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園梅
第15章 園梅
上元一別,初春還暖,冰河複融,風雪漸消。豫王府一院梅花早些日子開得甚好,如今花瓣都被收集起來,讓小廚房做了幽香可口的梅花糕。寒冬的凜冽被封存進香甜的綿軟裏,再借一縷新芽,她惦念了整個冬日的美景便盡在不言中了。
“世子,”流木匆匆趕來禀報,“太後請您入宮。”
宋吟秋擱了筆,桌上一副娟秀的簪花小楷墨尚未幹。她近日不待客,便也未曾着意梳妝打扮。饒是穿着男式的大袖長衫,卻不掩眉眼間幾分溫婉的女兒情态。
“所為何事?”
“太後說,眼下已是初春,但禦花園中卻有一方晚梅開得甚好,特請殿下入宮陪同賞梅。”
宋吟秋淺淺皺起眉。太後偶爾興起,召幾個女眷作陪賞玩也是有的。而她不過一個失勢的親王世子,少得太後垂愛。上一次被召入太後宮中還是為了給她指婚……
這便對了,想必今日禦花園賞梅,免不了與那何三小姐同去。
她擡手示意流莺為她備好衣物,往梳妝臺跟前兒一坐:“轎子在外邊兒候着?”
流木答道:“是,太後宮裏派了轎子。”
“好生招待着,”流莺忙不開,宋吟秋便先自描了眉,“我梳妝片刻,随後便來。”
擡轎子的太監換了人,低眉順眼地不敢看她。宋吟秋留了個心眼,一擡下巴,道:“你,擡頭。”
小太監擡頭,眼神謹慎地垂下,盯着宋吟秋的腳邊。
領頭的公公連忙跑過來,殷切道:“殿下,可是這狗奴才犯了什麽事?”
宋吟秋看小太監的長相,只覺有幾分面熟。但她素日常居豫王府,哪裏會認識宮裏的奴才?
“以前沒在太後身邊瞧見過你,”她頓了頓,“你是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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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低順道:“回殿下的話,奴才先前是太後宮中的粗使奴婢。”
領頭公公還在問她可是有所冒犯,宋吟秋淡淡一瞥。
“無事。”她略過二人,徑自上了轎。
太後宮中檀香四溢。歷朝太後素愛檀香,許是已經坐上了無憂富貴的寶座,再看皇城的諸多争鬥,不免便起了懷舊的心思,虔心向佛,也好消減皇城中諸多隐藏在表面浮華下的罪孽。
她向太後請過安。太後還在梳妝,打發她到趙太妃處去了。
“請太妃娘娘安。”
趙太妃笑着扶她起來。說來奇怪,許是因為長居深宮,與豫王父子會面的時間甚少,豫王世子皮下換了人這麽大的事,多年來趙太妃似是毫不知情。歷來宋吟秋入宮,趙太妃都頗為歡喜。就連上次何月嬌被太後指給她,也是趙太妃幫忙解的圍。
宋吟秋雖沒感受過所謂親情,但她看得出趙太妃是真心待她。
“一路來受涼了沒?雖說是已開春,但倒春寒一來,天兒倒也冷,”趙太妃吩咐宮女塞了一個手爐給她,“你父王的病可好些沒?”
宋吟秋近來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承蒙太妃挂念,藥還按時吃着,可見有起色了。”
趙太妃長嘆一口氣:“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不過想哄我開心。我猜啊,你父王的病,還是老樣子吧。”
宋吟秋啞然。
趙太妃勉強一笑,拿起一朵紅色的絹花在發邊比道:“不說這個了。你來幫我看看,聽說這幾朵絹花都是宮裏時興的花樣,我戴哪一朵好?”
宋吟秋便為她簪上一朵鵝黃的:“依孫兒看,今日賞梅,梅本紅豔,娘娘若仍戴紅花,與群芳争豔,反倒俗氣。不如這一朵鵝黃,雅而不媚,正襯娘娘的氣色。”
趙太妃看着銅鏡中妝好的頭發,甚是滿意。她思量片刻,複又轉過頭來,問道:
“秋兒,你跟祖母說實話,那何月嬌,你是想娶不想娶?”
宋吟秋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一時失語。
趙太妃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仍勸道:“你不日便要分封建府,離了京城獨自住着,府上又沒個擅打理當家的人,這讓我怎麽放心。”
宋吟秋便笑,試着敷衍過去:“孫兒還想一直在京城陪着父王呢,也好時常入宮陪伴娘娘左右。”
趙太妃不吃她這套:“那何月嬌,我瞧着是個好姑娘,雖是性子嬌慣了點,但好歹是個大家閨秀。再者,她可是姓何啊。”
她喃喃道:“她的姐姐是當今太子妃,你若娶她,未來新皇登基,才可保性命無虞啊。”
宋吟秋不忍傷她的心,便道:“娘娘放心,太後若指婚,孫兒娶她便是了。”
“這便好,我只希望你跟你父王都能平安,你若執意不願娶她,只要覓得良配,我便都為你高興,”趙太妃拉着她的手,複道,“我聽這孩子原是有心上人,你可知曉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事兒都傳到後宮裏來了?
事情鬧得這麽大,若再将何月嬌指于她,只怕太後再有心,皇帝也會覺得失了皇家顏面。宋吟秋一思量,覺得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指婚多半是不成了。
她一來對何月嬌确是無意,而來她也是為女兒身,何月嬌縱使嫁于她,也不過平白耽誤一番青春。
“是,孫兒也是聽聞。聽聞何小姐心悅于沈……一位沈姓典儀官,”她頓了頓,“不過這位典儀前些日子封了骁騎将軍,被派鎮守北疆了。何小姐知道了,便多有不樂意。其他的孫兒也無從知曉。”
趙太妃皺眉道:“這也屬實忒不像話了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豈是她一未出閣的……”
正當此時,宮女來報:“太妃娘娘、世子殿下,太後已經在宮裏等着娘娘與殿下過去了。”
趙太妃應了一聲:“稍候片刻。”
她接着對宋吟秋囑咐道:“鬧成這樣,皇帝大抵是不會準這樁婚事了。你雖不願與她成婚,也需順着些,好歹顧及着太後的顏面。”
說罷,二人便随着宮女太監們一路去了太後宮裏。
宋吟秋行禮擡頭之時略一打量,果然見何月嬌與何夫人也坐在太後下手位。
何月嬌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正眼瞧她,被何夫人使了好幾下眼色,方才微微一福身:“世子殿下。”
她便也無甚感情地回禮:“何小姐。”
太後自說道:“今日天氣甚好,哀家瞧着禦花園裏百花雖還未放,可下人們早前備了好些冰塊在梅園中,是以此時還有一方晚梅開得甚好。哀家想着,一人賞梅也是無趣,便也召了小輩們入宮,共賞這一隅晚梅。”
“謝太後恩典。”
“嗯,我們在這園子裏走走,”她掃視一眼,命道,“吟秋,你便仍陪着嬌嬌去逛吧。小福子,遣幾個人跟着他們。”
“是。”
眼看何月嬌多有不悅,宋吟秋哄着太後高興,先施禮道:“何小姐,請吧。”
何月嬌恨她一眼,多有不忿,跺腳出去了。
宋吟秋作禮告別了太後太妃等一幹人,身後跟着烏泱泱一幫下人,後腳也出了宮門。
二人就這麽不冷不熱、誰也沒搭理誰地走到了禦花園。宋吟秋瞅着時辰差不多了,便對衆人道:“你們不用跟來,且就在這裏候着,本世子與何小姐自去游賞。”
領頭那太監還欲說什麽,但園子幽深,宋吟秋與何月嬌挑着小路走,七拐八繞,不一會兒便沒影了。
“好了,現下無人。這是怎麽了,這麽大火氣,”宋吟秋跟在何月嬌身後,“我知你對我無意,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但太後的面子你總歸要顧及幾分吧。”
何月嬌停下腳步,轉頭惱怒道:“你上次不是說,我們只要在太後跟前兒演一出戲,這事便作罷了嗎?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你以為我很想大冷天陪你來禦花園瞎逛嗎?宋吟秋心道,不如在自家府院裏,燒一壺熱茶,習字作畫,不亦樂乎。
“太後的懿旨,我怎能揣測,”小路未經灑掃,她踩着雪,走得有些累,靠在一方假山上歇息,無奈道,“太後有意促成我與你的婚事,逢場作戲,一場是作,多作幾場又有何妨?”
何月嬌冷笑道:“我只怕有人把假戲當真。”
“無妨,”宋吟秋微笑道,“現如今何小姐心悅于沈大人一事,前些日子已經傳遍京城,如今這後宮之中,我看知道的人也不少。皇上定然已知曉此事,為了我皇家顏面,即使太後有心,也定不會答應這場婚事。”
“何小姐好手段,為了拒婚,竟是連未出閣女兒的清譽也不要了。”
“那又如何?我緣何顧及旁人如何看我?我又并非靠旁人的眼光過活,”她複又顯出悲色來,喃喃道,“可沈大人如今已前往北疆,我與他……怕是此生不能再見了。”
宋吟秋觀她眼中濃郁的離愁,不知怎的,也兀地有些沉悶。
算着日子,沈知弈應該已經到北疆了。
京城尚且天寒地凍,何況北疆。
禦花園的晚梅尚且需依附下人時時更換的冰塊,而北疆天寒,想來若有野梅,此時正當迎霜而立,枝頭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