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出兩月,秦晉大軍成功擊敗了戎狄六部,王子帶外逃,周王室之圍算是解了。

秦侯迎接大軍凱旋,封了此次作戰中表現突出的百裏視、蹇丙、蹇術、龐孫、楊孫等十位将士為郡尉,着各領兵三千。

百裏視和蹇丙二人得了封賞,手裏攥着剛剛得到的領軍令牌,高興地在河邊打鬧,一不小心脫了手,令牌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噗通”一聲掉入水中。

二人面面相觑。

“噗通!”一道比之前大了不知多少的水花濺起,又有東西掉了進去。不多會,只見半個腦袋露出來,換了口氣又潛了下去。

“大哥!”蹇丙大張着嘴,忘了合上。

百裏視看了看蹇丙,又看了看水面,水面上的霧氣讓他打了個冷戰。

“呼啦!”水中竄出一個腦袋并一只手,将令牌丢到了蹇丙的腳下。

蹇術費力爬上來,哆哆嗦嗦地瞪着蹇丙道:“你個敗家玩意兒,有本事再扔一次我看看!”

蹇丙撿起令牌,不敢瞧他哥發青的臉色。

還是百裏視反應快,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包住瑟瑟發抖的蹇術,嬉皮笑臉地讨好道:“我們錯了,我們錯了,趕緊回去,凍壞了可怎麽好?”

蹇丙不識好歹地湊上去,興奮地問道:“哥,你什麽時候學會浮水了?”

“昨天。”

蹇術揩了揩鼻子,裹緊身上的披風,盯着百裏視和蹇丙二人。他們倆有些發怵,玩鬧弄丢了令牌,低着頭準備挨罵。

蹇術将蹇丙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直看得他頭皮發麻,蹇丙低着頭跟百裏視丢了一個眼神,準備逃跑,被蹇術一把揪住:“白乙,你不會浮水吧?”

蹇丙莫名其妙地看了蹇術一眼,不知他為何如此發問。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別說自己會什麽不會什麽,就連身上幾道疤、頭發幾寸長,這個大哥應該都一清二楚。

“索性今日便學了吧。”說罷,蹇術将蹇丙拎到了河邊。

“哎哎……你說什麽?”蹇丙沒有想到他哥居然在想這個,突然反應過來,驚呼道,“不是,哥啊,你來真的啊?”

蹇術聳聳肩:“不然呢?”

蹇丙感受了一下周遭的溫度,秋寒不是說着好玩的,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自己的披風:“你确定叫我現在就學?”

蹇術毫不客氣地把他的披風掀了,嚴厲地瞪着他:“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蹇丙朝百裏視投去求救的目光,百裏視對上蹇術刀子般的眼神,片刻便敗下陣來。

蹇丙腿肚子軟得不行,還想做最後的掙紮:“你知道的,從小爹娘就不叫我下水,說我是火命,跟水犯沖……啊!”

蹇術一點都不想聽他的歪道理,毫不客氣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蹇丙就這麽直直地栽進了水裏,狼狽地撲騰着。

蹇術看了看百裏視,問道:“你呢?”

“我,我會一點,但游不遠……”百裏視心裏有點發虛,他還想做什麽?

“那正好,這小子笨,咱們一塊教他吧。”說罷,蹇術放下披風,重新下了水。

百裏視猶豫了一下,好像沒有給他拒絕 的機會,只得哆哆嗦嗦地脫了外套,慢慢下到水裏。

三人濕漉漉地爬上岸時,天已經黑了,百裏視和蹇術生了一堆火,一邊烤魚一邊烤濕衣服,蹇丙仰頭趴在大石頭上,據說這樣才能把肚子裏的水吐幹淨。

蹇丙果真是火命,學了大半日還是沒學會,瞧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蹇術的臉色不大好看,罵了一句:“真沒用。”

蹇丙吐完最後一口水,用剩下不多的力氣回敬道:“當初你學不會射箭的時候,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蹇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今日學不會明日再來,這個月學不會下個月接着學,直到你學會為止。”

“馬上就要入冬了,還沒學會浮水首先凍死了。”蹇丙費力地扭着脖子抗議,這個姿勢實在是不好受。

蹇術拿柴火棍指着蹇丙,狠狠地道:“一個大老爺們下趟水畏畏縮縮的,出去別說你是我兄弟!”

“可了不得,好像誰稀罕做你兄弟似的。”

眼看着兄弟倆馬上又要掐起來,在蹇術把柴火棍丢出去的一瞬間,百裏視一把薅住了他,岔開話題道:“西乞,你為何一定要白乙學會浮水?”

蹇丙機靈地躲到石頭後:“對啊,咱們秦軍擅長的是步兵和馬戰,這個根本用不上的。”

“真正的危險總是預料不到的。”蹇術忽然認真起來,“就像你想象不到,一個出生入死的兄弟淹死在你眼前,而你因為不會浮水,無能為力。”

蹇丙忽然不說話了,百裏視試探地問道:“西乞,你是說?”

“那日我和十幾個兄弟跟着奄息将軍攻打泉部,将他們一直引到了黃河邊,泉部不擅水戰,很快落了下風,有兩個兄弟跟泉部的兵士扭打在一處,從石頭上掉了下去,滾滾黃河水,我連他們的屍體都看不到。”蹇術說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場,“剛剛還并肩作戰的兄弟,忽然就這麽沒了,我甚至連救他一救都做不到!”

百裏視寬慰:“這不能怪你,黃河水急,就算是會浮水的,也難活命。”

“就算沒有黃河,還有汾水、渭水,誰能保證下一回不會有其他江河?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浮水。”說得激動,蹇術看了看他們二人,“你們也必須會,我受不了那種只能眼睜睜看着兄弟去死的感覺。”

他說得懇切,蹇丙變了心思,嘟囔道:“我學還不行嘛,只是我沒你那麽有悟性,你只用了一天,我,我也許要用十天……”

“不論多少天,大哥都陪着你。”蹇術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把烤魚遞給他,“快吃,一會還要去營裏呢。”

蹇丙從石頭後出來,乖乖地坐到火堆邊啃魚,百裏視拍了拍他的肩膀,喉嚨裏有些泛酸。戰場無情,蹇術的經歷他也有過,誰都不忍看着袍澤兄弟倒在自己面前,故而更加努力作戰。他們今天這“郡尉”的位子,是多少逝去的兄弟心中所想,他們肩上擔負的是兄弟們的重任,因此,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更強。

“君侯,公子絷求見。”

“傳。”

公子絷捧着一冊書卷進殿:“君侯,這是禮樂司列出的大祭單子,還請君侯過目。”

按常理,禮樂司的奏疏和其他有司一樣,均是統一交付典吏司彙總,由左右二相閱看後再上呈君侯,除非重要和絕密奏報,少有由宗伯直接上呈的。

任好會意,支開左右:“何事?”

公子絷上前幾步,離任好近一點,方道:“間機閣兩名丁字行暗探失聯,請君侯示下。”

間機閣暗探是有等級區分的:甲字行的最為拔尖,同時承擔着刺殺和保護的責任;乙字行的深入各國,只通傳重要情報;丙字行的行走江湖,跨黑白兩道,搜羅坊間秘事;丁字行的則散布在各地,掌握着百姓的動向。

“失聯多久了?”

“一個三十二天,一個四十七天。”

任好面色凝重起來,沉聲道:“在哪?”

“宋國和齊國。”

不是同一個地方,任好懸起的心稍稍下來了些:“其他地方是否有異?”

公子絷搖搖頭:“暫無異常。”

任好踱了幾步,腦子裏飛快地算過這幾年間機閣暗探出事的數量,間機閣成立以來,暗探的數量不斷增加,門檻也漸漸擡高,不是很有本事的人都不會派出去出任務,傷亡數也是逐年下降,雖說今年已經出了五例,但尚在正常範圍內。

任好眼睛一擡:“都處理了。”

意料之中的結果,既然活不見人,便是死要見屍。

“是。”

公子絷正欲離開,任好叫住了他:“間機閣新立一條規矩:失聯一月視為放棄,叫所有人謹慎行事。”

公子絷一凜,暗探的身份是絕對不能暴露的,這條命令的意思是:失聯一月,自行了斷!

“君侯,此舉是否……”

“大局為重。”任好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去辦吧。”

任好接連閱看了幾份奏疏,神色開始不悅,下令道:“傳左相。”

百裏奚好像知道任好會傳他,退朝以後并沒有離開,一直在偏殿候着。

任好指着桌上那幾卷奏疏:“這樣的東西你完全可以截留,沒必要叫孤看到。”

百裏奚恭敬地道:“百官的言論或好或壞,或對或錯,都應該上呈君侯。”

“那孤還要你做什麽?”任好有些生氣,“他們彈劾你和右相,說百裏視、蹇術、蹇丙三人是因為你們的關系才獲得提拔,這明顯是造謠嘛!”

“正是因為事及臣和右相,才不得不上呈君侯閱示。”百裏奚語氣平平,好像事不關己。

那些奏疏言辭激烈,說他們任人唯親,戰場上那麽多戰士浴血殺敵不提,偏偏提拔了兩位相爺的兒子。這些話任好看了都生氣,百裏奚怎麽會心無波瀾?

“孤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可用之才,更不想因為流言中傷賢者。”任好走到百裏奚面前,這幾年有他和蹇叔打理朝政,秦國一直很安定,他們深得民心的同時難免會遭人嫉妒。

“臣知君侯賢明,自有聖斷,故而大膽地将奏疏上呈。”百裏奚神情輕松,好像并未受到影響。

瞧他的樣子,是篤定了自己不會相信這樣的話,任好嘆了口氣:“孤只看重有才有德之人,并不在乎他的出身,且你們從未告訴過孤自己的兒子在軍中,孤自然也不會因為他們是你們的孩子而格外器重。”

百裏奚拱手道:“臣鬥膽問一句,君侯打算如何安置這次的郡尉?”

“你也知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孤本來打算将他們都留在都城,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任好無奈地搖搖頭,拿起十名新郡尉的名冊,仔細閱看,“都是戰場上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勇士,不能寒了将士們的心。孤會把幾位年長些的留在都城任職,其他的還可以出去再歷練歷練。”

這個辦法既顧全了大局,又保全了百裏奚和蹇叔等人的顏面,也可叫幾位年輕人好好長些本事,不叫高官利祿和流言蜚語亂了心志。

“君侯英明。”

任好拍拍百裏奚,囑咐道:“兒子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回去多陪陪他,不然又要走了。”

百裏奚告退,蹇叔那個老狐貍,自己明明擔心得很,又不想親自出面,這會肯定在家裏等他呢。

任好思來想去,心中多少有些不踏實,不知對此事的處理是否穩妥,叫來了贏支:“先生覺得,孤這樣處理是否妥當?”

贏支身為冢宰,選人用人之事是他的職責,但眼下君侯已經處理好了,卻來問他是否妥當,贏支無奈地笑笑:“這樣已經是當下最合适的辦法了。”

任好見他不大痛快,連忙解釋:“先生別多心,孤沒有別的意思,孤只是覺得……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大對勁,想請先生指點。”

贏支見他眼神有些飄忽,心裏确實裝着事,就着整件事想下來,漸漸有了頭緒,回禀道:“指點談不上,但君侯別扭的地方,子桑或許可以猜上一猜。”

“先生請講。”任好示意在對面坐下,屏退了衆人。

“這些年,秦國較之征伐動蕩的其他諸侯國相對安定,外少攻伐,內無大亂,助天子平定了王子帶和戎狄六部之亂,算是有功無過。”贏支一擡眼,“也許,有的國家看不下去了。”

“一語中的!”任好豁然開朗,“孤就說,左相和右相這些年為秦國做的貢獻大家都看在眼裏,朝中國內無一不對他們敬重有加,怎的忽然引來這麽多人彈劾?”

“子桑留意過了,這些大臣多不是位高權重者,且外職居多,很容易接觸到其他國家的人,遠離朝政也容易受蠱惑。”

“你說,這其中會不會有他國的細作?”任好忽然覺得背後一寒,他一向關注軍中事務多些,沒想到朝中的暗鬥更叫人猝不及防。

贏支也擔心這樣的事情,故而思考了很久,方才緩緩道:“有這種可能。”

任好摳着手中的扳指,自己不大留心這些耍手段鬥心機的事,倒叫有心人有機可乘了,不知道秦國朝野上下究竟有多少這樣的人,他們的存在俨然埋了一個巨雷,是得想辦法好好查查了。

贏支見他心神不寧,問道:“君侯可需要臣搜集一份名單?”

任好出手制止:“這件事不可聲張,孤會想辦法了解情況。”

贏支看出任好心裏已經亂了,連忙幫他理清思路:“君侯勿要太過擔心,只有先弄清他們背後之人,才能揣度對手的目的,進而找到對付的辦法。”

“到底是誰呢……”任好取出一卷地圖,喃喃自語:“楚國、黃國正打得火熱,齊國、晉國正協助周天子處理王子帶的事,陳侯病病殃殃,他們應該都沒有這個精力,那還有誰?燕國、鄭國、衛國……”任好不慣處理這樣的事,周圍突然多了很多看不見的黑手,他心裏有些慌張。地圖上一個一個的國家、一塊一塊的疆域,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好像隔着一層霧,怎麽都看不清了。

見他這樣,贏支直接拿開他的地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定力。”

任好慢慢坐下,閉上眼穩定心緒。

贏支四下張望着,在櫃子裏找到一小壺酒,倒了一樽遞給任好:“君侯,喝口酒暖一暖吧。”

任好接過酒樽一仰而下,心中平靜了許多。

贏支重新在他對面坐下,慢慢開始分析:“君侯這次做得很對,将年輕的郡尉分散到各邊防安置,一方面為着他們的前程,他們經驗不足,多歷練總沒壞處,另一方面,也是要防着是其他國家的細作離間我們君臣關系,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君侯沒有偏袒兩位相爺和彈劾之臣任意一方。”

聽了贏支的話,任好松了半口氣:“能如此最好。”

“只是這樣終非長久之道,若是國內真有細作,或是他國的探子已經深入朝臣之中,不盡早拔除,終會成禍患。”

任好點點頭,伸手去摸酒,小酌一口:“細作之事,孤會想辦法,只是再往後該如何?總不能一直這麽被動。”

贏支笑了:“子桑一向覺得君侯在各地開設八方館,廣納賢能之人是一項偉大的舉措,如今方法就在眼前,君侯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先生的意思是,利用八方館?”

“沒錯。”贏支信心滿滿,“八方館遍布各地,招攬各地賢人志士,魚龍混雜消息靈通,且可直接将谏言上呈君侯,若是用好了,并不比其他國家的探子差。”

“八方館……”任好琢磨着贏支的意思,“八方館如今是誰在管理?”

“八方館平日都是依托各郡縣太守管轄,并無直接主事的朝中之人。臣之前與左相商議過,八方館設立這些年來,名聲遠播,上谏之人數不勝數,可沒有主事牽頭進行篩選,有些谏言難以上達君侯。只是還未上禀君侯便出了這樣的事,左相不便出面,只能着子桑來提。”

任好想了想,眼神落在了贏支身上,公子絷暗中管着間機閣,孫陽遠在岐山,左右相要避嫌,身邊還能信任的人只有他了:“先生,你是冢宰,選人用人是你的本職,說起來這八方館既然擔着啓用賢士的名號,應當歸你主事,且孤向來敬重你的好學問,若你能接手八方館,想來既不招人懷疑,又能讓八方館為孤所用。”

贏支想起了很久以前公子絷同自己說過的話:

“你只管放心地做,大膽地說,只要你把一顆真心擺出來,君侯總會相信你的。”

過了這幾年,君侯這是真正信任自己了吧。

贏支拜倒:“子桑自知才淺,但願為君侯分憂。”

“先生請起。”任好伸手去扶,“孤重武也重文,只要是為着秦國好的,孤都會重用。”

這句話既是說給贏支聽的,也是說給天下人聽的,公子絷說得沒錯,嬴任好胸懷大志,雖比不上齊侯那般運籌帷幄,但總歸是個可以扶持的明主,如今既得了他完全的信任,便可放心施展抱負了。

“臣明白了,請君侯放心,臣定當為君侯盡心竭力。”

八方館與間機閣一明一暗,這樣的局勢叫任好安心了些。

夜晚無事,任好躲了個清閑,來到公子絷府上下棋。

窗外閃進一個黑影,在任好面前跪倒:“杞子拜見君侯。”

“起來吧。”

“君侯吩咐的事已經查清楚了。”

“如何?”

“确實有幾位郡守懷有二心。”

任好敲着棋子,半晌方道:“悄悄處理了吧,別鬧出太大動靜來。”

杞子閃了出去,一切又如同之前一般,夜色深沉,樹影浮動,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黑子圍困着白子,就像暴雨之前的黑雲壓城,叫人有些喘不上氣來。任好盯着棋盤,注意力卻不在棋局上,這幾日的朝會他很少說話,他不知道底下站着的人究竟有多少是忠心的,有多少在打着別的主意。他開始變得多疑,就連旁人送來的吃食都不敢下著,生怕有細作混入自己身邊。

“君侯有心事?”公子絷明知故問。

任好怔怔地道:“子顯,你這兒有酒嗎?”

“有。”口裏雖應着,公子絷卻并不起身,也不喚人去拿。

任好無奈,只得吩咐道:“來兩壺,孤想定定神。”

“君侯若想定神,子顯有比酒更好的法子。”

任好搖搖頭:“去拿酒吧。”

公子絷不為所動,在任好面前擺上筆墨:“君侯試試這個。”

“這是什麽?”

公子絷勻了水,拿過墨錠開始磨墨:“練字是最好的定神之法,君侯只管挑那些筆畫最多最煩雜的字寫去,慢慢的,就靜下來了。”

任好不太相信地看了一眼:“你知道,孤一貫不好這個,沒用的。”

“正因為君侯平日裏不喜歡舞文弄墨,此刻才越發有用。”公子絷将筆遞給任好,“君侯就信子顯一回,如何?”

任好還想拒絕,公子絷另取了一套筆墨在他旁邊坐下:“子顯陪着君侯一起練,就跟小時候一樣。”說罷,自己先動筆了。

任好深吸一口氣,也罷,那就試一試。二人比着字帖,挑了幾個最複雜的字開始描。

燭光跳動,屋內只剩下偶爾研磨的聲音,任好的呼吸漸漸均勻,下筆也不抖了,一卷抄下來,外頭已敲過兩聲梆子。

“這麽晚了。”任好放下筆,心中平靜了不少。

公子絷問道:“君侯感覺如何?”

任好笑笑:“确實有用。”

“子顯平日裏遇到了難事,就是這樣平複心境的,待心緒平和,再困難的事都能想到辦法了。”公子絷說罷,走到那盤未下完的棋局邊,從任好的白子中揀起一顆,落在黑子的包圍圈之上,任好走過來一看,一條小路就這麽開了出來,雖不至扭轉全局,但總是解了一時之困。

“君侯可還有興趣下完這一局?”

任好點點頭,與公子絷複又坐下,執子對戰。

白子憑借一條小路殺出重圍,借助原本的領地,逐漸敢與黑子抗衡,将白子逐步引入自方陣地之中。黑子在外圍多走了幾步,間或躲避,間或跳壓,有幾次都走到了白子的中心地段,卻都匆匆退了回去,一直未發起攻擊。突然,任好發現了幾處空缺,明明黑子完全可以拿下,為何一直不敢上前?任好唯恐有詐,執了白子不敢走了。

對于任好的猶疑,公子絷好像并不意外,故作輕松地端起杯子,“不小心”灑了一滴水在己方的空白處,緩緩道:“疑心可有,但一定要大膽求證,若是被無須有的猜忌拖住了腳步,對手可就有時間布置更多的陷阱了。”

經他這麽一提醒,任好方才注意到黑子的困境,原來他不進攻不是因為在埋陷阱,而是己方出現了纰漏,若不及時修補,白子很容易便能取了核心,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肯定只能先顧及己方陣地。

任好看明白了,自嘲道:“是孤多心了。”

“身處高位,是該常存警惕,方能保持清醒,不被敵人鑽了空子,但琴弦繃久了也會斷,君侯不要過于緊張。”

任好若有所思,撚了一顆白子,深入黑子的領地,在薄弱處中打開一個豁口。

“既然敵方已經露出破綻,不如趁人之危,主動出擊。”

公子絷笑了笑,夾了顆黑子截住那顆白子:“既是我方領地,怎會不設防?”

任好忽然醒悟,盡管在敵方前陣中打開了一個口子,但就全局來看,他并無明顯的優勢,貿然進攻還是有風險的。如同列國的細作暗地裏使絆子,他在不完全了解底細的情況下,無法與對方正大光明地對峙,更無法找個什麽理由進攻。面對如此情形,不如鞏固自身,叫敵人尋不着裂縫突破,方才是從根源上斬斷敵方離間的辦法。想清了這一層,任好轉道己方陣地,加固防守,鞏固陣形,場上頓時安靜了許多。

黑子忽然出擊,淩厲且霸道,任好的防線已築牢,不費太多氣力便化解了黑子的進攻,公子絷拱手棄子:“子顯認輸。”

任好意猶未盡:“這就結束了?”

公子絷指了指自己這一邊:“你我雙方本各據領地,方才我是奮力一擊,若成功便可扭轉局勢,若失敗便滿盤皆輸,君侯的防守堅不可破,子顯只能認輸了。”

“你沒輸,若不是你中途提點,孤的白子早就被吃盡了。”任好随手将棋局一抹,爽朗笑道,“這盤不算。”

公子絷笑着搖搖頭,還有這樣耍賴的嗎?

外頭的梆子敲了三聲,阿眇敲門來催,任好起身道:“子顯的意思孤明白了,肅清朝綱之事孤會逐漸着手去做,不論是哪個國家有意離間,秦國都不會自內部瓦解。”

公子絷心中的石頭放下了:“君侯英明。”

任好走到門口,忽又想起一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今後仰仗子顯的地方還多着呢。”

聽他的意思,看來今後要探查的消息不只是各諸侯國了,公子絷小聲道:“臣和間機閣自當為君侯分憂。”

秦侯心情舒暢,沖他伸出一根手指頭:“下回,不許再讓着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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