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終難陌路
“先生沒有看錯嗎?真的是皇上親自來了?!”常安緊緊一蹙眉頭,不可置信地反問顧文孝。
顧文孝卻焦急得說不清楚話來,只一個勁點頭,支支吾吾道,“是…是啊…!”
常安一聽此話,立時站在阿瑪房中的銅鏡前理了理儀容,撫平衣裳前的幾分皺褶,疾步走出暖閣去迎。
我心內清楚,皇帝親自前來探疾本就是至高無上的榮光,若皇帝前來,卻無人相迎,更毫無準備,将是大不敬的罪過。
常安從前從不拘泥于禮數,如今變得這樣小心翼翼,竟是近三月牢獄之災帶給他的改變。
我默然想着,望着暖閣內病倒且忽然蒼老不已的阿瑪,望着日夜擔心已有幾分消瘦的額娘,還有為舒妃有孕之事奔波勞累的常平,再看常安與自己一身傷痕累累,忽然對皇帝生出幾分驅散不盡的恨意。
是他輕信小人之言,才致使我的家人淪為如今的模樣。
亦是他不肯相信我的真心,才致使我失去了孩子,才致使我們二人幾乎已形同陌路。
“純風,”我靠在倚中雖已無力氣,卻十分清晰地喚出純風的名字,純風聞聲忙走到我身邊問道,“主子,您怎麽了?”
我支撐着身邊的扶手,吃力地站起身來,純風見狀忙将我扶穩,卻不知所然問道,“主子您這是去做什麽?安少已經去迎皇上了,您身子這樣,就不要去了吧!”
我無可奈何地一笑,想來這竟是第一次純風不懂我的心思,我緊扣住純風的手腕,道,“我何苦去迎一個傷害我家人的人,我不願見他,你陪我去廂房休息吧!待他走了,我再回來。”
純風默然,只是愣了愣,最終卻還是遵從我的心思,點了點頭道,“是,主子,奴婢陪您去。”
我的腳步極慢,每走一步都感覺身上的傷口又在撕裂般地疼痛,穿過樂壽堂的三進門,未走至院內一片連廊曲橋,我便已聽到了垂花門下傳來了常安同皇帝的聲音。
眼見已是來不及躲閃,皇帝已大步從垂花門下一路疾步走至樂壽堂前,我已全然看清他的身影,每每距離咫尺,我都會想到他曾做過的絕情之事,想起我寫下“唯求速死”四字時的心灰意冷。
我垂眸默然站在階上,自始至終沒有擡頭看他一眼,而他望見我就站在階上,同樣一動未動,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我低垂的眼眸。
純風站在我身後已悄無聲息地福身行了禮,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提醒我皇帝已至眼前。
Advertisement
我卻斷然不肯行禮,只是轉身便走,他卻忽然上前一步來拉住我的手腕,低聲問道,“你去哪兒?朕想看看你。”
我鼻前一酸,手腕間傳來一股暖意,卻已暖不到我的心頭,我幾番想要回頭看他,卻最終忍住自己的欲望,我只淡然道,“奴婢很好,皇上不必來看了。”
“你怎麽會很好…”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卻那樣清晰,我始終沒有回頭,只怕見到他的模樣後淚已決堤。
“陪朕去看看你的阿瑪好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這般模樣卻總讓我想到昔年時候,他對我處處呵護,生怕我受一點委屈的情景。
我一時難耐心中酸澀,猛然用力甩開他的手,頭也未回,只喊道,“你現在來到底是做什麽!為什麽每一次你都不肯信我!直到最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你才知道後悔!”
我極力忍住自己眼中的淚,淚水卻還是一點一滴溢滿我的眼眸,緩緩順着臉頰落下面來。
如今當真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沒有了孩子,家族一蹶不振,我更沒了他,我什麽都沒了。
此時他還來做什麽?
“皇上,微臣長姐自受傷且失了孩子後…一直心緒不平,還望皇上,不要責怪長姐,給她時間去平靜一下吧!”常安連忙在一旁勸慰,皇帝沒有作聲,只是漸漸松開了我的手掌。
他走後,我一人依靠在與阿瑪暖閣一牆之隔的廂房內休息,聽着他時隐時現的聲音傳來,眼淚竟一個勁地落,絲毫停不下來。
想至在天地會中,即将面對死亡時我都沒有這樣脆弱過,唯獨面對他,我總會這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完顏卿不必行禮,此時你身上有傷,可不必為朕行禮。”我聽到他的聲音從牆的那邊傳來。
我沒有聽清阿瑪沙啞的聲音,已聽到他複又開口道,聲音中已多了幾分不忍,“今日朕來得着實倉促,沒能為卿準備些滋補之物,來日定會補上,以慰卿入獄的冤屈。”
我靠在榻上,聽到他此話,心狠狠地一痛,“時至今日,你終于知道我們是蒙冤的了?只可惜啊,我們的孩子早已沒了。”
“今日朕來,權當作自家的女婿來看望岳丈,岳丈同女婿,自沒有拘禮一說,朕今日來,是誠心誠意的。”
我心頭一震,不顧自己傷勢,飛快地跨下卧榻,疾步走至旁邊阿瑪及皇帝所在的暖閣,我孑然站在門口,常安望見我的身影,不禁道,“長姐,您怎麽來了?”
我疾步走進暖閣,傾時跪倒于皇帝身後,他尚未反應過來我為何如此舉動,我已開口道,“奴婢戴罪之身,不敢得皇上垂憐,皇上更不必為奴婢自賤身份。”
他長嘆一聲,忙轉過身來将我扶起,蹙眉間貼近我的身側,低頭凝聲道,“霏兒你這是做什麽?當真不肯給朕改過的機會麽…”
我卻打斷他道,“皇上從未錯過,又何來改過一說?因為你是皇上,你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錯的,自始至終,都是奴婢。”
他擡起手來想要将我擁在懷中,我卻閃身躲開,我微微颔首,低聲道,“舒妃娘娘此時懷有身孕,奴婢聽常平說,舒妃娘娘時常身子不适,還請皇上快些回宮吧。”
他眉間一蹙,微微側頭,無奈間将欲要擡起的手收回,他低頭眼神流轉了良久,才終于道,“朕不在的時候,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
窗外忽然吹過一陣清風,阿瑪門外的幾顆翠竹上的積雪被風卷落,紛紛揚揚落在檐下的門前,我緊了緊自己的衣衫,扣緊了純風的腕,一步一步走出閣去。
皇帝沒有在完顏府久留,他走後我亦不能久留,畢竟此時我身份尴尬,皇帝下令我暫住于裕親王府,就算我阿瑪及常安被釋,我也不可能安然回家中居住。
走前額娘為我請來了她曾經習學醫藥的同窗好友,名曰顧風,額娘請她至完顏府上來為我看一看身體近況。
顧風于額娘居住的悅雅齋為我診了脈,複又察看了我身上的諸多傷口,而後面色有些許凝重,低聲問我道,“格格你曾經可是得過肺疾?”
我想至早先我在宮中被溫僖貴妃及遏必隆陷害時,的确患過很嚴重的肺疾,後來還是額娘親自入宮為我看了病,我才得以好轉。
我點一點頭,道,“是。”
顧風搖一搖頭,輕嘆了聲氣,轉頭走出內間的紗簾,走出閣去對坐在外間的額娘道,“夫人,格格曾經的肺疾已落下病根,若日後受涼,可能會随時複發,且她這次受的傷對她損傷極大,日後還能否育有孩子,仍是未知。”
額娘努力斂了斂自己不平靜的氣息,問顧風道,“那你說,她現在這樣的情況,可保多久無虞?”
我躲在簾後靜靜聽着,不敢發出一聲氣息,只怕她們聽見了我的聲音而瞞我,終于我只聽到顧風對額娘道,“夫人,據我所診,還可保五年無虞。”
我一時腳下不穩,竟滑倒在榻邊,又怕驚擾到在外間的額娘,更強忍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卻終究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還有五年,還有五年,竟還只有五年……”
“玄烨你聽見了嗎?留給我們的時間,竟只剩下五年……”
我用手背胡亂擦了擦自己的淚意,心中除卻萬般不舍,更有不甘,剩下的時間,我要讓所有讓我嘗盡苦楚的人償還他們應償還的報應。
聽到這個消息,我腦海中竟升起一個之前從未有過的想法。
我要盡快回宮,盡快。
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于我而言,都變得彌足珍貴。
===============
告別了阿瑪與額娘,常安與常平送我走至府門外,登車準備回到裕親王府上,車夫已将馬車停在我身前,我最後對常平與常安道,“我走後,辛苦你們兄弟二人照顧好家中諸事及阿瑪額娘。”
常平點頭道,“長姐放心便是,我與常安定會照顧好家中事物。”
我含笑點頭,擡起頭去望向他們二人,伸手拂過常安的耳邊,道,“家族沉冤昭雪之路,皆系在你我姐弟三人身上,日後絕不能再教阿瑪額娘受這樣的苦楚,我也絕不會再任人欺淩。”
“長姐的意思……”常安微一沉吟,他擡起頭來望着我低聲道,“長姐可是要回宮去?”
我了然勾一勾嘴角,并未作聲。
歷此一劫,我已全然明白,從前寬容溫僖貴妃之事絕不能再發生在赫舍裏氏的身上。
榮妃馬佳氏同樣不可原諒,她最先勾結了子靜,一直以來為皇後出謀劃策,從前她跟随于溫僖貴妃,溫僖貴妃倒後,她便追随于皇後,目的只為将我扳倒。
以及舒妃,我要讓她把她搶走的,悉數全部換回來。
唯有無心,才能報我家族此仇。
常平及常安兄弟聞我此話,忽然有一絲緊張,而我卻淡笑着寬慰他們二人道,“不必為我擔心,自我選秀被留下那日,我已了然,此生是不可能再回家中了,回宮是我不得不選,也是我唯一能選之路,若能為家族報仇,我便無悔矣。”
常平微有些哽咽,道,“我着實心疼長姐,與皇帝已無真情,卻還要不得不回到他身邊,侍奉于他身側。”
常安卻不等他說完,便已打斷道,“哥哥這話不對,若長姐當真能與皇上放下過往情意種種,方才便不會不敢相見,必是有情,才會難以陌路。”
我欣慰地望着站在我面前的常安,他經歷此劫,竟比從前更懂人情世故,我淡笑着對他二人道,“來日我會一樁一件地将家族所受冤屈洗清,必有需要你們二人之時,還望爾等盡全力助我。”
常平與常安應聲拱手,“長姐放心,我們兄弟二人必與長姐同心同力,還我完顏氏一個清白的名聲。”
===============
回到裕親王府時已是日落時分,見到裕親王孑然一身走出王府,我便上前道,“見過王兄,我回來了。”裕親王見到我後,猛地将我的手牽起,道,“妹妹總算回來了,我正要去尋你。”
我淡然一笑,待純風跟上我的腳步,我才随着裕親王步步走進王府,我見王府內滿園的合歡樹梢上皆落着未融的積雪,一時心緒被抽離,想至裕親王一直對我不棄不離的照顧與幫助,竟無以言報。
“王兄,”我緩緩開口喚他,他在我身前停下腳步,漸漸回過頭來,問道,“如何?”
我上前一步,雙手牽起裕親王的一只手來,漸漸用力,終究只擡手對他道了一句,“謝謝你。”
他卻忽然釋然般地一笑,展開另一只手臂拍一拍我的肩頭,坦然道,“我福全生來一點最為特殊,便是那一點執着。你不必言謝。”
我點一點頭,淡笑着松開裕親王的手掌,我自心底裏明白,裕親王與玄烨不同,裕親王的思緒沒有那麽周詳,他并不像玄烨那般運籌帷幄,穎悟絕倫,在裕親王身上,更多的是習武之人的直爽與英氣。
“王爺,天氣冷,多穿件衣裳吧?”倏忽間,靜心殿的門一響,子靜身着一身端莊得體的側福晉服飾,頭戴兩支東珠步搖,手中拿着一件裕親王的外罩衣衫,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走到院中。
子靜見到我已回來,莞爾一笑,走上前來,對我笑道,“妹妹回來了,妹妹身上有傷,且剛失了孩子,萬萬不可四處走動,免再傷了身子。”
我含了一絲笑意,對子靜道,“多謝姐姐關懷,只是如今,想要留在府裏修養,也怕是不行了。”
“妹妹這話是何意?”子靜不明我話中之意,開口問道,此時她正擡手為裕親王披上那件衣衫,親手替他在胸前系好結帶。
我低頭偶一沉吟停頓,複又擡起頭來道,“王兄,姐姐,我想要回宮,現在能否讓我見一見留在王府裏的印雲?”
裕親王一怔,蹙了蹙眉,不可置信地問我道,“那樣虎狼成群之地,皇上仍未下旨命你回宮,你為何要自投羅網?”
我只是輕輕搖一搖頭,并不願說其中緣由,若我命數當真只剩下五年,我寧願誰人也不知,我不願再多一人承擔我的痛苦。
我只道,“王兄不必再問,只帶我去見印雲便是。”
印雲及其父母被關在裕親王府最後一進院落的東偏廂房內,每日有指定的人去為他們送上吃食與用水,雖限制了他們的自由,但也盡了保護他們之實,免得索額圖等人為怕走漏風聲而殺人滅口。
我以印夕與其父母性命作為要挾,要求印雲随我回宮,待我有用之時為我作證,不然其弟與父母性命都将難保。
印雲被留在王府內已有将近兩月,一舉一動都受裕親王府的監視,此時自不敢對我說一個不字。
我要帶她一同回宮的目的是怕皇後會趁亂下手除掉印雲,我将失去最重要的證人,帶她回宮,讓合宮中人都見到她,如此一來,皇後必不敢再輕舉妄動。
別了印雲,我回到合心殿去稍作休憩,直到天色已晚,子靜身邊的侍女才至我休息的合心殿來請我,道,“完顏格格,王爺和側福晉在靜心殿擺了宴,想請您一起過去用膳呢。”
我點了點頭,應道,“知道了,你去吧。”那侍女走後,純風和佩月前來為了梳了梳妝發,我以清水淨面後,才改換了一身旗裝,至靜心殿去尋他們夫婦二人。
誰知我走入席間時,竟見玄烨同樣坐在席間,他居最中,裕親王居其右側,子靜居右下,留給我的位置便在玄烨的左側。
我見他坐在席間,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若是平心而論,我此時怨他惱他,我不願見他,可是我已決意回宮,不得他的歡心是斷斷不可的。
我斂了斂自己的氣息,終于淺淺福身向他行禮道,“奴婢完顏霏,給皇上請安。”
他欣喜地從席後走出,将我扶起,伴我坐到他的身邊,他垂眸凝聲對我道,“朕着實放心不下你,今日在完顏府,朕見你身子十分不好。”
我眼底一熱,想到顧風對額娘說的話,心底一陣陣絞痛。
我若只剩下五年無虞,你是否會後悔,會不舍?
我于席案下悄悄牽起玄烨的手掌,當觸到他熟悉的溫度,心底的委屈傾時間席卷而來,我所有堅強的模樣都在見到他後瞬間崩塌。
他感覺到我的觸碰,展開懷抱将我擁入懷中,将頭貼在我耳邊,悄聲道,“朕不想再與你有任何隔閡,再給朕一次機會好麽?”
我最初只是一聲未答,卻緊緊握住他的手掌。
我與玄烨草草用過了晚膳,他同我一并走出靜心殿來,院中一片合歡飛舞之下,他攬過我的腰間,輕輕吻上我的額前,對我深情道,“合心之約,我必不負。朕一直将這句話深藏于心底,不敢忘懷,霏兒,你還能再給朕一次機會麽?”
我終于抑制不住心內的情感,日日夜夜的思念,我所思念的,便是眼前的人。
我幾乎如同撲進他的懷抱一般,我心內所有的委屈瞬時間噴湧而出,我眼中的淚一層一層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衫,我将他越擁越緊,終于忍不住罵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擁着舒妃的時候有多麽難受嗎?”
他欣慰地将我擁進,拼命地點頭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什麽都不知道!”我狠狠拍打着他的胸膛,罵道,“我腹中的是我們的孩子!而你,卻将許諾我的誓言許諾了她人!”
我轉頭望向身後遠處的靜心殿,低聲道,“就在那兒,你脫下你的衣衫為她披上,卻留我一個人站在雪地中……那個時候的你想過沒有?我該怎麽辦?”
他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将我擁住,他輕輕抿起嘴唇,而後對我道,“是朕…太癡心了,總試圖麻痹自己…可是朕終究做不到,你知道麽,當你對朕說抱歉,說你等不到咱們的孩子的時候,朕的心有多痛!”
我的淚一點一點落在他的身上,他擡手悉心為我擦幹,我道,“玄烨,咱們的孩子,終究是沒有了…你不知道孩子對我的意義,你更不懂這其中如蝕骨般的疼痛。”
他吻上我的頸間,更用手緊緊環住我的腰間,他在我耳邊低吟道,“相信朕,咱們還會有孩子的…霏兒,朕真的好愛好愛你......”
聽着他的聲音,感受着他的溫度,我只覺如同快要窒息一般,他的一切都令我思念不已,而此時他與我近在咫尺,更讓這種感情噴湧而出,無處安放。
我緩緩合起了雙眼,環上他的頸後,我緩緩吻上他的唇,貼近他的耳畔低吟道,“玄烨,接我回宮,好麽?”
我真的好怕,留給我們的時間,會變得越來越少。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的話請收藏哦!麽麽~
親愛的們 我現在在泰國哦 不方便更新 2.11回國 好好更新啊哈哈 不要撤收啦哈哈 回國後仍舊一周3-4更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