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湧
第14章 暗湧
沈知弈目送宋吟秋的身影消失在吱呀作響的木門後。孤月高懸,他似還能聽見幾條街之隔的絲竹樂聲,但想來豫王府庭院曲折,回廊幽深,大抵府中是滿院避世的寂寥清冷。
轉過街角,他走出幾步,估量與豫王府的距離已經差不多了。他順勢停住腳步,斜睨一眼巷口,淡淡道:
“不知是哪位前輩?随我與世子一路至此,眼下世子也回了,只剩你我,不妨開誠布公。”
巷口暗處,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起來:“沈将軍好耳力。”
沈知弈聽得話音有些耳熟,他心下一動,已知來人是誰。
“木将軍,”他轉過身,正向行禮道,“晚輩有禮。”
“如今皇上已恩準我告老還鄉,算不得将軍了,”木弦驚從陰影裏走出來,負手而立,“倒是你,如此年輕的骁騎将軍,可是本朝恩典頭一例。”
沈知弈摸不準木弦驚的心思,但既然他有心退出朝堂的風波紛纭,大抵也算不得是敵手。
他以退為進,道:“承蒙将軍擡愛。只是深夜跟随,并非君子所為,将軍所為何事,不妨擇日再談,晚輩略備薄禮,登門造訪。”
誰知木弦驚走近兩步,這一回,沈知弈看清了他身形掩不住的衰老之态。他爽朗地笑道:“我乃行伍出身,行兵打仗之人,不講京中這些虛禮。你不過借口就此與我作別,這我可不能遂了你的意。”
他頓了頓,篤定了沈知弈不會拒絕:“為着不打擾你跟那豫王世子……我可是跟了一路。你放心,我看那世子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不會知曉我一直跟着。好不容易尋着機會,此處卻不是說話的地兒。我們還得找個地方坐下來,細細聊過才是。”
沈知弈見木弦驚果真無惡意,又想到他既是主動舉薦了自己,想必也不至于木已成舟方斷了自己的後路。
他悄無聲息地松了一口氣,道:“前輩安排便是,晚輩哪有不遵從的道理。”
木弦驚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随我來。”
沈知弈跟着他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這一片多是普通百姓的民宅,他竟想不到木弦驚回京城沒幾天,便在民宅區有了可歇腳的地兒。
Advertisement
他跟随木弦驚進了屋,左右打量一番,見屋內家具大多落了灰,未有面前的一方幾案尚且算得上幹淨。茶壺外圍有不明顯的新鮮水漬,顯然是前不久剛被用過。
木弦驚引着沈知弈坐下,主動給他添茶。沈知弈一驚,眼疾手快地接過茶壺,先為木弦驚添了一碗。
木弦驚倒也沒推辭,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才道:“這宅子還是當年我剛入京城時購置的,一轉眼竟也已這麽多年。自我往北疆去,這宅子便空置了,也是前幾日方才收整出來,倒是讓你見笑了。”
沈知弈看着屋內不少已被蟲駐空的木制家具,不由得啞然。
木弦驚便又喝了一口冷茶。冬日裏茶水凍得像冰,他卻也大口咽着:“北疆的冬日可比京城要難熬得多。”
他擱了碗,揭了今晚談話的主題:“我指定了要你來替我在北疆的位置,想必這幾日,不僅是宮裏,就連市井之中也流傳着關于你的消。這将軍之位,你可還坐得穩妥?”
沈知弈沉了眸光,道:“我與将軍素不相識,不知将軍緣何薦舉我至此。”
木弦驚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世人皆道,調任北疆便是堪比流刑。你可知其中緣由?”
“略知一二。”
“北疆位處我朝邊境,而又苦寒,土地貧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長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維持生計。北疆物品缺乏,官員到了此處,無論官職大小,生活皆得節儉樸素。而皇上久不過問北疆,北疆也難出功勞,是以官員升遷調任皆為難事。”
木弦驚緩緩道來。
不知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種淡然的氣質,君子如玉,而木弦驚久經沙場,卻更像一把鋒利的劍。利劍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鋒芒的安然來,嗜血的戾氣被包裹在溫玉的光澤裏。
而如今,無論是溫玉的外表還是其中利劍,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當年意氣用事,斷了我朝與他們的互市。多年來,他們也一直與邊民有私下的交易。這些事當地未曾上報,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邊民自發組織的互市隐隐有活躍穩定之相,甚至有邊民上書請求當地知縣重新設立互市——當然,這乃是違背先帝遺訓的大逆不道之言,知縣并未上報。”
“而前些年,我朝與西域,甚至更遠的、從未聽說過的國家多有來往,北疆這邊也有村民從狄人手裏互市得了些新奇種子,說是與一些言語不通的人互換來的,能夠耐得住嚴寒,現下卻并未大量種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線暗探卻來報稱狄人的糧草突然充盈不盡,而我等卻仍等着京城糧草運輸的支援。”
他嘆了口氣:“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書請辭,不想插手這些明争暗鬥之事。”
“宮裏那位喜怒無常,任人不定。古人雲:攘外必先安內。而皇上這些年,非但沒将朝堂內部整頓得當,反倒是滿朝人心惶惶,更是無暇顧及邊境之事。”
他最終道:“于我而言,這已并非是分內之事;而于你,卻是機會。”
沈知弈沉默片刻,卻重複道:“我與将軍素不相識。”
木弦驚毫不掩飾地道:“你知我膝下無子,并無傳承。歷來輔佐皇帝登基者,功臣皆爵位加身,福澤子孫。而我卻為避皇上猜疑,并未育有子嗣。我舉薦你不過是對你曾立了戰功,卻在何彧手下郁郁不得志的事有所耳聞。官位事小,戰功事大。這滿朝武将,有多少因着你為将才想把你納入麾下,卻又礙于何彧的面子難以開口?”
“英雄不問出身,我知你出自寒門,正因如此,才不會牽涉諸多黨争之事。而于你,”他頓了頓,苦笑道,“我只盼自己沒有看走眼,你既忍得在何彧手下碌碌一時,想必也定有能成大事的度量。”
“我只盼良才不被埋沒,至于具體如何,”他嘆了口氣,道,“且聽天命吧。”
半晌,沈知弈方沉聲道:“定不負将軍所托。”
宋吟秋避開王府夜巡的下人,一路悄無聲息溜回了卧房。
流木在門外守着,流莺自服侍她更換了衣物,呈上先前那本《詩經》來。
宋吟秋逐頁略過,見唯有《蒹葭》一章裏夾着紙頁。她小心地取出,便在燈下展開那封陳年舊信:
吾夫親啓。
妾已攜秋兒至京城。此地風物與家中不同,秋兒甚是歡喜。妾已同秋兒入宮請皇上安,龍顏甚悅,賞金銀珠翠等物不提。望卿于家中自珍重,戰場諸事,王爺需得小心。萬事需得謹記,妾身與秋兒尚在宮中,不日便歸,切記……
切記什麽?
宋吟秋皺眉,紙頁下方的字大抵是無意間沾了水,暈染成一片辨認不清的墨色。而這顯然并非是一封完整的信,那麽之後的內容呢?
這大抵是先王妃寄給豫王的家信。豫王早年與先王妃夫妻感情甚篤,育有世子也頗受喜愛。
宋吟秋幼時的印象裏,豫王曾整理過先王妃的書信。信紙首頁的擡頭十分好辨認,定不會出現分錯了類這檔子事。
那為何這一封唯獨夾于書頁中?還是豫王一向不喜、甚少翻閱的《詩經》?
更像是防着什麽人看見。
宋吟秋将這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倒是品出一絲不對勁來。
先王妃不過攜世子入宮觐見,何必在信中強調“妾身與秋兒尚在宮中,不日便歸”?
而“萬事”究竟嚴重到怎樣一種程度,才能讓先王妃兩次讓豫王“切記”?
她自然知道,先王妃并未如信中所言,不日便攜世子回封地。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先王妃于京城偶染時疫,重病不起。皇上遣人将世子先行護送回府,此後不久,京中便傳來先王妃仙逝的訊息。
而她便是在這之後不久被買入豫王府的。
京中太醫均言豫王的癡傻之症是由于思念亡妻過度,可她清楚地記得,她與豫王相伴時,豫王仍是清醒之人。只是日後逐漸症狀加深,清醒的時日一天比一天短。
——時間對不上。
宋吟秋愈想愈心驚,她知道事情遠非表面上這麽簡單。豫王患疾後不久,皇上便以豫王帶病不宜上戰場為由,将他連同被頂替後的宋吟秋一同召回了京城。
而她也自此開始了被軟禁在京城的時日。
那麽真正的豫王世子呢?
豫王為何要尋找一個與他死去幼子容貌如此相像的人來頂替這一位置?
皇城看似風光绮麗,實則暗無天日。
她想,那個于先王妃信中頗受衆人喜愛的、見了京中風物甚是歡喜的豫王世子,就此湮沒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