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葵丘會盟,晉侯托孤
齊國輔助太子姬鄭繼天子之位,直至此時,周王室方才将先天子薨逝的消息公布于天下,消息靈通的諸侯國雖早有覺察,但多如秦國一般裝作不知。
齊侯廣發盟令,邀各國諸侯結盟。秦侯嬴任好接到請柬,召公子絷進殿。
任好将請柬遞給公子絷:“你瞧瞧上頭的內容,用詞雖謙虛謹慎,但難掩王者氣度。
公子絷接過細細讀了:“齊侯助天子繼位,天子感激他,派周公宰孔去葵丘參加盟會,齊國之勢可謂鼎盛。”
“天子這是在向天下宣布齊國的霸主地位啊。”
“君侯可要前往葵丘?”
任好轉着手上的扳指,緩緩道:“不去,秦國一向不參加這些。”
公子絷放下手中請柬:“列國征戰多年,各有勝負,近些年來,周王室的命脈更是掌握在了諸侯手中,齊國把握住了天子,等于把握住了大周的天下。”
任好将手背到身後,慢慢踱着步:“想來,為了扶姬鄭上位,齊侯花費了不少功夫。”
“從先天子去世到周王室發喪,整整經歷了一年,這其中有多少明潮暗湧,想必不止周王室明白。”
任好鼻子裏哼了一聲:“連咱們都知道了不少,更何況楚國、晉國他們,都忍着等着觀望着,索性不偏不倚,不論誰做天子,咱們作為臣子的,只管朝賀上貢,跟他齊國可比不得。”
公子絷跟上他的步子:“齊國的賭注下得大,贏得也大。”
任好忽然停住腳步,眼睛裏射出一道光:“孤不喜歡賭,孤只做有把握的事。”
公子絷兩步跨到他面前:“諸侯争霸,從來都不會是一家獨大。”
任好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他也想坐擁天下,但眼下,秦國還不足以與強齊抗争,他必須得穩打穩紮,尤其是這個時候,不能冒進。
“對于一件事,上天總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任好看了看公子絷,眼神中的光慢慢柔和,透出幾分笑意,“齊侯年紀不小了,齊國之後誰能登頂,這可就不好說了。”
公子絷聽出了任好的言外之意,提點道:“大國之路從來都不是那麽好走的,君侯放眼前路,也要擔心腳下。”
“這是自然。”任好轉過身,“此次葵丘會盟是齊侯稱霸後第一次大規模結交諸侯,你派間機閣過去探一探,咱們不能被動地接收消息。”
“是。”公子絷告退,回去準備了。
任好攥緊了背在身後的手,許久,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望着天空輕聲念着一個名字:“姜小白。”
齊侯會宋、衛、鄭、許、曹等國諸侯于葵丘,天子姬鄭使周公宰孔來會。
宰孔持天子令、領恩典入場,諸國使臣位列兩旁,齊侯下階迎接。
宰孔道:“天子言諸侯之會,各國修好,禮也。天子之意,禮重在告慰先祖、安定國事、造福萬民。天子再言,今齊侯與列國會盟,循周之禮,祭祀文王與武王,乃大典,特賜胙肉一鼎,以示天威。”
齊侯領恩典,欲下跪謝恩,宰孔攔道:“齊侯稍慢,天子還有一道旨意:伯舅耋老,且有功于社稷,賜進爵一級,免下階跪拜之禮。”
諸國使臣聽聞此言,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觀之齊侯言行。
對于廊下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議論之聲,齊侯沒有猶豫,答道:“天子派周公出使,見周公如見天子,天威臨咫尺,列國會盟本會禮之舉,小白豈敢貪天子之命而不下拜?此背禮也,恐僭越不朝,有損天威,以天子之恩蒙羞,小白不敢不拜。”
說罷,齊侯不要侍從扶持,斂衣下拜,登堂受恩。
天子聞之,感慨于齊侯之敬重,更賜車馬弓箭十車,告之四海。
受封禮之後,齊侯姜小白在葵丘設祭壇,請諸侯結盟,邀周天子使臣宰孔觀禮。
各國諸侯依序排位,共執牛耳,殺牲歃血,焚文以祭天地,抛玉璧以慰山河,飲過同壺酒,食過同鼎肉,盟約乃成。
齊侯當衆宣讀盟約:“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于好,共遵同盟法度:一曰國務自理,若有內亂,不可将禍水引向別國;二曰善待友邦,難時互相扶持,不可因災荒囤不售糧;三曰穩固國本,不可任意廢立儲君世子;四曰尊卑有序,自國至家,不得以小換大、以幼替長、以妾代妻;五曰明白國事,不得縱容婦人外戚幹政。”
條條款款下來,倒不像是在宣讀盟國約定,反而有些像天子在下旨宣告,幾位大國諸侯約定好了一般,緘默不言,底下的小國諸侯便也不敢言語。
盟約畢,齊侯宴請諸侯,宰孔先行歸王都向天子複命,途中遇到了晉侯,他身體抱恙,故而久久未能到葵丘,以至于錯過了這場結盟。
宰孔與晉侯同為姬姓宗族,交往親密些,探問了晉侯的病情,寬慰道:“盟約已結,晉侯既身子不爽,不必再前往了。”
晉侯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道:“當初七國于首止會盟,締約輔佐太子姬鄭,鄭國聽信周天子使臣之言半途毀約,齊國還因此攻打鄭國,後來太子姬鄭繼位,才重修舊好,齊國強大,若因孤未赴盟約而心存芥蒂,豈非給晉國帶來禍端?”
宰孔道:“恕老夫直言,齊侯年紀大了,深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有意加快稱霸的步伐。眼下,他少顧內政而致力于向外征伐,向北攻打山戎,向南攻打楚國,東邊尚未有動靜,卻向西締結盟約,顯然,地處齊國西邊的晉國暫時不在他的計劃之內,齊國兵力有限,您大可不必擔憂。”
晉侯多心,向宰孔探聽了幾句盟約的情況,宰孔笑道:“晉侯只管寬心,并非每個諸侯都到場結盟,晉國強盛,雖不及齊國,總是位居衆多諸侯國之上,晉侯安心養病,勿要多疑才好。”
晉侯想了想,宰孔說得在理,且他貴為周公,又是天子使臣,他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大夫說得沒錯,是孤多心了。”
晉侯忽然心中一陣絞痛,一名侍從連忙取了丸藥給他服下,宰孔眼見着這一切,想起了平日裏聽到的一些傳聞:晉國內部不睦,三公子自盡的自盡、出逃的出逃,如今晉侯又抱病在外,想來國內的形勢更為嚴峻,低聲勸道:“恕老夫多言,晉侯該擔心的是內政,而非外交。”
晉侯苦笑,應付了幾句。宰孔離開後不久,晉侯便傳令下去,調轉方向回國。
回國之後,晉侯的病情不僅沒有向好,反而日益加重。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晉侯召見近臣荀息,安排身後事宜。
晉侯屏退了衆人,只留荀息說話:“你跟了孤這麽多年,孤的心思你都知曉,晉國多年內亂,孤深感無能為力,不能于政業上有所建樹,自當面見晉國先祖請罪,唯有一事孤放心不下。”
荀息跪在晉侯床邊:“但憑君侯吩咐。”
晉侯倚靠在枕墊上,望着桌案上批了一半的奏疏,苦笑道:“孤都這樣了,他們還不想立奚齊為世子,孤這個君侯,當真這麽做不得主嗎?”
荀息擡頭看了一眼,晉侯滿臉苦澀,身居高位者,也多身不由已。
“都說孤寵信骊姬姐妹,逼死了申生,趕走了重耳和夷吾,可孤也是人,也知冷暖,只想找個貼心人。那些美人都懼着孤,親生的兒子也都遠着孤,只有骊姬和奚齊願意時刻陪着孤,孤為何不能多給他們一些恩典?”
晉侯越說越激動,荀息連忙起身替他順了順氣,又給他喂了口水:“君侯記挂着公子夫人,也要愛惜自身,只有君侯的身子好了,才能保護他們。”
晉侯指了指桌案上的筆,對荀息道:“拿過來,孤要立世子。”
荀息愣了一下,瞧着他坐起來都費勁,猶豫道:“是否需要臣代筆?”
“不,孤要自己寫。”晉侯堅定地坐直上身,在荀息的幫助下握筆拟旨。
蓋上晉侯大印,奚齊的世子之位塵埃落定,荀息将旨意收好,晉侯倚在床頭止不住地咳嗽。
“君侯躺下歇息吧,臣就不打擾了。”
荀息欲退下,晉侯叫住了他:“你過來,孤還有話對你說。”
荀息複又上前,晉侯道:“奚齊年幼,恐不能應對朝堂衆人,孤若将他托付給你,你會如何待他?”
這樣的話甚似臨終之語,荀息不知該作何回答:“臣惶恐,君侯福壽延綿,定能親自教導世子成才,荀息不過盡臣子本分而已。”
晉侯虛扶一把,叫他擡起頭看着自己:“你知道孤的意思,但說無妨。”
瞧晉侯這樣,恐時日無多,為着不叫他憂心,荀息答道:“荀息為晉臣,自當竭盡全力輔佐晉侯,加之以忠貞,以報君侯之萬一。”
晉侯問道:“何謂忠貞?”
荀息道:“國家之利,知無不為,事君如父,不敢自專,此為忠;為臣者,對新君無愧,先君亦無愧,以一事之,此為貞。荀息願為君侯之忠貞者,從君侯之命。”
晉侯又問道:“如今晉國內亂不斷,多少人盯着孤、盯着這晉侯的位子,若孤不在了,你可願如此對待奚齊?能否助他順利繼位?”
聽他此語,荀息叩拜道:“若功成,自是托君侯之靈,若不成,荀息願以死繼之。”
荀息以死擔保,晉侯放心了些,閉上眼道:“希望你記住今日的話,總歸算孤沒有錯信你。”
荀息沉重地退了出來,不出半月,晉侯薨逝,谥晉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