷嬷共四十餘人在霓心殿內外坐着最後的清理。

因霓心殿與我住的同心殿同在後院,所以不免時常路過。

是日我同純風及佩月在散步時,見霓心殿外一派好不熱鬧的景象,故略停下腳步,我望着冬日暖陽下的霓心殿漸漸一笑,想着子靜到底嫁給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亦為她欣慰。

就算她今日誤入歧途與皇後榮妃及和貴人結為一黨,我對她終究是沒有恨的,因為我明白她的身不由己,更明白,在宮中誰人不為己而活?

我倚在後院中的曲橋上仰望院中一片飛舞的合歡,忽然聽到身後霓心殿處傳來議論聲,

“你說咱們這位側福晉是什麽人啊?我聽說她只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一個宮女,不過仗着他父親是完顏府的管家,才和純貴妃走得那麽近的,誰知道她為了自己的榮寵,反過來反咬純貴妃一口!”

這議論聲瞬時引走了我的注意,我見那說話的嬷嬷是後院中較為德高望重的一位,衆人稱她為方姑姑,我也一直對她十分敬重,誰知新福晉尚未過門,她私下已有了這樣的議論。

“就是,一個宮女而已,與我們有什麽區別?她憑什麽嫁給咱們王爺?咱們王爺可是當今聖上的長兄,先帝長子!皇上親封親王!”

說出此話的是一個較為年輕的丫鬟,她眉目生得還算周正,我看她還算眼熟。

她的教導嬷嬷回頭望了她一眼,罵道,“別在私下裏說這樣的閑話,你知不知道側福晉的父親現在就住在府中?聽見咱們說的話可怎麽好!”

那位方姑姑不懈地一哼,停下手中的活,對那位教導嬷嬷道,“側福晉的父親?我看不過是個管家而已,要是沒有完顏府,那個顧文孝又算什麽?!”

純風扯了扯我的衣袖,她同樣聽到了她們說的話,我想純風是不願我去多管,也不願過多入心。我尚未說話,已聽到那些人又議論到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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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好了,王府裏住了位格格,雖說是格格,但是誰不知道她的身份?誰又不知道咱們王爺對她的心意?瞧瞧這片合歡花就知道了,這下側福晉入府,她們二人如何相處也是難啊!”

“前幾日皇上駕臨王府,和純貴妃又是不歡而散,我看她是沒法回宮去了,不過我看咱們王爺是不會嫌棄她的,只是不知道皇上還會怎麽怪罪!她可真是咱們王爺的禍星!”

我極為平靜地聽着他們的議論,我撫了撫純風牽絆的手,緩緩走上前去,當我走到他們身後時衆人才發覺我的到來。

幾個議論最歡的丫鬟嬷嬷見到身後的我,大為驚慌失色地扔下手裏的銅盆,瞬時跪倒在地磕頭道,“奴婢見過完顏格格!格格恕罪,奴婢們該死,不該在私下裏議論……”

我極為平淡地輕聲一笑,緩緩擡了擡眼,不去看跪在地上的一衆丫鬟嬷嬷,我緩緩開口道,“哪裏是你們該死,分明是我該死。”

我此話一出将那些丫鬟嬷嬷們驚得更甚,方姑姑領頭拼了命地為我磕頭,只道,“奴婢們不敢奴婢們不敢!還請格格海涵,不要告訴王爺……”

“裕親王哪有那麽多的閑時聽你們的閑話,就算你們去說,我也不會對他說半個字的。”我走到方姑姑的面前,只是靜靜着站着,我并未低頭也未含腰,只是撚了撚自己的護甲,對她笑道,“姑姑起來吧。”

方姑姑連連點着頭,帶着身後一衆丫鬟們慢慢站起身來,我高聲對她們衆人道,

“你們也知道,裕親王新福晉曾是宮中的女官,可是以她女官的身份,她可以獲得太皇太後的信任,可以走到皇後的身邊,可以做事缜密而細膩,可以在宮中步步為營,如今嫁入王府,她自有她的過人之處,爾等萬勿以出身論她高低,若是明智之人,閉起流言之口,盡心盡力服侍她,才是明智之舉。”

衆人一片寂靜,或是沒有想到我會替子靜說話,更沒想到我會不計較她們對我的出口不敬,半晌後方姑姑才斟酌着對我道,“是…奴婢等一切都聽格格的…”

我淡淡點了點頭,只覺周身一陣倦意,這些事情我不願再去過心,卻又不得不一次次身處其中。

我曾想做一與世無争之人,可是到最後終究不可能,除非我真的可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心愛之人與家人就此離散訣別。

我回眸間卻撞上身後的一人,那人全身穿着黑衣,身後一襲長發如綢緞般披散在身後,發梢上只簡單地點綴了幾支步搖作飾。

我一時沒能将她認出,只等自己站穩後,才發覺那人竟是子靜。

我猛地一怔,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日她如此打扮冒然入府,究竟所為何事?

“妹妹。”她淡淡開口喚我,我一時恍惚,竟以為自己回到了入宮前的時光,我與欣兒及子靜三人尚在府中結伴長大的歲月,她一聲妹妹讓我頓時濕了眼眸。

我望着她怔了良久,直到不知不覺間淚水沿着臉頰落下面來,我才斂回神來,擦了擦嘴邊的淚,淡然道,“是姐姐來了。”

我身後的丫鬟嬷嬷們皆是不知所措,她們根本不認識子靜,更何況此時子靜周身着黑色的衣物,更用黑紗掩着面,我端然從人中走出,拉子靜進同心殿,問她道,“明日便是大婚,姐姐怎麽今日來了?”

我話還未問完,子靜已應聲跪倒,扯住我的衣擺哭道,“妹妹,我顧子靜今生無以為報,多謝妹妹救了我父親…”

我不知所以,只将子靜扶起,道,“姐姐說什麽?你父親現在住在王府上,一直很好。”

子靜仍舊不肯起身,她哭得更傷心,淚水滴滴打濕了她面前的黑紗,她悔不當初地對我道,“我以為妹妹恨極了我,誰知妹妹還會救我父親…我聽聞妹妹出宮後徑直回了完顏府,遇到索額圖派去劫持我父親的蒙面人,是妹妹保護下了我父親,若不是妹妹,想必我父親早已…”

我想起那日大雪之夜,我回到完顏府遇到赫舍裏府上派去的殺手,我狠狠推開顧文孝,才讓他躲過一劫,不然他或早已死在對方的刀光劍影之下了。

“姐姐誣陷我的事情,我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但是我不會恨姐姐,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宮中謀生的不易。”我站直了身子,我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子靜,而是眺望窗外一片融融的暖陽。

“我救顧先生,僅因為他是完顏府忠心耿耿的管家,并不是因為姐姐的緣故,也絕非我對姐姐的恩惠,姐姐大可不必謝我。”

“妹妹!”子靜跪着向我挪了兩步,仰起頭來望着我,我垂首望向她已有些陌生的面頰,陽光順着朱紅色镂空的窗沿縫隙投射在她面上,更讓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妹妹!皇後黨人沒能劫持住我父親威脅我,她此時已十分氣惱,她逼迫我入府後…逼迫我…入府後擇機會殺了妹妹…!”

子靜說到此處,驚恐萬分地抓住我的衣擺,“我沒想過會這樣的,我只想嫁給裕親王,我從未想過會傷害到我父親,也沒想過要傷害妹妹你的性命啊…”

我冷笑一聲,漸漸俯下身去,對子靜低聲道,

“姐姐,你以為你誣陷我,致使我被貶出宮,就不會傷我性命麽?姐姐難道忘了?裕親王被冤入獄時,你來求我救他,那時我正被皇上誤解,為了姐姐之請,再難再險,我可有說過一個不字?!我不求姐姐報答,只求姐姐不要忘恩負義!可惜我還是看錯了你。”

子靜愧疚不已地跪在地上哭泣,我蹲下身去,遞給她我自己的巾絹,她只擦了擦眼角的淚,忽然握住我的手腕,道,“他們威脅我,如果不殺了你就要說出我做的那些事,到那時不僅我,就連裕親王也會受到牽連…妹妹你經歷過那麽多的大風大浪,你一定有辦法救我…”

我心頭冰冷地一痛,那些風浪又何嘗是我願意去經歷的?

我已倦得很,若非家人尚在危難之中,我着實不知該以何力支撐自己走下去,我猛然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瞬間的欣慰過後又是漫無盡頭的失落。

“姐姐請寬心,待姐姐大婚之日後,我會離開王府,不留在府中讓姐姐為難,只要我離開,皇後也無從逼迫你下手,姐姐只需安心留在王府中,做你的福晉足矣。”

我扶起子靜,讓她坐在我對側的桌邊,我低聲對她道,“姐姐今日回去吧,不然被王爺及下人們發覺就不好了。”

子靜擦淨了面紗,複又戴在耳後,緩緩起身準備離開,我搭住她的肩頭,推她走出暖閣,她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道,“妹妹,若作報答,來日我願為你作證,我再也不願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我再沒有說話,只是推遠了子靜,輕掩了門扉,純風問我為何不答話,我只是倦怠地退靠在榻邊,低聲道,“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她還有什麽理由繼續在歧途上走下去?”

當夜平靜無話,純風純一純雨姐妹三人及佩月整理好了暖閣,正服侍額娘睡下,我忽聽殿外有人求見道,“完顏格格,府上來了位重要的客人,裕親王想請您過去一敘。”

我安撫額娘睡下後,只帶着純風一人前往靜心殿,夜靜得出奇,時光仿佛靜止,若不是在風中飄搖的燈籠,我難以分清眼前的景象是靜是動。

靜谧的王府在如水傾瀉的月光下顯得更加靜默,明日雖是這座王府主人的大婚之日,只是我很難看出他的欣喜。

我輕聲叩響裕親王靜心殿的大門,只見寧宇同宇述出來開門迎我,我含笑對他們二人微微而笑,擡首對在內殿的裕親王道,“王兄,天色已晚,是何貴客登門拜訪?”

寧宇迎我走入靜心殿內閣,我鼻前萦繞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檀香氣息,我忽然想起玄烨最喜在閣中燃檀香,一時思緒被抽離,忽聽裕親王的聲音傳來,“妹妹,你看這是誰!”

我猛然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竟是納蘭漣笙。

“漣笙?!”我還未反應過來,漣笙已示意不要作聲,我見漣笙極為憔悴,臉色蠟黃,不禁關切地問他道,“漣笙哥哥這是怎麽了?怎麽這樣憔悴?”

漣笙無聲地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隐,他斟酌了良久只道,“妹妹不必擔心我,完顏伯父如今入獄,我阿瑪在朝上為伯父求情開解了幾句,便被皇上下令不必再去上朝,閉門思過一月後再回朝堂。所以我也只能在夜間才敢出門拜訪……”

我心痛地望着漣笙,難道玄烨真的要将所有與我有關聯的人都趕盡殺絕麽?難道要我再無翻身之力他才滿足嗎?!

漣笙看出我的難過,顧不得許多,舉起手來用衣袖擦淨我眼底的淚意,他心疼道,“妹妹不要難過,為不值得的人終究是不值得的。”

“不,你們都不明白,他不是不值得的人!”我的堅決令所有人都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漣笙只是轉頭嘆了嘆氣,轉而對我笑道,“霏兒,所幸冬蕊已知錯了,她之前瞞着納蘭府上所有人與皇後黨人勾結,誣陷你與我有私情,她說她願為你證明清白!”

我含笑點了點頭,背對于漣笙,我望着窗外的一輪明月,眼底極為酸澀,任何事都不能将我擊垮,唯有他的絕情。

“王兄…”我并未理會漣笙,因為冬蕊對我陷害是與否都已無關痛癢了,若玄烨一直不肯信我,就算所有人肯替我作證又有何用?

“我在。”他輕聲應道。

“他好麽?”我輕聲問道,古人總說以明月寄相思,如今我明白了其中的奧義,此時的我望着一輪皎潔的明月,想到的唯一一個人便是他。

裕親王走近我一步,将手搭在我肩上,他微微用力,只道一句,“他很好,只是你…”

次日便是裕親王大婚的日子,王府內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之态,我晨起梳妝時窗外尚是一片漆黑,我命純一純雨及佩月去幫着後院中的丫鬟們收拾了子靜即将入住的霓心殿,直到天色漸亮,她們幾人才回到同心殿複命。

欣兒很早也來到裕親王府幫忙,平親王更是最早來到王府為自己的兄長恭賀新婚之喜,而我心心念念的只是今日可以見到的那人。

我反複想着與他見面時會是什麽樣的情景,我想着該如何向他開口,又想着該如何對他解釋,我腹中的是我們二人的孩子。

我坐在王府中堂垂花門外的一座連廊湖心亭中,我取出腰間的合心玉仔細摩挲,每當觸摸到合心玉的溫度,就會格外地思念他。

我有時問自己,究竟在思念他什麽?最後卻連自己也不能說清,也許與他有關的一切都令我思念。

我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麽了,只因要見到他就變得如此敏感脆弱,變得緊張而又無措。

欣兒見我一人坐在中堂內愣愣出神,便前來領我去到前堂靜心殿前,她只對我道,“妹妹,今日是開心的日子,莫要想不開心的事。”

前堂內寧宇正為王府中上下共百餘人訓話,所說內容無非是日後要尊敬側福晉,要對側福晉言聽計從。

我所在意的并非這些冠冕堂皇之言,我所在意的是寧宇最後所說的一句話,“今日王府将迎各府王公貴胄,萬歲爺更會親臨王府,李德全公公特意傳話出來,皇上出宮時不喜旁人稱其為皇,故各位應牢記,以‘三爺’代稱皇帝…”

我心下疑惑,為何玄烨要這樣做?來王府恭賀裕親王大婚,是太皇太後的意思,他為何要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

正當我疑惑之時,裕親王及平親王站在我與欣兒身後,為我們二人解釋道,“其實今日皇上出宮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親自察看天地會總舵在京城所在的位置,為掩飾身份,才出此計策。”

玄烨要親自出宮查天地會的事情了嗎?這樣說來,距離我阿瑪洗清冤屈就更近了一步。

其實如今我手裏已有了足夠的證據,有了印雲、子靜、佩月及冬蕊肯為我作證,我手裏又有“赫舍裏氏”的腰牌證明索額圖欲殺人滅口,此時證明我與家人的清白并非難事,只是我必須有玄烨的信任,這一切才有可能實現。

欣兒很快發現我的心思并不在王府及今日的婚禮,她為逗我開心,便對我笑道,“妹妹今日是怎麽了?難道要見到夫君了,就這樣沉不住氣了?都是要做額娘的人呢!”

我明白欣兒的苦心,她希望我開心,只是她說的話卻令我在此時更加難過,“是啊,要做額娘的人了,可連孩子的阿瑪都不肯信我…”

我望着王府內熙熙攘攘的貴客及訪者,高朋滿座,又望着王府門口的連廊處已堆滿了各府上送來的賀禮,卻忽然感覺到空前無比的孤獨,每個人都有自己應做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迎的客人,唯獨我在此時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我一個人默默走到府門口,見陳廣庭府上的拜賀者正在門口處寫下陳府的名字,他将手中貴重的賀禮交給宇述,宇述轉身交給身後的夥計,一層層傳下去将賀禮收下入賬。

我獨自一人跨出王府的大門,門外的車水馬龍瞬時令我清醒了許多,悶在王府中已有多久我已然記不清楚,只記得上一次站在王府門口時,他站在我身邊對我說,“誰說我不進府?我陪你一起……”

我仿佛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猛然回頭去看,身後卻是空空如也。失望感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只是我很快安慰自己,“他今日總會來的,我們還會像從前一樣…”

我正一個人默默站在府門口出神,忽然聽到陳情冒冒失失的聲音,“格格!您快走吧!今日先去完顏府避避!今日千萬不要留在裕親王府啊!”

我轉頭發現他又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我不禁蹙了蹙眉,問道,“陳情?你怎麽又是這副樣子?你胡說什麽呢?”

陳情焦急地将我推遠,我險些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幸好扶住了王府門口的石柱,才免于摔倒,我氣憤地對陳情喊道,“你做什麽!你到底想說什麽!”

“格格!這回我真的是認真的!我知道您在等誰…您別等了!見了他還是傷心!不如不見罷!也能躲過一劫!”陳情危言聳聽地對我吼道,我向來不信迷信之術,對于陳情,我亦是最反感他說這些虛無缥缈的事情。

我還沒有說些什麽,陳情已忽然跑遠,他似乎十分驚慌,跑遠前回首對我吼道,“格格!您若是不信,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不願見到她!格格珍重吧!”

“陳情!”我正要叫住已經漸漸跑遠的陳情,想要問個清楚,面前忽然緩緩駛來一輛明黃色的闊氣馬車,這輛馬車頂部綴有明黃絲線編制而成的流蘇共十六緞,透出一派天家貴氣的氣勢。

馬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心頭瞬時一熱,是玄烨!

我停下了腳下的步子,立在王府門口怔怔望着緩緩停下的馬車,駕車的內監極為眼熟,他跳下馬車鋪好凳子後,我才看到方才被擋住的李德全。

李德全環視了一周,當他發現我時,他的目光有一刻的躲閃,嘴角亦是不自然地一顫,只是他很快斂回了自己的目光,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在确定周圍無人後,他才掀開馬車的簾子,躬身道,“三爺,夫人,裕親王府到了。”

我心內忽然一涼,“夫人?他在叫誰夫人?”

我仍舊怔在原地,我望着那輛明黃色熠熠生輝的馬車,一個人踏出馬車來,他用手掀起馬車的簾子,躬身走出,我望着那人的背影,忽然淚如決堤。

我想要走近前去,卻發現自己竟沒了動彈的力氣。

“完顏霏,從今後,你我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再無瓜葛。”那句話仍舊回蕩在我的耳邊,還是那樣如刀鋒般傷人,将我傷得遍體鱗傷。

玄烨,我們當真就這樣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了麽?

見到他,我正淡淡不自覺地淡淡揚了揚嘴角,想要走到他的身邊,卻發覺他下車後并未徑直離開,而是轉身扶下了另一個人。

那女人身姿綽約,眉目如畫,精心打扮後更是美若畫中之人,那女子剛剛走下車來,我已聞到一股極好聞的玉蘭花的花香。

那女子發上佩戴一支紅瑪瑙東珠金絲步搖,她只輕輕将發髻盤起,便已是一派婉約動人的極美姿态。

我一動不動如石化一般地看着玄烨下車後轉身扶下了同坐在車中的舒妃陳裕勤,我忽然明白了陳情前來警告我的目的。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玄烨扶住舒妃後,擡首凝望,已發覺了站在遠處的我,我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有多麽狼狽,更不知此時的自己又該以何種姿态面對我日夜思念的他。

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閃動,他只是緊緊環抱着舒妃的腰間,舒妃左右打量時,同樣發現了站在遠處的我,她目光灼爍,宛如一派得勝者的姿态。

我仿佛已聽不清周遭的任何聲音,只聽到一團雜亂無章的雜音,身後的王府已前來諸多相迎之人,我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地墜落着。

他擁着舒妃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如斯平靜着走入王府。

“三爺及夫人到——”這句話确實如此清晰,夫人二字更是極為清晰的刺入我的耳際。

我努力邁開腳下的步子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卻被一個人狠狠拉住,“你要去哪兒!你忘了,你還有身孕嗎!”

我轉頭揮拳狠狠拍打着身後的裕親王,我努力想要将他推開,“你走啊,你回去啊!現在你怎麽可以不在府裏!我不用你來管我!”

他不由我分說,只将我拉入王府,又命身後的下人關了府門,皇帝已到,不會再有比他還要再尊貴的客人。

裕親王府的前院迎君閣外已排滿了百餘桌宴席,最中央有一長桌為主宴席,客人們已按捺不住,期待着裕親王将側福晉迎娶入府。

裕親王于萬衆矚目之下,身着一身朱紅色喜服,身披朱紅彩綢,自親王府率隊騎馬離開親王府,府外裕親王所走的道路已清街,百姓只能圍在街道的外圍圍觀親王娶妻。

裕親王及身後長隊需從王府入紫禁城慈寧宮,迎接側福晉顧子靜再回到王府。

裕親王與彩轎回府時已是辰時,王府外的街道兩旁皆圍滿了圍觀的百姓,裕親王一路上都精神滿滿地拱手向兩旁百姓示意。

彩轎入府時,王府內瞬時響起鼓樂笙簫之聲,子靜身穿一身鎏金紋飾的朱紅色喜服,發後系有兩對垂至背後的金色流珠。

裕親王搭住子靜的手,送她步步走回霓心殿。

送新娘子入殿後,裕親王才可以回到前堂與賓客盡興慶賀,直至晚間,他與子靜才可以享受只屬于他們二人的良宵花月夜。

裕親王回至席間時,寧宇高喊一聲,“開席——”前堂百餘桌宴席的菜肴紛紛呈上,裕親王請諸位賓客落座,我則站在遠處的曲廊上,望着前堂的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裕親王最先請皇帝及舒妃落座于中央主宴席的主位,舒妃坐于皇帝身側,與皇帝緊緊依偎。平親王同福晉同樣落座于主宴席之上,二人坐于皇帝的右側。

我見裕親王命人尋我,慌忙間想要離開,卻還是在曲廊盡頭處被被寧宇找到,寧宇領我走至裕親王身邊,我不敢去看坐在宴席最前恩愛如斯的皇帝與舒妃,只低聲對裕親王道,“王兄,讓我坐在離他們遠一些的地方吧…”

裕親王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背,引我坐于主宴席左側靠後的位置上,我身邊所坐為雪絨,雪絨今日為慶賀王兄新婚之喜,同樣親自出宮來參加裕親王婚宴。

方才一直沒能與許久未見的雪絨說得上一句話,此時她才問我道,“嫂嫂,近來一切都好嗎?”

我苦澀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想要一飲而下,卻想到自己腹中還有孩子,只得放下手裏的酒杯,轉頭對雪絨極為爽朗地一笑,“我…很好。”

婚宴開始後,各府中人紛紛前來為裕親王及皇帝敬酒,借機阿谀奉承,靠近皇帝與裕親王。

我一動未動面前的各式菜肴,只是怔怔地坐在原處,雪絨不禁擔憂道,“嫂嫂你究竟怎麽了?嫂嫂可是擔心常安?常安他雖在獄中,可是傷勢已全然好了,嫂嫂不必擔心他!還有伯父,一直有獄卒特殊的照顧,近來也一切都好,我時常去獄中看望他們二人…嫂嫂你究竟…”

雪絨還沒有說完,陳廣庭府上的一位公子站起身來敬酒道,“微臣恭賀裕親王新婚之喜!同樣祝三爺與長姐恩愛長久!”

我心頭猛然一痛,我一直未看玄烨,此時我向他望去,只見他淡然端起酒杯,并未擡眸望向那個陳家的公子,只是自顧自地喝下杯中的酒,道,“多謝陳卿。”

此時又一位我不知姓氏的公子站起身來,對裕親王高聲道,“裕親王殿下是當真疼愛自己的福晉,我看這滿園的合歡,竟在冬日裏起舞,當真是奇觀!不知是否是福晉鐘愛合歡?”

他的問話頓時令裕親王一窘,裕親王左顧右盼着不知該如何回答,玄烨的聲音忽然傳來,“是卿錯怪了,是朕的愛妻鐘愛合歡,王兄為恭迎她第一次前來王府拜訪,才種下這許多合歡的。”

我猛然間擡首望向玄烨,他的愛妻鐘愛合歡?他是在說誰?我正淚眼婆娑地凝望着坐在遠處的他,他忽然攜舒妃站起身來,高舉酒杯對在座的所有人高聲道,“今日借王兄新婚之喜,朕亦有一件喜事要告知衆人!朕之愛妻陳氏已懷有兩月的身孕!”

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他是發自內心高興的,舒妃同樣懷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為何他的反應與對我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衆人皆高舉酒杯齊聲恭賀,“恭喜三爺!恭喜夫人!”

在座的所有人皆站起身來,我同樣冷笑着緩緩站起,我終于狠下心去為自己倒滿一杯酒,望着酒滿滿溢滿,我想這便是心死的滋味吧?

玄烨愛意濃濃地望着身邊的舒妃,我能看出他有多麽愛此時眼前的那人,因為從前他望向我的眼神也是同樣的。

“裕勤,朕一定會保護好你,還有咱們的孩子,這是咱們的孩子…這才是朕的孩子…”他的後兩句話說得愈發模糊,衆人不懂他後兩句的含義,也就不會過心,唯獨我明白他的含義。

既然已至此地步,還有解釋的必要麽?

我搖搖晃晃地端起手中的酒杯,與衆人一同喊道,“恭喜三爺,恭喜夫人…”而後将酒一飲而下。

宴席進行了良久,漸漸已至夜幕悄然降臨,舒妃并未喝酒卻有些醉意,她靠在皇帝胸前,依偎道,“夫君曾說答應過最愛的人,要将你們的孩子親自養育在身邊,夫君今日能告訴臣妾了麽?那人究竟是誰?”

玄烨已不勝酒力,他高聲一笑,展開手臂将舒妃攬入懷中,“裕勤,自然是你!是你…自然是你…朕要将你的這個孩子親自養在身邊!”

我猶記他與我對坐在窗下閑敘時,他哄我開心時道,“以後咱們有了孩子,朕要将他親自養在身邊!”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呼吸的心痛,我複又斟滿一杯酒仰頭喝下,我不知身邊的人都說了什麽,只記得自己一杯杯将那壺酒一人飲盡。

入夜時,當衆人皆哄鬧着送裕親王入霓心殿時,皇帝與舒妃已在王府前院的合心殿正殿休息下,他們二人今夜将在王府休息,明日皇帝還要親自去查天地會的事情。

我緩緩起身,已有些難以站穩,我推開身後幾次三番想要攬我的純風,我用力敲了敲合心殿的大門,退後一步站在階上。

是玄烨前來親自敞了門,凜冽的寒風之中,我只穿了一件單衣,此時已有些瑟瑟發抖,只因飲了酒,才會自己感覺不到寒冷。

他見是我,不禁一陣驚訝,他站在門內與我對望了良久,直到舒妃走出來來看,問他道,“夫君,是何人?”

舒妃見到是我同樣怔在了門內,她此時只穿了一身貼身的裹衣,玄烨見她未穿外衣站在門內,立時脫下自己身上的鬥篷蓋在她的身上,怒道,“你有身孕,怎麽出來也不知穿衣?!”

我愣愣地看着他們二人的恩愛種種,玄烨忽然率先開口問我道,“你還想要什麽?朕可以都給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朕的面前了。”

我仰起頭去淡然一笑,只感覺嘴邊嘗到一絲苦澀,“我想要什麽?我唯一想要的,終究不再屬于我了。”

“你究竟來說些什麽?!”他有些怒意,問我道,我淡淡地笑了一聲,一時竟不知這最後一句話該要說些什麽。

“你若是懂朕,你我亦不會走至今日的地步,你不懂,朕曾經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

他忽然的一句話令我瞬間想起太多的事情,我擡起頭對他怒吼道,“為我?難道我弟弟生死攸關時不讓大夫去看他也是為我?難道我我求裕親王為常安送藥,你因此責罰裕親王也是為我?難道…”

我緩緩擡起手來,直指向舒妃,“難道你今日帶着她來王府,讓我看到你與她的恩愛種種,也是為我!”

“裕勤!你回去!你還有身孕!”他忽然震怒,轉頭對舒妃喊道,舒妃只福了福身,匆匆走回了暖閣。

他沉默了良久,終于。

“你終究不懂朕,以後不要再來見朕了。”他最後只是如此淡淡地說着,他轉身欲要閉門離開,我卻在最後一刻對他吼道,“等等!”

他背對于我,卻還是停在了門內,我手上匆忙地将一直系在腰間的那枚他贈送于我的平安符解下,我緩緩呼出一口氣,極力忍住自己近乎崩潰的情緒,我緩緩上前去,彎下腰去親手将那枚平安符重新系回他的腰間。

我退了幾步,他卻仍是背對于我,我仰頭望向明月,努力微笑出來,努力令自己的眼淚不再不争氣地落下。

“願君,一世安康。”我微笑着對他說完這最後一句話。

若真的是最後一句話,恐怕只有以此收場才不會令我殘缺遺憾。

當夜,已回暖的京城竟忽然又下起雪來,我對他說出那句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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