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偶人
第26章 偶人
而她的責任感又來自于哪裏呢?
宋吟秋罕見地陷入迷茫。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可卻無端享了十年的榮華富貴,也受了十年的軟禁折磨。她該是恨這個國家,可推及整個民族,又何錯之有?
但若非機緣巧合之下被買入王府,父母本就偏愛弟弟,養着她也不過為了做活賣錢。否則以她現在的年紀與容貌,大抵逃不過在哪個勾欄出賣姿色。
但眼下顯然不是糾結于私人感情的時候,她暫且按下萬千頭緒,只為了當前的事而考慮。
也許最簡單的不過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吧。
在其位謀其職,宋吟秋深吸一口氣,帶着沈知弈走向下一間鋪子。從外邊兒看不出穹廬裏人的多少,卻能從穹廬外的規模大小推斷出裏邊的大致情況。她挑了一間看起來豪華的,掀起門簾便拉着沈知弈進去了。
裏面的情況果然不一般。別的穹廬為了能夠快速地出攤與收揀,裝修大抵簡單,只保證着屋子不倒也就罷了。可這一間卻不僅是面積大,裏間還用皮革的簾子分了許多不同類商品的區域,人頭攢動,她主動牽住了沈知弈的袖子。
他似乎愣了一下,臉上飛出一層可疑的紅暈。
但宋吟秋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沒有回頭,只道:“你別與我走散了。”
她同樣不知道的是,就在這一刻,沈知弈想,他們再也不要走散了。
她首先來到了各類糧食的攤子前。
此處人多,主人家卻并不招呼,只在鋪子中間守着,卻也進財不斷。宋吟秋一路順着看下來,除了先前已經流入市場的荞麥,還有些她叫不出名的水果蔬菜。不過多是蜜餞或幹果一類,否則以這逐漸炎熱起來的天氣,倒也難以儲存。
只要暫無種子傳入,便也不足為懼,當零嘴買些回去吃倒也不錯。宋吟秋帶足了銀錢,各樣看着都裝了點,也花了不少錢。
唯有荞麥,她着重關注了些。但好在她一圈看下來,那日京中已有的品種都被她買下,到了這兒也一種不差。宋吟秋舒了一口氣,她知道最好不過的形勢便是如此了。
沈知弈掀起簾子,他們走入下一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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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片的人明顯比方才還要多。宋吟秋見這兒多是各種手工制品,除了一些小裝飾品,還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兒。
宋吟秋見有一處地方圍了一圈人,卻不斷有人搖頭嘆着氣出來,手中卻沒多什麽東西,甚是奇特。
她道:“過去看看。”
豫王世子被侍從簇擁着長這麽大,第一次體會到集市上擠不到人群中的奇異感受。
但她終于在沈知弈暗中用手護着周圍的情況下擠到了鋪子前,她擡眼一瞟,見木桌中間是一個機關偶人。展示者似乎擰了偶人背後一個開關,它便在不大的桌子上跳起舞來。
她心下覺得有趣,卻聽一旁的商人嘆道:“這小東西好是好,可惜價格太貴了,北疆少有富豪能買的。若是進了貨,趕路去京城或江南那邊,富貴人家更多,能出得起價,倒也好賣些。”
另一人接了他的話,道:“是啊,可惜這偶人看着精致,經過貨物運輸的一路颠簸,也不知最後沒壞的還能剩多少。”
豈料兩人的交談聲音有些大,這對話被那展示者聽見了,他便大聲反駁道:“我這玩意兒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貨,一路從西洋海上運過來都沒壞的,随随便便過個陸路,還怕壞了不成?”
那兩名商人便有些讪讪,其中一個為了挽回些許顏面,便仍嘴硬道:“那誰知道你這麽個東西能不能賣得出去?你看這都多久了,也沒見幾個人買……”
更有甚者插嘴道:“這偶人怎麽就一撥機關便一直動?我看大夏從未有過此物,北狄更是不可能。你這偶人,莫不是邪術吧?”
那展示者氣得結舌:“你……你這不懂行的!都說了這是西洋貨,你倒好,反倒打一靶誣陷于我,什麽邪術!沒見識的東西!你不買,自然有的是識貨的人願意買。”
待到這出插曲結束,宋吟秋方對沈知弈低聲道:“這小人挺有趣,沒想到大人更有趣。”
她本意不過是看看有無漏網之魚,卻沒想到還能看這樣一出鬧劇。
誰知沈知弈聞言竟道:“殿下若是喜歡,何不就此買下?”
宋吟秋搖了搖頭,道:“玩具終究是玩具,就算真傳到內陸,也不過溢價而已。更何況方才那人不是說了嗎,這雖不一定是邪術,但一旦斷了商路,流言便會四起。若真是漲到天價,能買的人少,對市場的影響力減弱不說,更少不了匠人争相模仿學習,這樣一來,便更掀不起風浪了。”
沈知弈聽她一席話,若有所思,低聲道:“殿下所言甚是,屬下受教。”
宋吟秋瞥他一眼,她雖不說,卻是已有些受不了沈知弈的過于恭順。經過多天的相處,她逐漸認識到沈知弈本性,善良而忠誠,并不似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員,需要對他們假意逢迎。
如有可能,她更希望能與沈知弈處成似唐明書一般的摯友。
可她隐約又感到沈知弈與唐明書是不同的。唐明書有家族庇佑,不谙世事,活得沒心沒肺,與她相交不過是缺個混日子的玩伴。
可沈知弈是為什麽選擇她?
僅僅因為生辰宴上的驚鴻一瞥麽?
還是在醉花樓事件後,數次互相包庇的心照不宣?
她能感受到沈知弈對她情感的異樣,可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麽。她與唐明書相交,卻仍需憂心對方的背叛。可沈知弈不會,盡管二人相交時日甚短,雙方身上都有數不清的秘密未曾開誠布公,這份牽絆來歷不明,但她相信沈知弈永遠的忠誠。
他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所以她不需要那份恭順。
這只會讓他泯然于衆人,不過是徒添同質化。
可沈知弈卻似乎寧願保持那份有距離感的上下屬關系。
也由他去吧,宋吟秋想,她的前半生本就有太多不受控的事,局中人不過逆來順受,多這一件倒也罷。
但沈知弈話鋒一轉,仍固執道:“但殿下若是喜歡,我替殿下買下就是了。”
他補充道:“殿下近些日子忙于公務,今日至此,只當是順道散心也好。”
宋吟秋聞言恍然,仿佛數月之前的燈會歷歷在目。
本不過是偶爾放肆一次,街頭狹路相逢,他也曾借口買下好些哄她開心的小玩意兒。
宋吟秋回過神,一笑,道:“多謝,不過何必花這冤枉錢呢?務農司的銀錢本就不多,每日卻支出甚巨,全是靠我們的私庫來填這筆賬,能省些便省些吧。”
沈知弈還欲說些什麽,但宋吟秋豎起食指,示意噤聲。
鬧市之中,她不欲多言,垂眸思考片刻卻低聲道:“只是他口中的‘西洋’,倒是沒聽過,是地名麽?”
沈知弈表示亦不知,不過聽那人描述,多半便是了。
想必荞麥等這一系列物什,都是從這個所謂“西洋”的地方傳過來的。
宋吟秋難有決斷,正躊躇時,卻聽得隔壁一陣騷動。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真有一位富商,願意高價買下好幾百個這樣的跳舞偶人,正與鋪子中間的展示人商議。
展示人沒想到有這樣大的單子,當下欣喜,卻也有些為難,說是要去跟老板商量。不一會兒他等來了老板,而老板又扯出了存貨不足的理由,要去穹廬後邊兒跟供貨的大老板說道說道,撇下衆人,匆匆往穹廬後邊兒走去了。
宋吟秋見勢頭不對,忙拉着沈知弈悄無聲息退出了人群。
她第一次做這種跟蹤他人的事,還有些不大熟練。好在沈知弈似乎頗有心得,據他言是習得了斥候常用的法子,幫襯着宋吟秋。
草原上能掩蔽的地方少,二人一路躲藏,卻難免漏出馬腳。好在老板心裏得意,走得急,沒注意身後有人跟着,不一會兒便是到了大型穹廬旁的又一座簡易氈帳。
宋吟秋二人便也跟着停了下來。她扯住氈帳外簾的一角,将她自己連帶着沈知弈都埋進雪白的幕布裏。
遠遠看去,老板停在氈帳外,隔着門簾說了一聲北狄話,宋吟秋聽出那是稱呼成年男性的敬語,類似于漢話的“公子”。
少頃,氈帳裏傳出一句男聲,宋吟秋只聽得個囫囵。話雖簡短,她看向沈知弈,觀他神色凝重,便知他也并沒聽懂。二人只疑心這是一種從未聽過的語言。
宋吟秋疑惑地擡眼,只見門簾撩起,從氈帳裏走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來。
陽光微晃,她一時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當她定下心神,終于撥開烏雲見月明之時,卻差點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驚呼。
——那人卷發豔紅,膚色慘白如雪,一雙藍色的眼珠倒映着碧藍的雲間。
他不是漢人,也不是北狄人。
他不是目前大夏所熟知的任何一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