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郎情深重,妾意綿長
白翟。
重耳一拉缰繩,慢慢靠近季槐的方向,低聲道:“那只麋鹿跑累了,此刻正是射殺的好時機。”
季槐拉開弓箭,目測了距離,自信地道:“我來。”
重耳在一旁提醒:“記住我教你的,慢拉急放,瞄準了再射。”
季槐屏住呼吸,拉滿弓弦,只聽得“咻”地一聲,剛好射中了麋鹿的一條腿。
“中了!”季槐興奮地紅了臉,頭上的辮子也随着她的腦袋搖擺,配着五彩的發帶甚是好看。
“不錯不錯,很有長進。”重耳誇贊道。
“是夫君教得好。”季槐收了弓箭,奔馬去拾麋鹿。
重耳正準備過去幫忙,見狐毛急匆匆地駕馬而來,招呼他道:“二舅來得正好,季槐射了麋鹿,今晚可有口福了。”
狐毛神色凝重:“麋鹿肉鮮,但你吃不了了。”
見他着急忙慌的樣子,重耳覺出事情不對,拉緊了馬缰:“怎麽了?”
“晉侯派人來追殺你了,趕緊離開這裏。”
重耳神色一擰,又來這一套!
“呵,姬夷吾都做了這麽久的晉侯,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重耳在白翟十二年,平日裏和趙衰他們下下棋,跟三位舅舅打打獵,或者跟季槐一起教兩個兒子讀書識字,早就過慣了平靜的日子,幾乎都快忘了王權鬥争,他原以為這輩子就這麽過下去了,沒想到夷吾這個三弟弟如此惦記着他。
“說起來都是兄弟,他怎麽就能下這樣的狠心。”狐毛咬牙道,“若不是看在他母親的面子上,我都不想認這個外甥。”
重耳自哂:“王侯貴胄,哪裏有什麽父子兄弟,當初父侯如此,他亦是如此。”
季槐拾了麋鹿回來,看到他們神情不對,也變了臉色:“夫君,二舅,你們在說什麽呢?”
狐毛道:“重耳要走了,你好好送送他吧。”
“什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叫季槐有些不能接受,她翻身下馬,一把拉住重耳,“為什麽突然要走?你要去哪?可以帶我一起嗎?”
重耳握緊了季槐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可不可以不走?伯鯈和叔劉還在等咱們回去,還要給父親看他們今日的功課呢!”季槐撲到重耳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的腰,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
重耳的眼神有些動搖,季槐的話觸及了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妻子、孩子,他一個都放不下。
見他猶疑,狐毛提醒道:“你當初匆匆來到白翟是為了逃難,後來留在此處是為了謀劃大業,妻兒不應當成為你的拖累,重耳,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這番話說得直白,也說得季槐心涼,其實她一直明白,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重耳拉開季槐,紅着眼朝她笑了笑,故作輕松道:“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你還會回來嗎?”季槐滿心期待地望着他。
重耳點點頭:“一定會的。”
“那我要等多久?”
重耳看了看天,故意逗她:“唔,你今年二十五歲,便湊個整數,再等我二十五年,可好?”
季槐流着淚,噗哧一聲笑了,一拳捶在他肩胛骨上:“你這個沒良心的,再等二十五年,我都老得不成樣子了,就算等不到你也不能再嫁人了。”
重耳将她攬入自己懷中:“我就是不想你再嫁人,我就是要你只做我的女人。”
季槐又捶了他幾下,一邊哭一邊笑一邊念叨:“你這個沒良心的,沒良心的。”
重耳握住了她的手,将頭埋在她的秀發之中,不叫眼淚流出來。
季槐像是感受到了頭頂的熱淚,漸漸平靜下來,貼近他的耳朵說道:“你放心,我會等你,我不嫁人,一定等你。”
重耳緊緊地抱了抱她,終于撒開手,替季槐擦掉臉上的淚,柔聲道:“那我走了。”
季槐朝他擠出一個最好看的微笑:“大丈夫志在四方,二舅說得對,我和孩子不該成為你的拖累,你放心地去。不用擔心我們。”
重耳取下随身匕首,挂在季槐腰間:“替我好好教導孩子們,好好照顧舅舅們。”
“季槐明白。”
正說着,狐偃駕馬跑來,将一個包袱遞給重耳,催促道:“勃鞮提前動身了,趙衰他們在前頭等,咱們不能再耽擱了!”
“勃鞮的速度咱們是領教過的,趕緊走,你大舅那邊我去傳話。”狐毛朝重耳的馬屁股後頭抽了一鞭子,又轉頭對狐偃道,“你們先走,照顧好重耳。”
“放心。”狐偃一夾馬腹,追了上去。
季槐看着追着他們跑了一段,直到過了尖山,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方才停下腳步,默默伫立了許久。
狐毛勸道:“回去吧,孩子們還在等你呢。”
“他真的還會回來嗎?”季槐望着重耳遠去的方向,手裏握着那柄匕首,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狐毛沒有說話,這樣的事誰都說不準,他們只能默默祈禱上天庇佑,至少他能平安。
夕陽已沉,除夕夜宴即将開席,贏孟璇匆匆趕到姬尚格的寝宮,發現她仍倚在榻邊,懶懶地假寐,連忙過去拉她:“母親,各位夫人都已經在去大殿的路上了,您為何還不準備?”
尚格早知女兒要來,睜開眼,眯笑着上下打量了孟璇一番,點頭贊道:“不錯,我們孟璇長大了,今日打扮得格外好看。”
“母親。”孟璇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孟璇好意來邀母親,母親卻拿我打趣。”
尚格捏着帕子咳了幾聲:“母親身子不大好,便不去赴宴了,以免攪了衆人興致,惹你父侯不悅。”
聽她咳嗽,孟璇連忙去倒水:“不是已經吃了兩個月的藥嗎?為何還沒好全?那些醫官不盡心,待孟璇回了父侯,好好懲治才是。”
“別,別去擾你父侯。”一聽這話,尚格趕緊阻止,“本來已經好了,只是這幾天受了寒又複發了,養幾天就好,別拿這些小事去煩你父侯。”
孟璇坐到尚格面前,滿是心疼地看着她日漸消瘦的面龐,有些替她抱不平:“母親,我聽丫頭們說,父侯已經小半年沒上你這兒來了,從前他可從來不這樣,是不是新進的幾位美人狐媚,蠱惑了父侯?”
尚格忽然變得嚴肅,斥道:“孟璇,你父侯是明君,誰能蠱惑得了他?這些話不可再說,聽到了沒?”
孟璇癟癟嘴,應下了。
“你父侯正值盛年,政務又忙,是需要一些年輕貌美些的美人去侍奉,讓他開心,母親年歲漸長,他不來也沒什麽的。”尚格這話裏充滿着憂傷,她又如何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訴孟璇呢?
外頭已經響起了絲竹聲,想來正殿的宴席快開始了,孟璇有些着急,再次問道:“母親,這宴會您當真不去?”
尚格笑笑,伸手推她:“快去吧,遲了你父侯會不開心的。”
孟璇起身的時候輕聲嘟囔了一句:“父侯也是的,除夕夜宴這麽大的事,也不着人來請母親。”
“孟璇!”尚格立馬呵住她,“不許再說你父侯的不是。”
“好吧,那女兒先過去了。”孟璇拎着裙子行了個禮,小跑着出了門。
“慢着點,別摔了。”尚格的目光追到門口便滞住了,自從那日在大殿見過公子絷,她便再沒踏出過這扇門。
除夕夜宴,秦侯坐側君夫人一位空缺,只說君夫人染疾。自晉侯入秦以來,坊間有傳聞說因着晉侯一事,君侯與君夫人不睦,君侯不置可否,君夫人避而不見。聽說後宮有個不長眼的美人曾公然談論此事,叫君侯割掉舌頭丢了出去,于是諸人就算再好奇,也不敢打聽了。
任好翻看着蹇叔呈上的賦稅冊子,這是晉國八城劃歸秦國以後征收上來的第一筆賦稅,蹇叔認真核對過,交由君侯決斷。
“這些錢不入國庫,分發給伐晉的将士們,糧草撥歸軍用,皮毛衣料制軍裝,珍寶器物也折算成銀錢,用來撫恤陣亡的将士親屬。至于役夫,就叫他們去南邊駐守,離晉國和戎狄都遠一些。”
蹇叔領命去辦,任好又問百裏奚:“八城原來的郡守都去了哪裏?”
百裏奚回道:“郡守們年前都回晉國了,幾位郡丞小吏晉國不納,都還在各城留守。”
“咱們這邊派了人嗎?”
“因着年關,各邊境加強防守,有幾位郡尉在那邊輪流駐守。”
任好想了想:“馬上就要出正月,邊防恢複巡防,還是得派幾名正經官員去主持事務才好。”
百裏奚請示:“何人駐守,還請君侯定奪。”
任好召贏支上前:“這幾年八方館那邊提上來多少人?”
贏支在心中算了算:“禀君侯,加上已經留在朝中任職的,共計十七人。”
“你同左相商議着,選八名最好的派過去。”任好又問奄息,“如今共有郡尉多少人?”
奄息回道:“第一批郡尉十人,已提任都尉的有百裏視、蹇術、蹇丙、龐孫、楊孫、馮琦、江谷令等七人,新一批又有十人,如今共有十三名郡尉。”
任好搖搖頭:“太少了,你們還要多多留意,有好的都要給機會去前線歷練。”
“是。”
任好又吩咐:“你同他們倆一道,就從那十三名郡尉中擇四名,輔政八位郡守,再叫蹇丙過去,好好帶帶他們。”
三人領命。
公子絷得了信,上前禀報:“君侯,昨日晉國使臣來秦,求見君侯。”
“何事?”
公子絷的表情怪怪的,從牙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晉國饑荒,求秦國再次濟糧。”
衆臣皆是一愣,大殿內忽然就炸了鍋,有感慨上蒼開眼的,有大罵晉國不知好歹的,還有啐晉國不要臉的。
任好皮笑肉不笑:“姬夷吾真是有趣,什麽壞事都想着咱們呢。”
衆臣不知君侯何意,立馬站成兩派,一派主張濟糧,一派主張坐視不理,兩派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當然,主張坐視不理那一派的人多了幾倍,主張濟糧的一方很快便敗下陣來。
任好轉着扳指,認真聽着兩派的發言,既不打斷,也不叫停,心中卻早有思量。直到他們說累了,方才緩緩開口:“孤以為,這次咱們還是得濟糧。”
剛才敗下陣來的幾個人頓時眼睛發亮,君侯站在他們這邊!
人多的一方撸起袖子,噢不,執起玉笏,準備好滿肚子的理由,正準備直言上谏,任好把手一舉:“諸卿勿急,聽孤一言。”硬生生地把他們的話都憋了回去。
“孤聽聞當年唐叔虞受封立晉國之時,箕子曾言:‘其後必大’,先賢之言不可不信,晉國眼下不濟是因為國君失德,想來并不久矣,但若是立得一位賢明之主,難保後代不會福澤深厚。再者,咱們救濟的不是晉侯姬夷吾,而是晉國的百姓,食乃生存之本,若能得晉民的感激,比跟晉侯結怨要有益許多,咱們秦國眼光要長遠些,立德以求後報。”
有理有據,況且他是君侯,這個決定只能由他來做,如此,衆臣只得把一肚子的話咽下去,安安心心聽君侯安排濟糧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