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苦守
第38章 苦守
用紗布蒙着臉的侍衛端着藥碗進進出出,臨時騰出的帳子彌漫着濃郁的中草藥味,仿佛周邊的雪也被腌得入了味。
沈知弈踩着雪地長靴一眼瞥過來,帳子門口有侍衛拿着笤帚掃雪,好歹是清出一條路來。進出人員皆行色匆匆,沈知弈認得軍中醫官,攔下他問道:
“大夫看了?如何?”
“哎喲,沈将軍啊,”軍醫一大把年紀還在雪中奔波,看到沈知弈卻先是急得跺了兩下腳,從一旁藥童提着的藥箱最上層摸出一塊紗布來遞給他,“您可千萬當心些吧。”
沈知弈學着軍醫的樣子,将紗布的兩端系在腦後。隔着一層厚重的屏障,他的聲音顯得略有些悶:“多謝大夫關懷。裏面發熱的百姓和軍士如何了?”
“難說,”軍醫捋着胡子,眉目間神色有些焦急,他道,“這下能肯定就是時疫了。但這病與風寒症狀幾乎無二,只是發病的各個階段的症狀都要更嚴重些,一時間也只能先照着風寒的方子增增減減地治。”
這顯然不是沈知弈想聽到的情況,他追問道:“患上時疫的軍民,可有性命之憂?”
軍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唉,這也難說。這病讓人發熱,發熱若是降下來了,倒也好說;若是降不下來,還能不能熬過這一遭,誰也不好說。”
沈知弈目光凝重,他正欲說什麽,卻聽身後又一聲音道:“盡可放手去治。”
他一愣,轉頭看時,身後竟是宋吟秋撐傘踩着雪過了來。她擁着暖和的狐裘,神色臨危不亂,有種特有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藥材管夠,你們盡可研制藥方。若是還缺什麽藥材了,托人知會我,或者我的下屬流木一聲,我即可着人去最近的地方購置。”
雪下得緊,呼呼的風聲使她的聲音不太清晰,但人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堅定。
“出了事我擔着,你們盡可放手一試,”宋吟秋悶悶地咳了一聲,“但北疆軍民的性命,也就仰仗諸位了。”
軍醫起先也是愣住了,他沒想到豫王世子竟會親自來這種時疫嚴重之地。他是第一次見宋吟秋,卻并沒有精力再被宋吟秋的容貌所吸引去注意力。短暫的不可置信過後,他同樣被宋吟秋的話語所感染,他欲行禮,卻被宋吟秋搶先一步預判,伸手在半空中扶了起來。
他擡手,示意藥童揀了一塊紗布給宋吟秋,道:“情況特殊,殿下莫嫌棄,也蒙一塊紗布吧。”
“好,多謝大夫。”宋吟秋原本用狐裘的領子遮着下半張臉,這下又蒙了紗布,越發顯得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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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見宋吟秋實在堅決,只好拱了拱手道:“殿下重任,愧不敢當。但請殿下放心,我等定當集畢生所學,早日研制出藥方。”
“好,”宋吟秋點了點頭,道,“那就辛苦你們這些日子了。”
軍醫趕着去與其它大夫商量方子,與宋吟秋作別後急匆匆地走了。沈知弈見四下無人,方才有些着急地拽住她的袖子,道:“殿下怎麽到這兒來了?流木呢?沒跟着?”
宋吟秋被他的動作吓得險些退了半步,但沈知弈無意識拽得有些緊,她掙了一下沒掙脫,倒也沒再理會,只是道:“流木将馬車趕到一旁去聽着……你這麽急做什麽?”
沈知弈順着她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拽着宋吟秋的袖子。他立馬松開手,道:“抱歉,我并非有意輕慢殿下。”
“知道你不是有意,”宋吟秋輕飄飄看了他一眼,隔着手套和衣袖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傘塞進他空着的手裏,道,“你扶着我點。”
沈知弈被迫舉着傘,愣在原地:“殿下……”
他低頭打量送宋吟秋,這才瞧見她掩飾不住的疲态來。大抵她是時疫之中最不能慌的那個人,她若是怕了,北疆的民心大抵也就散了。
沈知弈不由得放輕了聲音:“殿下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若是沒留神染上時疫,這可怎麽辦才好?”
“怎麽,就你能來,我不能?”宋吟秋低低嗤笑一聲,“你身為主将,不也在這裏麽?”
沈知弈無言以對,他想說慰問病重軍民這件事,主将或是世子,任誰來一個就夠了。
但在這種事上,他們一向沒有足夠的默契。
沈知弈輕輕拍了拍她,道:“等流木回來嗎?”
“不等他了,”宋吟秋起身,将紗布裹緊了些,“能少一個人是一個人,我們進去。”
“好。”
沈知弈收傘打簾,微微彎腰跟在宋吟秋身後進了營帳。帳中有不少藥童在忙活,有些士兵也跟在裏邊幫忙,他們中有人認出沈知弈和宋吟秋,驚訝地行禮道:
“世子殿下,将軍。”
宋吟秋颔首以應,沈知弈擺手,示意他們各自去忙手中的事。
營帳裏炭火燒得很足,為着照顧病人,這裏調用的都是上好的木炭,煙塵很少。但營帳中仍舊咳嗽聲此起彼伏,混雜着偶爾有病人虛弱而嘶啞的說話聲,一時間顯得光景竟十分慘淡。
宋吟秋經過一排地上臨時鋪就的床褥,軍中實在勻不出多餘的褥子,這些都是百姓從自己家裏帶的,有些褥子裏的棉花已經幾乎薄不可見。她沉默着,情緒忽地有些不受控制。
沈知弈轉頭尋她,卻瞥見她神色不對勁,連忙借故道:“殿下,這邊氣息不暢通,您還是随屬下出去吧。”
宋吟秋點頭,幾乎是一路被他護着出了營帳,來到另一間暫作緩沖之地的帳子。
沈知弈護着她坐下,為她倒來一杯熱茶,關切地道:“殿下可是有不适。”
“……不打緊,”宋吟秋解下蒙在面上的紗布,“不過被熱氣熏了眼睛……”
她兀地沉默了。
“我有些害怕,”她說,“知弈,我不敢想。”
她很罕見地直接叫了沈知弈的字,沈知弈沉默半晌,不知該如何反應。但宋吟秋也沒期望他能有什麽舉動,她的脆弱不過外露片刻,說完這句話沒有多已然收拾好慌亂。
她的神色恢複往常的鎮定,道:“讓你見笑了。”
“既然看過了,我也該回去了,你今日可有輪值?”宋吟秋起身往營帳外走,“早些回去,我憂心若是北狄知道了我們這邊爆發時疫,怕是以為我們無暇應對,趁虛而入。這幾日需得小心。”
“殿下。”沈知弈卻忽然拉住了她。
“嗯?”宋吟秋疑惑地回頭,這讓她與沈知弈的距離突然拉近,她看到他赤澄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我在。”他說。
“我一直在。”
沈知弈守在主帳之內,帳外是深色的夜幕。他垂眸盯着面前模拟戰事的沙盤,想起宋吟秋雖然對戰事不甚了解,但沈知弈有時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直覺一向都非常準。
狄人半夜偷襲西北營地,周長青接到戰報,當機立斷與霍勇一同前往西北方向,勉強擋住了狄人的攻勢。原先資歷最老的副将在來勢兇猛的時疫中突發高熱,終于撐不住倒下,被送至後方,緊接着一大批将職紛紛高熱不退,能夠繼續坐鎮軍中的,竟所剩無幾。
沈知弈在這慘淡的局面中獨自接守東北,眼下時疫橫行,營中軍士幾乎病倒一半,西北情況焦灼,大量調兵,東北營區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沈知弈接下這盤爛局之時,甚至疑心自己是否已到了孤軍奮戰的地步。
“将軍,”傳令兵匆匆跑進主帳,語速飛快地道,“西北快要撐不住了,請求調兵……”
“不調,”沈知弈聽他說完,面無表情地道,“給我死守。”
“是。”
傳令兵也來不及細問原因,忙不疊出了營帳換了一匹馬立刻又奔走了。
沈知弈用力地閉了一下眼,西北有周長青,他定也清楚,營中已沒多少兵可用了。
數月前的他們也定想不到戰事竟會發展到如此境地。皇帝遠在京中,這會兒恐怕是連北疆時疫一事都不知曉,更別提調兵。
除了死守,還有什麽辦法?
沈知弈自花紋古樸的劍鞘抽出利劍,對着燭光細細擦拭,從劍柄到劍身。
數日厮殺過去,劍刃仍舊鋒銳得驚人,映出搖曳的昏黃燭火。
他對着沙盤上散落的雙色小旗,執起靠南邊的一面,卻遲遲無法判斷落下的方位。他對着混亂不堪的局面沉思,似乎在等待着什麽。沒過多久,又一士兵忽地沖進了帳子,隔着老遠喊道:
“将軍!敵襲!”
“知道了,牽馬!”沈知弈瞬間放下棋子,伸手攬過一旁的頭盔,就要大步邁出營帳。
正當此時,卻聽又一馬蹄聲飛速靠近。足足沒到大腿的雪地裏,傳令兵從馬背上再也支撐不住滾落下來。他呸了一口雪,嘶啞地吼道:
“将軍!周将軍說,西北邊,快要守不住了!”
沈知弈驀地回身,死死盯着地上喘着粗氣的兵衛。他艱難地擡頭向西北方向望去,東方天将白,反倒襯着西邊越發沉入深不見底的夜。
西北營地之後,是豫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