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宗伯獻玉,将軍娶妻
依靠從楚國購得的糧食,秦國總算從饑荒中緩和過來。
五月,天象罕見日食,列國惶惶不安,紛紛請蔔師登壇問天,企圖求一吉兆。任好本不大信這些,可心中一直存着一件事,便想借此時機解惑。
任好齋戒七日,方請蔔師徒父登壇,以蓍草占蔔,遇蠱卦。
任好問:“何解?”
徒父答:“蠱卦,巽下艮上,巽為風,艮為山,詞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
任好不解:“此卦何意?”
徒父回道:“凡內卦為貞,外卦為悔,蠱卦之貞為風,悔為山,巽為秦內,艮為晉外,主拯弊治亂。歲秋,風吹山上落果實,實落材亡我取之。君侯所願,攻晉以雪前恥,正義之師,三戰之後,獲其主君,大吉。”
任好歡喜,晉之大咎,尋其根源,在于晉侯夷吾,晉君無德不講信義,禍不起于內也将發于外,此番何不秉承天意,伐晉解恨?
請卦問過,任好開始着手準備攻晉事宜。
無止齋每季會有一次考核,公子罃從散學出來就被阿眇接走了,任好在書房等着問他的功課。
在文字功課上,公子罃像極了任好,悟性不算高,學得很艱難,但好在他比小時候的任好有耐性,無止齋的先生都贊許他勤奮刻苦,再加之他身邊還有一個悟性極高的伴讀公子沛,時時輔導提點着,倒也頗有長進。
問過研習的課業,公子罃答得不錯,任好興致上來,又帶他去校場上過了幾招,直到父子兩人都痛痛快快地出了身大汗,這才親自領着他去偏殿更衣。小孩子性子急些,沒留神将一件配飾掉在地上,清脆的一聲響引起了任好的側目。
“這是什麽?”
阿眇撿起那配飾遞給任好。
公子罃老老實實地回答:“回父侯,這是沛兄送給我玩的,原是他父親得了塊好玉,給他做了一對。”
任好接過那玉一瞧,果真是塊好玉。一般的玉多成乳白或青翠顏色,而此玉色質漸變,接近墨黑,通透之處可見深層的紋理,像是一座山的模樣,配着亦純亦黑的玉色,那座小山仿佛出自仙境一般,高深而缥缈。
見父侯看得仔細,公子罃略一側頭,有些興奮地道:“沛兄自留的那塊裏頭是一汪湖水,顏色淡些,但玉色更為通透,他說玄玉稀罕,故而将玄色多的這塊給了我。”
任好将佩玉還給公子罃:“既是好東西,就該好生收着,若是掉在外頭,豈不辜負了兄弟情分?”
“父侯說的是。”公子罃收了玉,趕緊貼身放好。
任好囑咐道:“今日做完考核不必去無止齋了,去陪陪你母親吧,她近來總說想你。”
“是,孩兒告退。”一聽說不用再去上課,公子罃藏不住的高興,小跑着離開了。
看他如此開心,任好也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準備好好沐浴,放松一下,再去思考出征伐晉事宜。
見阿眇進來,任好以為一切都準備好了,自行朝裏間走去:“取些果子來,孤且得泡上一會呢……再有,上回君夫人送來一盞安神的凝露,記得放一些……”
“君侯。”阿眇不合時宜地道,“宗伯來了。”
任好沒邁出幾步又退了回來:“他來做什麽?”
“君侯。”
公子絷恭敬地一拱手,正準備撩衣行禮,被任好草草打斷:“孤渾身是汗等着沐浴,你有什麽話且快些說。” 私底下,任好從來不跟他客套
公子絷擡眼打量着他,任好滿臉通紅,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笑道:“君侯去校場操練了?”
“陪罃兒練了幾招。”屋裏沒有外人,任好随意在階上坐下,似是随口道,“他得了塊好玉,聽說是你給的?”
這話題轉得太快,公子絷好一番思量才明白過來:“君侯是說那塊嵌山的玄玉?”
任好喉嚨裏不清不楚地嗯了一聲。
“那原是我給子沛的,他從小好玉,前陣子去巴蜀的時候給他帶的。”見任好沒有搭理,他又接了一句,“他們兄弟關系好,一人一塊帶着玩,君侯不要嫌棄才是。”
任好不陰不陽地接了句:“孤有什麽好羨慕的。”
“啊?”公子絷以為自己聽錯了,下一刻立即反應了過來,任好是見了好東西吃醋了。
公子絷偷着笑:“君侯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哄孩子的小玩意兒罷了。”
任好瞥了他一眼,在心裏罵:孤說的是玉嗎?
公子絷“很沒有眼力見”地誇了幾句那對玉如何如何稀罕,任好不是很耐煩地打斷他:“如若沒有正事,還請宗伯家去賞玉吧。”
公子絷見他這副模樣,在心裏早已笑得趴下,硬是忍住了,正兒八經地喚道:“阿眇。”
阿眇捧着一只箱子上來,遞到任好面前。
見他送禮物來,任好心中歡喜,可正憋着一口氣,想看又不好意思去看,瞥了一眼連忙縮回目光,似是不在意地問道:“這是什麽?”
公子絷也不回答,只上前打開箱子,任好又費力挪了一眼去瞥,只一眼,這目光便收不回來了。
箱子裏是一套铠甲,不是普通的铠甲,是由一塊一塊的玄玉做的面,再由金絲串聯而成,金絲玉片铠甲在諸侯中常見,但罕見的是這通身的玄玉。若單純只是玄玉還罷了,天下這麽大,湊一件铠甲還是沒問題的,最稀罕的當屬胸前的那一塊,足有兩個巴掌那麽大,可以完全護住胸口最容易受傷的地方,通透的玉色,和公子罃那塊佩玉如出一轍。
半晌,任好才張開口:“這是?”
“子顯前段時間奉命出使巴蜀,在西南邊得到一塊巨石,一層層切開,裏頭竟是一整塊的玄玉,顏色質地均屬當世罕見。子顯想着,君侯出征多危險,便命人連日打造了這麽一副玄玉金絲铠甲。他日在戰場上,一來能彰顯君侯威儀,二來,更是為了護君侯安康。”
本來看了這铠甲,任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聽了他的解釋,任好更是将所有言語哽在喉頭,半天理不出一個字來。
公子絷幹咳了一聲,補充道:“那對玉佩,是從石頭的另一側切出來的,我瞧着那成色做成铠甲碎片可惜,便打成玉佩給孩子玩了,還請君侯不要見怪。”
說回玉佩,任好總算組織好了語言,他心裏高興,嘴上卻裝着正經:“孤派你去巴蜀是出使的,不是游山玩水的。”
“是,君侯教訓得是。”公子絷配合地低下了頭,肩膀有點抖。
“好了,看在你如此費心思的份上,孤就不罰你了。”任好嘴角忍不住地上揚,又要壓着自己憋回去,着實難受。
“君侯,伐晉在即,好在這副铠甲趕制出來了,可一旦上了戰場,铠甲終究只是铠甲,子顯希望君侯能珍重自身,不要再像上次那般……”想起一線天一戰,公子絷只覺得一陣後怕,若不是蹇術拼死護着,又有那批勇士的相助,很難細想此戰的結局,“君侯若打定主意親征,子顯不好阻攔,只是為着秦國萬民,君侯不能有絲毫閃失,還請君侯不要再以身犯險了。”
公子絷忽然嚴肅,任好也頗為感懷:“玄玉金絲铠甲孤收下了,你的話,孤也記下了。”
玄玉金絲铠甲不僅是戰袍,更是秦侯身份的象征,承載着秦國子民對秦侯的關切與愛戴。
“這份禮物,君侯喜歡嗎?”臨走前,公子絷試探着問道。
“子顯用心良苦。”任好站起身,“孤要去沐浴了。”
公子絷有點失望,也只能按禮告退,走出殿門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句,聲音很小,卻足以叫他靈臺清明:
“這是孤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任好拟定出征伐晉名單,裏頭沒有蹇術的名字。下朝以後,蹇術求見君侯,沒有通傳,阿眇直接将他領進屋裏,好像任好知道他一定會來。
“君侯。”
任好正在翻看一卷系着紅帶子的書簡,看到他來,興奮地遞給他看:“你瞧瞧這個。”
蹇術沒有心思看這些,他直接禀明來意:“末将感念君侯體恤之意,但末将身體已經痊愈,可以出征,還望君侯恩準。”
胡說八道。
任好忍住罵他的沖動,扯出一個笑臉:“替你診治的醫官都是孤派去的,你當孤不知?你那身傷沒個大半年怎麽能好利索?”
蹇術低頭不說話,他年紀也不小了,急着建功立業,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任好把他摁在位子上坐下,又把冊子塞到他手裏:“孤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你。”
聽聞此語,蹇術好奇地打開竹簡,是一冊清單:鑲邊漆器十箱,紅木妝奁十盒,青銅方鼎三尊,玉盤勾帶二十條,玉珏五對,禮樂十件……
“這是?”
“孤替你拟的彩禮單子。”任好滿臉興奮。
蹇術神色忽然慌張,站起來行禮道:“這不可,君侯,這萬萬不可。”
“哎,坐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成家,難不成叫你爹養你一輩子?”
“我……末将……”蹇術有些語無倫次,他何嘗不想成家,可功業未成,如今又成了這幅模樣,還有哪家姑娘肯嫁給他?
任好看穿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孤已經替你打算好了,子車氏家有一位姑娘,年近三十了還未出閣,誰都看不上,一心一意非要嫁什麽‘當世英雄’,孤招她來問過了,她對你有意,也不嫌棄你的樣貌,你若覺得好,孤便替你做主。”
“她,她當真不嫌棄我?”乍一聞此,蹇術有些激動,繼而有點難為情。
“孤從不強人所難,之前也考慮過別家的姑娘,她們不願意孤都不勉強,總該人家肯要你,才會對你好不是?”見他不自信,任好加了把火,“孤跟她描述你樣貌的時候,奄息他們在一旁聽了都只搖頭,還覺得孤說過了呢。”
蹇術的手不自覺地摸上自己的臉頰,有些不相信:“我……這樣也能娶到夫人?”
任好鼓勵道:“只要你點頭,孤就去跟你父親說,再托奄息他們三兄弟做媒,給你說定了這門親事。”
蹇術有些興奮,原以為這輩子要孤獨終老,都做好準備将一生奉獻給戰場了,沒想到還能有娶妻成家的這一天。
蹇術行禮謝恩:“末将,末将謝過君侯。”
任好拉他起來,看了看他臉頰上的青銅面具,啧道:“這個不好看又厚重,孤命人給你打一副銀的,戴起來舒服些,再打一副金的,你大婚那日戴,襯着紅色的婚服,那才俊俏呢。”
蹇術有些臉紅:“君侯別笑話末将了,就末将這樣子,這輩子都和‘俊俏’二字無緣了。”
“哎,對我秦國的兒郎來說,戰場上的傷疤就是軍功的象征,你瞧瞧那些将軍勇士,哪一個不是滿身傷痕,只不過你的功績寫在臉上罷了。”
任好的一番話,叫蹇術稍稍心安,再次謝恩,拿了彩禮單子回府跟父親禀報去了。
蹇術和子車氏的婚禮辦得很熱鬧,蹇術重傷還未好全,醫官不叫他多喝,小酌了幾杯便入了新房。喝得最兇的卻是奄息、仲行、針虎這三位舅兄,最後都是被人擡回去的。
蹇術與新夫人相鄰坐在床邊,誰也不動。直到大紅蠟燭燃了一大半,外頭的賓客全都散去,夜恢複了靜谧,只聽得窗外的蛙鳴陣陣,蹇術方才鼓起勇氣,慢慢去探新夫人的手。
子車氏突然開口:“将軍。”
蹇術吓了一跳,剛觸碰到指尖的手又縮了回來。
“将軍可是嫌棄妾身?”聲音有些悶悶的,許是沉默太久的緣故。
蹇術不知她為何這麽說,連連擺手:“不不,沒有,你不嫌棄我還罷了,我怎麽敢嫌棄你?”
新夫人微一偏頭:“将軍,妾身年紀大了,坊間都傳妾身樣貌醜陋,嫁不出去,将軍也這麽認為嗎?”
蹇術方才一直坐着沒動,扭頭躲着左邊半張臉,也不去看新娘,想來她是誤會了。于是連忙挪開新娘遮面的團扇,兩人總算是正式見面了。
蹇術壯着膽子看向新夫人,她雖然年紀大一點,但樣貌是不差的。她不像一般新娘子那樣化着厚重的妝容,只作簡單裝扮,頭上的首飾也簡單大氣,頗有武将世家的氣度。淡妝的子車氏在紅燭的映襯之下顯得有些朦胧,臉蛋紅紅的,但沒有少女的嬌羞,四目相對,看向蹇術的目光熾熱而大膽。
蹇術本來一直在打量新夫人,看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連忙低頭回避。
子車氏有些失落:“将軍還是嫌棄妾身嗎?”
蹇術見她誤會,緊張得連連擺手,捂着自己半邊臉的面具,認真道:“想來君侯和你的族兄們都說過,這面具底下是一張怎樣的臉,不怕跟夫人說實話,是蹇術自覺配不上你,若說你面相醜陋,那我就真是見不得人了。”
新夫人仔細打量着他,又伸出手遮住他戴着面具的左半邊臉,忽然笑了:“妾身瞧着将軍很俊俏,跟他們說的都不一樣。想來,咱們的孩子一定也是好看的。”說罷,伸手要去取他的面具。
蹇術下意識地握住她的腕子:“你,不怕?”
“不怕。”新夫人笑得很自然,“妾身敬佩英雄,将軍就是英雄。”
蹇術松開了他的手,卸下全部的防備,任她摘下了遮醜的面具。
傷痕已經愈合了,但從額頭至左眼,再到臉頰,這一道長長的疤痕,連帶着因為刀傷失明的眼睛,确實有些叫人害怕。
子車氏并不畏懼,想來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她的手覆上蹇術的面頰,言語間倒是有些心疼:“好深的一道疤,一定很疼吧?”
“已經不疼了,就是還有點不習慣一只眼。”
蹇術慌忙去捂自己的眼睛,卻和子車氏的手掌相碰,指尖的溫熱傳遞過來,直竄心頭,在熱血中滾燙一番,升到脖子以上,這位馳騁疆場的鐵血男兒居然紅了耳根。蹇術不大懂情愛,多年征伐也從未有機會經歷過,但眼下似乎無師自通地适應了這個溫度,将積攢了三十多年的柔情彙聚成一個眼神,全都傾注到眼前之人身上。
子車氏不躲避,反而用手指扣住他的手指:“今後就由妾身來做将軍的另一只眼,可好?”
“好。”蹇術伸過另一只胳膊緊緊圈住子車氏,原來貼心的人在懷中,是這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