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歸營
第37章 歸營
朔風裹挾着鵝毛大小的雪花胡亂打在身上。阿古拉策馬向着北邊跑,饒是有布巾裹着擋一擋,也不得不半眯起眼。睫毛上結了一層透明的霜花,每呼出一口氣,都有白茫茫的冷霧在眼前凝結又散去。
大抵跑出北疆軍營好幾十裏,阿古拉終于遠遠望見一片穹廬。往日彩色布塊拼接的穹廬此時籠罩在雪中,呈現一片白茫茫的肅穆之感。起初是身下的馬匹不安地打了個響鼻,阿古拉凝神望過去,才勉強辨出幾頂氈帳。
隔着好幾十丈遠,阿古拉隐約瞧見雪原中反光的銀白,他猛地一勒缰繩,定在原地。
冷風呼呼灌進衣領,阿古拉攏緊了鬥篷,然後一層一層解開了綁在頭上的布巾,露出一頭散亂的小辮。
他屏息等了一會兒,反光的銀白色消失了。
他讓白馬活動了幾下凍僵的馬蹄,繼而揮動缰繩,向前奔去。
營地外圍的守衛從冰下保暖的矮洞裏出來,阿古拉翻身下馬。他側身,露出腰上綠松石鑲嵌的匕首和一枚刻着奇異紋樣的腰牌。守衛認得這是北狄軍中的信物,咧嘴一笑,放他進去了。
“國師大人的營帳在那個方向。”他用不甚流利的漢話道。
“別跟我說漢話,”阿古拉不滿地用北狄語道,“我看着像漢人嗎?”
那守衛看他一一眼,大抵是對他的漢人衣裳有所顧慮。他的笑頗有些輕蔑下意味,然而冰洞中卻傳來同伴呼喊他的聲音。守衛再次上下打量阿古拉片刻,沒再給他回話的機會,轉身進了矮洞,不見蹤影。
阿古拉這下就算是想辯駁幾句也沒轍了,他往身後看了一眼,再次确認沒有人跟上來,這才打馬離開了。
國師的穹廬外表看上去與普通将士的沒什麽不同,阿古拉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但狄人的穹廬拆裝方便,裏面的陳設想必也不會變樣。門口的衛兵擡眼打量着他,阿古拉率先用北狄語開了口:
“我是北狄人。”
衛兵看樣子不信,直到見到腰牌,才點了點頭,伸手想要牽過缰繩,被阿古拉一別手腕躲開了。
“馬廄在哪?我自己牽過去。”
Advertisement
衛兵不解其意,但仍舊給他指了一個方向。阿古拉正欲牽馬過去,卻聽營帳裏一個聲音道:“把馬暫且交給他吧,阿古拉,你先進來。”
阿古拉這才不情願地将缰繩遞給衛兵,自己伸手打簾進了穹廬。
“來了?”男人盤腿坐在氈毯上,聽見聲響也沒正眼瞧他,而是待阿古拉走近了,才擡起頭,指了指旁邊的氈毯,關切地道,“坐,怎麽樣,一路過來可還順利?漢人的軍隊沒有為難你吧?”
阿古拉搖了搖頭,道:“沒有。這幾天休戰,我說我出來采買東西,他們就放我出來了。”
“是麽,沒引起懷疑吧?”男人抓了一把沙子灑在面前的沙盤上,霎時間原本的軍事布防圖都被打亂。
“沒,我一路跑,都在回頭看,确認了好幾遍,身後肯定沒有人跟着。”阿古拉篤定地道。
“那就好,”男人的語氣緩和下來,他和顏悅色地道,“你別不高興,我也是關心你。畢竟如果有人跟着你,到時候你再回去,恐怕就難辦了。”
“嗯,”阿古拉悶悶不樂地道,“我知道。”
“等仗打完了,就搬來跟我們一起住好嗎,阿古拉?”
“我知道,額日勒圖,”阿古拉再次重複道,他的語氣已經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疑惑,“你們真的希望我搬來住嗎?”
“當然了,我的小夥子,”額日勒圖故作驚訝道,“怎麽,你可是還不習慣嗎?”
“嗯,”阿古拉道,“我不會放牧牛羊,不會拉草原上的馬頭琴,就連跑馬也是勉勉強強——當然了,比漢人還是好一點。我到了北狄這邊,我能做什麽呢?”
“我的孩子,你能做的事很多,”額日勒圖慈愛地道,“我們這邊跟你一樣大的小夥子都趕着牛羊到草原上去吃草,趁這個時間,他們自由地跑馬,或是和心愛的姑娘一起度過……你在擔憂什麽呢?你如果有什麽不會做的,我們都很樂意幫助你的。難道你還想去到漢人那邊嗎?”
阿古拉突然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緩過來。他擡頭看,額日勒圖卻已經轉過身,倒了一碗水來:“潤潤嗓子吧。”
阿古拉一口悶掉,卻兀地皺起眉:“怎麽是冷的?”
氈帳裏雖沒有外邊冰天雪地那麽冷,但水也就是勉強靠着炭火的溫度才不結冰而已,放了一會兒仍舊冰得難以下咽。
額日勒圖像是哄孩子一般無奈地道:“沒辦法,炭火不夠,只好委屈你了。這邊下雪封了路,戰事又許久停滞,我們沒從漢人那裏撈到些好處,自然什麽都缺。你來時,漢人那邊情況怎麽樣?”
“一直沒什麽變化,”阿古拉想了想,道,“後方補給都挺充足的,聽其他的士兵說,今年的夥食裏多了一種叫‘荞麥’的東西,似乎就靠這個撐着,每天都是荞麥面餅一類的食物,倒也從來不缺。”
他不知道“荞麥”的狄語如何講,便用了漢語來表述。
“哦,是嗎?”阿古拉想得專注,沒注意到額日勒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這倒是個很新鮮的名字,是漢人一直都有種的糧食嗎?”
“不知道,好像不是,之前我從來沒聽過,”阿古拉思索道,“大抵也不過是一種小麥吧?我不太清楚。”
額日勒圖心下一動,問道:“這是豫王世子讓人種的?”
“是,”阿古拉回憶道,“他還做了好些事,這不過是其中一件罷了,他還改良了北疆集市的規則,我去逛過一兩次,看上去的确沒有以前那麽混亂了。”
額日勒圖追問道:“我聽說邊境的互市被來自北疆的富商收購了,這事也跟他有關嗎?”
阿古拉迷茫地道:“什麽?”
“沒什麽,”額日勒圖反應過來,這等事不該是阿古拉這一普通士兵會知曉的,轉而道,“這麽是,他上任後做了很多好事,對嗎?”
“是,”阿古拉道,“民間都傳他的功績。”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額日勒圖心中冷笑道。
“他被稱為豫王世子,那麽,他是豫王的兒子咯?”
“是的,”阿古拉雖然不清楚額日勒圖為什麽這麽問,但他仍然道,“豫王是漢人皇帝的弟弟,世子是他唯一的兒子。”
額日勒圖忽地笑道:“豫王麽,雖不是老朋友,但也算得上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阿古拉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的北狄語其實還不太熟練,不過是近些日子常私底下練習,說些簡單的事情更為流利了而已。
“這不是你們小夥子該聽的事,”額日勒圖拍了拍阿古拉的肩,道,“你做得很好,漢人那邊繼續幫我盯着。只要這一仗最終勝利了,我們以後就再也不打仗,你就可以真正回到草原的懷抱了。”
阿古拉的眼中閃着熾熱的光芒,額日勒圖知道,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就像草原上初生的牛犢,對草原有着天然的親切與歸屬感。他正想再鼓勵兩句,但阿古拉突然一怔,氣息一亂,猛地咳嗽起來。
額日勒圖頗為厭惡地扭過頭,盡管他将自己的神色藏得很好。他複端起方才阿古拉未曾喝完的那碗水遞過去,豈料阿古拉擺了擺手,将頭扭到一邊去,以免落得更為失禮。
他咳得喘不過氣,最後嗓音有些嘶啞地道:“冷水……喝了,咳得更厲害。”
額日勒圖心中暗罵一聲嬌氣,但他只是伸手拍着少年的背,替他順氣,問道:“你這咳疾,患了有幾日了?”
阿古拉道:“不過方才來的路上受了寒才咳了幾聲……應該不妨事的。”
“那就好,”額日勒圖似乎松了一口氣,道,“天色晚了,你不能留在這裏過夜,快回去吧,回漢人那邊去。”
阿古拉勉強起身,深深地看了額日勒圖一眼,然後打簾走了出去。
他記起方才門口衛兵指的馬廄的方向,牽出了自己的馬。馬兒不安地跺着腳,打了個響鼻。阿古拉将自己的臉貼在馬兒的側臉上,大抵是感受到主人的溫度,白馬逐漸安靜下來。
他翻身上馬,打馬穿過北狄的營地。北狄的深冬晝短夜長,太陽落山後,濃厚的雲層遮住了星月,路上光亮暗得慘淡,也就只能靠着馬兒記着來時的路。
阿古拉在風雪裏跑了不知多久,總算是看到眼前一點昏黃的光亮。
北疆營地門口值守的侍衛正巧是他臨出營時遇見的斥候兵。最近軍中病倒的人多,斥候隊約莫是臨時編入值守的。
侍衛提着一盞燈,認出了他的臉,驚訝道:“阿山?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阿古拉瞥他一眼,沒有答話。侍衛心生蹊跷,正準備上前查看,阿古拉卻突地從馬上墜下。
侍衛一時間愣在原地。
半晌,他伸手探了阿古拉的額頭。
燙得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