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互市
第25章 互市
“被趕出來?”
“是啊,”阿古拉回想起在北疆時曾在茶館聽到客人們的閑談,“大人們都傳說,皇帝可不喜歡北疆了,朝廷上說得上話的大臣才不會來北疆吃苦,更別說親王世子。那豫王世子多半在京城就不讨喜,才被趕到這裏來的。”
男人若有所思,良久他露出一個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道:“漢人的皇帝不喜歡,自是會有人喜歡。阿古拉,我們都是你的親人,北狄的草原永遠向你敞開懷抱,你真的不考慮搬來跟着我們一起住嗎?”
阿古拉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色。他畢竟是少年心性,又流着屬于北狄的血,此刻吹着北狄的風,難免不生出些江南地方多愁善感的漢人常挂在嘴邊的“鄉愁”來。
“不用勉強自己,”男人看出了他的糾結,看似爽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習慣了住漢人的房子、吃漢人的食物,但總有一天,你會回到北狄的。”
阿古拉點點頭。
“既然你仍未做好回到北狄的準備,那麽你就繼續幫我盯着那位世子的動向好麽?”男人站起身,準備離開,他發出了最後一句邀約,“天已經完全黑了,這時你如果再回北疆,村裏的人肯定會懷疑。你就在這裏睡一晚吧,草原的夜裏冷,待會兒我讓人送被褥進來。明早你還能喝到新産的羊奶,部落裏還在長個子的小夥子都喜歡這個。”
阿古拉于是不再與那條粗壯的羊腿作鬥争。他擡頭目送男人大步跨出了穹廬,锃亮的銀匕首上還帶着未抹幹淨的血肉。黑夜的燈火中,刀刃映出他星子一樣明亮的眼瞳。
且說宋吟秋與沈知弈一同前往互市。交戰地本就在北疆最北處,出了城就是兩朝邊界線。原先的官方互市取消後,後來重興互市的邊民将仍可沿用的部分設施搬遷到了不遠處。原野無際,沒個标記物,後來人也只能通過老馬找尋到市場的蹤跡。
沈知弈停了馬車,走進一處簡易支起的帳篷。宋吟秋掀開車簾,瞥見他給裏面的人塞了幾塊銀錢,後牽出一匹溫馴的老馬。
宋吟秋在北疆待的久了,逐漸也對銀錢的價值有了些概念。她見沈知弈走過來,便問道:“為何付了這麽多銀錢?”
沈知弈牽着缰繩,另一只手騰出來撫摸着馬的鬃毛,道:“我們是第一次來,要付的定金難免多些。”
宋吟秋聞言,眉心微颦,道:“那豈非只有少數富商才能湊齊銀錢來這互市?”
這樣一來,這第一道門檻便将不少普通商戶拒之門外,也難免集市上來自北疆的商品大多溢價,再算上從北疆運至京城、內陸其他城市,單是成本價可就高上不少。
長此以往,對整個市場的規則來講可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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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秋這廂思考着怎樣解決這一問題,沈知弈已經将花了好些銀錢才換來的老馬拴在車前,拉動着整輛馬車緩緩前行。臨近日中,二人終于是遠遠望見了集市的棚子。
她搭着沈知弈的手下了車。四月的時節,天逐漸熱起來,明晃晃的太陽挂在頭頂,而草原上又沒個蔭涼處可去。宋吟秋雖戴着帽子,但到底有些抵不過刺眼的陽光。她半眯起眼,卻被一片突至的陰影擋在下面。
她一愣,半仰起頭,見沈知弈撐着一把油紙傘,大半的陰影都籠罩在她身上。
她第一反應是這根本不妥,畢竟撐傘這類事一般都是由下人來做。
二來,若是由沈知弈撐傘,二人本就不算遠的距離便更近了些。
但她躊躇片刻,最終默許了沈知弈的舉動。
她狀似無意地道:“走吧。”
沈知弈落後她半步,嗅到她發間淡淡的花香。他知那不過是皂莢中加了花味地香粉,但卻頗有種心曠神怡的醉人之感。
不出所料,二人乍一出現在集市,便吸引了不少商販的目光。但好在願意當花高價的冤大頭來互市地集市上轉一圈的游人雖少,但仍是有的,衆人倒也沒起疑,只是在宋吟秋拿起商品問價時不約而同擡高了價格。
“這是羊羔絨的襖子?”宋吟秋停在一攤成衣鋪前,翻看着一件衣裳,“樣式不太時興,但也勉強能看。”
但真正令宋吟秋驚訝的是它的制作工藝,用料雖好,針腳卻有些粗,大抵是不太耐穿,可惜了這樣好的料子。不過,京城中只有富貴人家用得起的羊羔絨在這裏倒是很常見。
“哥兒如果喜歡,五兩銀子就能賣給您,”宋吟秋正猶豫,狄人老板卻已經招呼起來,他看着年輕,或許是因為年輕人學外語會比較快,他的漢話幾乎沒什麽口音,“哥兒的眼光真好,這件羊羔絨的襖子用的是上等料子,樣式雖比不上時興款,但卻耐穿得很。”
宋吟秋見他雖生得一副狄人模樣,衣着卻既像漢人,又像狄人,頗有幾分不倫不類。她想起沈知弈先前與她說的,前朝曾有不少狄人與漢人通婚的現象,再加上兩族居住地離得近,又多來往,逐漸便有些生活習慣同化的趨勢。
五兩銀子在京城買一件羊羔絨的襖子絕不算貴,但在牛羊成群的北疆卻不見得如此,更何況是在互市上,這價格算得上是宰客了。
“這衣服頗合我的眼緣,”宋吟秋笑吟吟地道,“不過,也不是非買不可。我方才在另一家鋪子上也見着一件差不多的襖子,不過,那件的成色更好,老板也比你賣得便宜許多。”
年輕的老板撓了撓頭發,道:“四兩銀子賣給你,俊俏的哥兒。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價錢了。”
宋吟秋伸手比了個“一”:“一兩。”
“這真賣不了,”老板驟然色變,他上下打量了宋吟秋的穿着,心中有了定數,“客官,您是錦衣玉食堆裏生養的貴人,哪裏曉得我們這等人賣個貨的辛苦。一兩銀子,我是連飯錢都賺不到啊。”
宋吟秋與沈知弈對視一眼,見他輕輕搖頭,便嘆了口氣道:“我看你也不是誠心想與我做這樁生意。”
她轉頭對沈知弈道:“我們換別家。”
沈知弈自是沒有異議。二人剛走出幾尺遠,就聽身後的老板喊道:“算啦算啦,兩位哥兒,一兩就一兩吧,我算是賣啦。”
宋吟秋返回原鋪子,沈知弈從錢袋裏摸出碎銀付了錢。
“唉,哎!感謝兩位哥兒照顧生意,”老板笑眯眯稱了碎銀,他今個兒算是賣出一個大單子,“可算是開張了,現下的生意可是不好做啊。”
宋吟秋一怔,她見這集市雖不如北疆境內的熱鬧,但瞧着也并不冷清。本以為兩族互市,商販應是獲利良多,若非如此,人們又如何會自發建立互市呢?
“怎麽這樣說,”宋吟秋狀似随意地打探道,“我見這裏人來人往,如此之多的商人,難道還怕東西賣不出去嗎?”
老板苦着一張臉,道:“哥兒瞧着是從別處來的吧?你有所不知,原本啊,我們來一趟這集市,能賺夠好長一段時間的生計錢。可前段時間,突然有些人不知從哪裏搞到了許多新鮮貨品,喏,就是那邊,人最多的幾家鋪子,走過去就能看到。現在的客人大多都跑到那邊去進貨,我們這些小鋪子,可難做咯。”
宋吟秋心下一動,假意寬慰老板幾句,便離了這家鋪子往集市深處走。
“我便說這荞麥傳入一事甚是蹊跷,”宋吟秋邊走對沈知弈道,“看來不只是荞麥,背後的人應該還傳了一些別的東西進來。”
大夏的君王總以為自己周邊的國家與民族便是世界的全部,殊不知天外有天,傲慢與自負終究會在時間的長河中化為一朝悲哀的短見。宋吟秋敏銳地察覺到,傳入各式新商品的族群來者不善,否則,既然可以與狄人交易,為何不可多跨越一段陸地的距離,來到大夏與國貿易?
可這也是一個全然未知的族群。
宋吟秋沉吟道:“但這是為了什麽呢?如若只是想引起大夏與北狄鹬蚌相争,而坐收漁翁之利,擾亂市場定然不是一個好選擇。”
大夏國土廣大,品種風物無奇不有,自古以來自給自足完全能夠維持生計。更何況商品的傳入也好,壟斷也罷,總需要漫長的時間。荞麥傳入已至少有兩三年,但卻未能在原有市場掀起波瀾,這或許并不是幕後之人想要看到的。
但每一個民族都有着各不相同的思維定式。荞麥,亦或者其它外來品,由于某種制度或思想的原因,未能促成大夏為原本設想的局面,倒也說不定。
宋吟秋意識到,第三方勢力的存在已經讓局面近乎脫離了控制。她畢竟只是一個代父行職的世子,作為一個假扮者,也并沒有那樣多的名為“責任”的枷鎖。
但當她看向一路沉默不語的沈知弈,她驀地意識到他是北疆未來的主将。
他生于蜀中的山河,可他的鄉愁從今以後将在此紮根,再一次深深埋進大夏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