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薄暮冥冥(一)
第1章 薄暮冥冥(一)
晚上六點,紅日西斜,在雲層中緩緩移動。
現在正是下班的時間,道路上車滿為患,尖銳的鳴笛聲和聒噪的抱怨聲疊起,給每個人的心中都憑空添了一把火。
時川扯了扯安全帶,看了眼手表,煩躁地吐出一口氣。
按照這個堵車程度,也不知道七點之前能不能到家。
手指在方向盤上規律地點着,餘陽照進半開的車窗,給時川的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
魚尾拍在塑料袋上的沉悶聲音從後座傳過來,一絲淡淡的魚腥味随後彌漫開。
時川有些頭痛地回過頭,皺眉看了眼後座上的幾大包食材,心裏愈發後悔自己下午做的決定。
家裏有一個專門負責做飯的保姆,原本是根本用不上時川親自動手的,但是他早上突然記起了游洲前兩天提到的那道松鼠桂魚。
游洲不過随口一提,時川卻上了心,于是今天下午他特意給保姆放了一天假,又查了菜譜,打算親自給游洲做這道菜。
只是平日裏十指不沾陽春水慣了,時川沒想到買個菜竟然要這麽麻煩,本以為十分鐘就能解決的事,挑挑揀揀硬是花了他将近一個小時,從超市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頭昏腦脹。
不過想到游洲晚上回家臉上可能出現的表情,時川勾了勾嘴角,心裏升起一點隐蔽的期待。
手機鈴聲突然在這時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考。
時川按下接通鍵,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很快在車裏響起:“時哥,是我,楊率,你現在在哪呢?”
“車上,有事?”
時川的心情聽起來還算不錯,對面卻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猶豫了一下,音調降了一半,聽起來有些畏縮:“那什麽,我......我好像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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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車突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喇叭聲,硬生生地把楊率的最後兩個字截斷。
時川被震得吓了一跳,不耐煩地對着話筒“啧”了一聲:“你能不能大點聲?”
魚也好像受了驚,拼命在塑料袋裏搖頭擺尾做出最後的掙紮。楊率聽見了聲音,好奇問道:“哥,你那邊什麽聲音?”
時川漫不經心地答道:“買了條魚。”
楊率好半天沒想出來自己該接什麽話,因為他實在是沒法把時川和買菜做飯這四個字聯系在一起。
那邊停頓了好幾秒,時川的聲音變得不爽起來:“你到底有沒有事?我挂電話了。”
“別別別,”楊率趕緊回到正事上,提高音量把自己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好像在酒吧看見嫂子了。”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瞬間收緊了。
“誰?你确定?”
“确定,”楊率沉吟片刻,然後補上了另一個信息:“他對面還坐着一個人,好像是你前男友。”
“再說一遍。”時川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那個叫萊諾的,”對面以為他已經忘了,解釋道:“時哥你還記得嗎?你剛結婚沒多久的時候他就挺不甘心地找過嫂子一次,但是當時.....”
但是當時時川不在乎。
他不僅不在乎,甚至還把特意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楊率給罵了。
“少給我在這兒胡說八道,你哪來的嫂子?再他媽瞎叫就給我滾出去!”
旁邊的玻璃擺件被人揮到地上發出震耳欲聾一聲響,楊率摸摸鼻子趕緊退了出去。
他知道時川是拗不過父母才結的這個婚,但他沒想到時川對這樁婚事能反感到這樣的地步。
吃一塹長一智,更何況楊率也不是什麽記吃不記打的性格。所以自從這件事之後,他再也不敢瞎摻和時川的家務事了,偶爾聽到點什麽風言風語也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誰讓多做多錯呢。
但是今天他還是給時川打了這個電話。
原因自不必多說,現在但凡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時哥對老婆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交際應酬一概推辭尚且不提,聽說去年嫂子過生日的時候時川給他買了個島,雖然後者嘴硬狡辯這是買來做旅游開發的,但是小島不僅到現在還沒動工,甚至時川一次都沒邀請過別人過去。
據說時母有一次想登島去看看,卻被時川毫不留情地給拒絕了,“沒什麽好看的,您自己全國都有房子,去哪不是玩?”
幸好後來還是游洲看不下去,把時母邀請過去小住了幾天。
而她回來的當天晚上,A市的富太太圈全都知道了一件事——時川特別疼老婆。
那天的宴會上,時母先是美滋滋地炫耀了一下游洲給她買的翡翠镯子,引得一衆好姐妹紛紛贊嘆,然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捂嘴笑了起來。
“那個小子剛結婚的時候整天拉個臉,現在好了,被老婆套牢了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A市誰不知道時家的獨生子這個婚結得不情不願?聽說時川在訂婚宴上還冷着一張臉,怎麽現在就回心轉意了?
賓客明顯不信,滿臉都是願聞其詳的表情。而則是時母會心一笑,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開口解釋:“我家那個臭小子啊,在島上種滿了松樹,還蓋了個亭子,自己親手弄了個對聯挂在上面。你們猜對聯寫的什麽?”
這都什麽跟什麽?富太太們一臉茫然。
時母很滿意大家的反應,沾沾自喜地環視了一圈,然後張口說道:“時游敬亭上,閑聽松風眠。”
“哦——原來是兩個人的姓,”賓客們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感嘆:“沒看出來啊,時川還真遺傳了你的浪漫細胞啊。”
“那是,”時母微微一笑,然後眨眨眼睛:“而且呀,我們家小洲最喜歡的就是松樹。”
楊率他媽當時也在場,回來之後繪聲繪色地把這件事學了個十全十。楊率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還記得他哥剛結婚的時候那副死人臉,當時身邊所有人都知道“游洲”兩個字是他的敏感詞,誰跟他提他就跟誰急。
怎麽能有人在短短一年內就換了一副嘴臉的?
楊率沒談過戀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把理由歸為一個——他嫂子太厲害了。
這件事對包括楊率在內的不少人都造成了相當大的震撼,當然,對這件事反應這麽大的不止他一個。
時川後來也聽說了,然後氣得一周沒理他媽。
“地址?”
楊率這邊還天馬行空地想着他哥的那些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把酒吧的地址告訴我,”時川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冷硬仿佛冰碴:“你盯着點,我現在就過去。”
“放心吧哥,酒吧叫‘藍星’,就是彙安街長久路上的那個。”
“知道了。”
電話被幹淨利落地挂斷,撂下手機剛好趕上信號燈由紅轉綠。車流漸漸松動,前方讓出來一條空隙。
時川把方向盤打滿,引擎轟鳴,汽車往着往酒吧的方向殺去。
紅霞褪去,漸漸轉暗的暮色在頭頂盤旋,汽車向前飛馳,公路被甩在身後向着暗處撤退。時川線條利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外後視鏡映出他冷硬的眉眼。
兩側景色不斷向後退去,逐漸連成一條斑斓直線,時川的思緒卻飄到了從前。
那個萊諾說是他的前男友其實也不太恰當。
時川認清自己性取向的時候剛剛二十歲,同年他碰到了一個叫萊諾的混血兒。後者對他一見鐘情窮追不舍,時川被他直白大膽的表白沖擊得不淺,沒考慮太多就答應了。
萊諾自然是喜不自勝,不過沒想到兩人還沒拉過手就分了手,滿打滿算戀愛關系就持續了兩周。
理由很簡單,時川收到了一張匿名發來的照片。
而照片上的萊諾正坐在另一個人的腿上,兩人正親親密密地接着吻。算算時間,正好是萊諾和他确定關系的當天晚上。
他沒什麽太大的波動,當機立斷地提出了分手,不過萊諾還有些依依不舍,發現挽留無果後也就選擇了放棄。
兩人自此失聯多年,只是沒成想萊諾後來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時川結婚的消息,竟然找到了游洲。
萊諾和游洲具體說了什麽他不清楚,現在時川想起當初混蛋的自己都會懊悔不已。本以為結婚不過一年,他還有很多時間來彌補自己當時犯下的錯,沒想到這件事注定要在他的心上留下一根刺。
又到了一個分岔口,在等待紅燈的幾秒鐘間隙,他想起了游洲,心口又是一陣隐痛。
剛結婚的時候時川對游洲簡直不屑一顧,他見慣了僞君子的做派,所以對方在他眼中不過是某種惺惺作态的高嶺之花。
直到後來他發現,原來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
毫不誇張,時川從沒見過游洲和任何人起沖突,甚至沒見過他情緒劇烈起伏的模樣。他看起來就那麽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與其說是不願用惡意來揣測別人的想法,更像是壓根參不透別人心中的陰暗面。
時川當然很佩服他這種穩定的情緒,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像游洲這種人怎麽可能是萊諾的對手。
恰巧此時燈光由紅轉綠,時川強忍着自己焦急到有些發慌的情緒,咬牙踩下油門,破開周身車流沖了出去。
七點整,時川終于趕到了酒吧所在的那條商業街,不過附近的停車場都已經人滿為患,他在遠處将車熄火,然後陰沉着臉甩上了車門。
“藍星”坐落在那條燈紅酒綠的商業街中央,晚上正是各種表演輪次登場的熱鬧時刻,俨然迎來了一波小高潮。
此刻不少服務員在長街上賣力地招攬着客人,斜對角的酒吧更是站着一個戴着兔耳的漂亮少年。男孩在看見時川的時候眼睛瞬間一亮,解開胸前幾顆扣子,臉上露出一個暧昧的笑容,身體往男人的旁邊湊去。
時川正大步流星地往酒吧的門口走,冷不防地撞上一具香氣撲鼻的軀體。
男孩笑意盈盈,眼角眉梢滿是暧昧,“先生來我們店裏坐坐吧。”
時川兩腮的肌肉繃緊,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死緊,毫不留情地把人撥到一邊,多一個眼神都懶得分給他,“滾。”
解決麻煩之後,他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甩在肩膀上,胸前的深色領帶被風吹得飄起,和周圍的各色身着奇裝異服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人潮浩浩蕩蕩地流動着,夜風微涼,時川的心裏卻裹挾着一團火。
終于到了“藍星”門口,酒吧的玻璃門被擦得锃亮,夕陽映在上面像燃燒,時川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胸肌把白襯衫繃緊,看上去像一道拱廊。
喧嚣的聲浪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湧來,門口系着小領結的服務生笑容滿面的迎上來,端着小托盤問道:“先生來點什麽?”
時川擡起一雙黑沉沉的眸子,言簡意赅道:“來找人。”
服務員的臉變了顏色。
來這裏玩的講究的就是一個你情我願,他們酒吧對這種事情向來不過多幹涉,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顧忌,而他們害怕的就是這種來酒吧捉奸明擺着要砸場子的。
于是服務員當即驚叫一聲,趕緊扭着小腰去找經理。
時川沒有理會他,而是穿過人群向深處走去,而愈往裏走,時川的眉頭就皺得越深。音樂在封閉的空間中如游絲般纏綿缭繞,一衆男男女女糾纏在了一起,動作逐漸大膽。時川接着身高優勢在酒吧裏環視了一圈,終于在酒吧最裏面的卡座處鎖定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他眉心一跳,撥開一衆人群奮力走向游洲的位置。
路程由遠及近,燈光由明轉暗,仿佛專門為客人制造了一處談天說愛的私密空間。
時川緩緩接近兩人的位置,有意放輕腳步,高大的身影伏在黑暗中。
一方小桌擺着三兩杯酒,冰塊在裏面緩緩蕩漾,燈光打着旋從頭頂落下,讓這方狹小的空間顯得格外逼仄。
酒吧的聲音不算小,燈光又暗,所以一時間沒人注意到角落裏已經多了一個人影。
矮幾對面的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彌漫着短暫的沉默。
不過這隅安靜沒持續多久,只見萊諾突然直起身子,指尖撣了撣座椅扶手,翹起二郎腿漫不經心地沖着對面問道:“你們什麽時候離婚?”
時川心神一震,他咬了下腮幫子,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他站在游洲的背後,沒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胸口卻仿佛突然被誰窩心踹了一腳。萊諾那張精致面容上的挑釁之意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簾,時川忍不住在心裏想,游洲之前是不是也被問過這樣的話?
自從那次之後,楊率就再沒跟他主動提起過有關游州的任何消息,直到這兩年他和游洲的關系緩和了一點才有所好轉。
鬼使神差的,他沒有立刻站出去。
他想聽聽游洲的答案,哪怕他心裏早有答案。
聽到這個問題,游洲卻沒說話,只是微微垂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杯底接觸桌面的一瞬間,他放在酒杯上面的手指被另一只塗着黑色指甲油的手覆住了。
拇指暧昧地在游洲細瘦修長的關節上輕輕擦了擦,萊諾靠近他,琥珀色的眼睛眯了起來,露出一個迷人的笑,“你什麽時候才能給我一個追你的機會?”
游洲靜靜地看着他,然後笑了。
他很果斷地抽回手,身體後仰靠在座椅上,不急不徐地說道:“永遠不會。”
時川在暗處沒動,因為他的大腦在萊諾把手搭上來的一瞬間就宕機了。
他用怔忡的表情盯着游洲露出來的一段雪白的後頸,眼神像剛認識他一樣茫然。
因為就在剛才,他剛剛發現自己似乎對游洲一無所知。
他一向不願意浪費時間在沒有意義的人和事上,所以當年和萊諾分手的時候也僅僅是言簡意赅地扔下了一個理由。時川想過萊諾可能會不甘心,而其中最壞的可能性便是他将一腔怨氣撒到無辜的游洲身上。
而就是因為害怕老婆受委屈,所以他才會如此焦急地趕過去,可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急匆匆趕過來之後竟然撞上了這麽一幕。
所以萊諾不僅沒想着報複游洲,反而喜歡上了他?
這他媽的究竟算怎麽一回事?
時川的心一沉,就像是從山巅突然滑到了谷底,随後,嫉妒醞釀着憤怒在他的心底不斷膨脹。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看見萊諾一下子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長睫毛顫顫,萊諾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機,繼而對着前方露出一個歉意的笑:“你交給我辦的事也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今晚還有事,下次再見。”
游洲點點頭,說了聲“好”,然後微微側身為他讓開了過道的位置。
萊諾搖晃着身形站起來,他今晚喝了不少,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也讓他的行為愈發随心所欲。
路過游洲的時候,他突然俯下身子,漂亮的面孔陡然和游洲挨得很近。
游洲看着他不甚清醒的眼神,幾不可聞地皺了皺眉,往後避了一下,然後袖口猛然被人拉住——
就差那麽一點,一個帶着酒氣的吻就要落在他的側臉上。
游洲本能地重重推開他,眼睛微微睜大,“你......”
萊諾的後腰撞到了隔壁的桌子,酒杯震了震,發出一聲脆響。旁邊也是一對同性情侶,還以為他們倆在調情,不僅不在意,反而還暧昧地吹了一個口哨,起哄似地說着:“親一個!親一個!”
萊諾真的有些醉了,嘴裏嘟囔着“Vous êtes adorable”,眼睛閉着胡亂蹭過來。
游洲的背後就是一堵牆,他避無可避,手指握拳,腰身繃緊,剛要準備站起來抵開醉醺醺的人,下一秒,他的動作僵在了原地。
角落裏斜插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把抓住了萊諾的領口,狠狠地把他掼到了地上。
旁邊那對情侶被突如其來的沖突吓了一跳,抱着彼此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酒店經理一直緊盯着這邊的方向,見狀抹了一把腦門的汗,罵了句髒話就急匆匆地跑過來,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這位先生咱們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哈!”
時川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眼球因為憤怒而迸出了幾根紅血絲。
“好說不了,”他走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萊諾面前,一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你敢碰我的人就是在找死。”
萊諾是個小有名氣的模特,平日除了節食就是減肥,怎麽可能打得過時川?
他纖細的手指的拼命在空氣中揮舞着想要掰開時川,然而卻只是徒勞,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大手紋絲不動。
時川緩緩蹲下,結實的膝蓋死死壓在了萊諾的胸前,後者更加喘不上來氣,臉色變得青紫。
“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靠近他一步,”時川松開鉗制,抓着萊諾的頭發把他帶起來:“再讓我發現你想接近他,我就讓你從此在A市消失。”
萊諾終于得以呼吸,他痛苦地捂着喉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酒店經理趕緊扶起了他,然後兩人雙雙被一只挽起袖口的結實手臂攔住。
“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懂了沒有?”
被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着,萊諾怕得渾身打着顫,一張說慣花言巧語的舌頭仿佛被剝奪了功能,只有僵硬的神經控制着他死命地點着頭。
經理強陪着笑攙着萊諾送出了酒吧,一切終于稍稍平靜下來。
然後時川轉過了身,看向還坐在椅子上的游洲。
作者有話說:
Vous êtes adorable:你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