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藥幕

第40章 藥幕

新雪初晴。

沈知弈是被一陣咳嗽給鬧醒的。他在昏睡中仍不安穩,宋吟秋怕天光擾他安眠,只在床帳旁燃了一盞微弱的燭燈。

他大抵聽見周圍模糊低沉的交談聲,男人女人進進出出,木箱碰撞,鞋底在屋外踩了雪又與木地板相接時微弱的水聲……光影忽明忽暗,衣料摩擦顯得悉悉索索,他想,有人突然半俯下身,隔着輕薄的絹絲摸了他的額頭。

他大抵從這隔着絹絲短暫相觸的體溫中汲取一絲力量,擺脫了長久地昏暗,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緩慢睜開了眼。

他看到了自己。

宋吟秋一時忘了動作,仍舊維持着半俯下身的姿勢,她與沈知弈在片刻的寂靜之中對視。她面上仍蒙着半透明的輕紗,低頭時輕紗末端掃到沈知弈的臉側。

然而下一瞬,她收回手,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沈知弈移動視線,見她的手指不安地絞動着那塊絹絲,他無端地想這塊絹絲方才曾搭在他的額頭上。

“你昏睡的時候一直在咳,我恐怕你睡得不安穩。可還有什麽不适?”

沈知弈罕見地陷入長久的沉默,他還未完全恢複意識,眼下連今昔何日兮都不知曉,長久停滞的思慮使他難以對當下情形做出判斷,或是任何有用的反應。

他下意識地搖頭,動了動嘴唇卻發現根本說不出話。他怔怔看了宋吟秋片刻,似乎方才那短暫的相處裏未曾看清對方歷歷可數的睫毛——她蒙着大半張臉,眉眼未作裝飾,平日裏刻意描出的英氣褪去,剩下陰柔的婉麗。

他嘗試着擡起酸痛的手臂,将自己撐着坐起身來。

“你要坐着?要不還是別起來了……”宋吟秋手忙腳亂地扶他,“诶诶,慢些。”

她似乎也暫時失去了往日的思考能力,沈知弈好不容易坐了起來,背後被宋吟秋塞上兩個靠枕。他有些體力不支,半阖上眼,宋吟秋伸手提起茶壺的把手,倒了一杯熱茶。

“你先潤潤嗓子。”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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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頗有些不知所措,至少遠沒有沈知弈昏迷的這幾天來迅速安頓各方的游刃有餘。她在短短幾天裏迅速接手了軍中事務,只因還能強撐着精神處理軍務的将領所剩無幾,勉強守住的北疆元氣大傷,但相應的,她知道北狄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不過茍延殘喘。

沈知弈就着這杯茶暖了手,他冷得厲害,卻見宋吟秋鼻尖已經攢出了汗珠,想必屋子裏的炭火燒得不會少。貼身蓋着的是輕薄的蠶絲被,輕若無物卻異常保暖,上邊還疊了好幾層羊毛毯、棉被之物。

“你高熱未退,就別硬撐着了,”宋吟秋似乎擁有讀心術,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主動說道,“你想問軍務?”

沈知弈點了點頭。

“暫無大礙。聽說北狄退兵後你便暈倒了,軍中能主事不是重傷就是重病,暫且由我一并接手,好在這幾日北狄也安分得很——”

宋吟秋冷笑一聲,道:“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想不安分都難。”

沈知弈大抵猜到怎麽一回事,他先前并未阻攔阿古拉借故離開軍營前往北疆,盡管他并不知阿古拉當初已經染上時疫。但這一默認放行的行為,無疑将原本有着天然分割界限的時疫帶到了北狄。

更為難以置信的是,北狄在明知北疆時疫爆發的情況下仍舊選擇發動攻勢,這無異于主動深入泥潭,将自己也陷入了被時疫所困的尴尬境地。

而大夏地廣物博,資源豐富,宋吟秋更是在入冬之時囤了不少常用的藥材;可北狄偏遠苦寒,連尋常生活物資都甚為缺少,宋吟秋難以想象時疫會在北狄發展成什麽樣子。

然而沈知弈兀地咳嗽一聲,宋吟秋一驚,下意識地想替他拍背順氣,手卻在空中頓住。她終是嘆了口氣,道:“你先歇着,我去喊大夫來。”

沈知弈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宋吟秋推門而出。她很快地關上門,外邊兒的冷氣卻還是灌了些許進來。沈知弈低低咳嗽兩聲,宋吟秋轉過頭看他一眼,他扯出一個讓她放心的笑。

大夫很快來看了,宋吟秋讓出床邊的椅子來,自己在旁邊站着。她身旁的小藥童提着木箱,倒是好奇地擡頭打量了宋吟秋兩眼。

直到沈知弈輕咳一聲,對她使了個眼色,宋吟秋方才反應過來自己今日未施粉黛,藥童跟着大夫轉了許久,也通些醫理,僅憑眼睛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吟秋斂了神色,将透明的輕紗往鼻梁上挪了些。

“将軍的熱還沒退下,這樣,我先再開一副退熱的方子,将軍喝着,同時敷些冷毛巾在額頭上,殿下……”大夫突然想起什麽,轉了話口,道,“若是方便,這些事放給下人來做吧。”

“多謝大夫。”宋吟秋颔首,卻轉而詢問道,“這病打緊麽?”

大夫撫着胡子,換了沈知弈的另一只手摸脈,才道:“将軍身體底子康健,與大多數普通的軍士相比,這病原是沒有太過嚴重的。只是将軍大抵是染了時疫發着熱上了戰場,這強冷之下又體力耗盡;再者,填了好多外傷,這才比旁人都嚴重了些。”

他瞥沈知弈一眼,囑咐道:“将軍近一段時間萬不可再親自上陣了,這病需得好生将養。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也正是這個理。好在将軍底子夠好,這幾副方子喝下去,再假以時日,不說十分恢複到從前,也要看将軍自己好生顧着。”

“大夫說得是。”宋吟秋見診得差不多了,方子也寫得差不多了,想叫流莺送客,卻忽地改了主意,囑咐流莺跟着藥童去熬藥了。

大夫猜到宋吟秋有話要問,他落後宋吟秋半步跟在後邊兒出了門。冷風呼嘯的晴天裏,陽光的暖意有限,也并不能讓人真正暖合起來。宋吟秋攏了攏衣領,道:

“這時疫的方子……可有進展?”

醫官深施一禮,回道:“殿下放心,已經有進展了。”

宋吟秋揉了揉眉心,醫官見她眼下烏青,卻仍舊勉強打着精神,這麽多天與沈知弈這等染了時疫的病人共處一室卻仍舊康健,未施粉黛顯露了她原本的姿色,卻也暴露了她的疲憊。

“眼下已經死了好些人了。”

雖然一早備好的藥材起了作用,在民間的救治也算及時,但人終究敵不過突發的時疫,病死街頭的多是些身體本就虛弱的老人和小孩。更別提北疆年輕人本就少,每一個年幼的生命都彌足珍貴。

她知道就算準備得再充足,也終究做不到完全沒有人死去。但這是她的領土,每一個生命的逝去都是對這片草原的另一種回歸。

她的悲傷只是徒勞。

她沉下聲音,道:“我只問你,最遲什麽時候能夠拿出有效的方子?”

已經不能再拖了。

每再拖一天,官府統計的死亡人數都在瘋狂增加。體質本就弱的百姓,哪怕身在官府的醫館,拿藥吊着命,也不過多茍延殘喘幾日。

“三日,”醫官也知道情形危急,他道,“三日之內定将藥方奉與殿下。”

宋吟秋松了一口氣,像是終于從千鈞重壓中逃脫。

“有你一言,我便放心。”

她送別醫官回了屋裏。沈知弈靠在床頭的靠枕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這場疫病似乎磨掉了他原先的警惕性,連宋吟秋進屋也沒察覺。

“你還冷嗎?”宋吟秋主動出了聲,“大夫說你還發着熱,想來會冷吧,我讓人多加些炭火?”

沈知弈搖了搖頭,道:“多謝,已經好多了。”

他看上去已經恢複些精神,聲音雖然嘶啞,卻也比先前的說不上話要好許多。

宋吟秋輕輕點了點頭:“嗯。你雖能說話,但也仔細着嗓子。”

她說着,卻又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危險的場面:“你既發着熱,為什麽先前不換人守着東北營?”

“……”沈知弈沉默了一會兒,他道,“你知道的,殿下,當時已經沒有人了。”

是的,當時已經沒有人了,除了沈知弈。

他做不到将周長青與霍勇分開,他們二人各有長處,互補短板,這樣做無疑是自取滅亡;他更做不到臨陣退縮,将整個營交到一個甚至不到将職的人的手中。

他面對着風雪與其中殺紅了眼的北狄士兵,身後是北疆,是大夏的萬裏江山。西北營死守了這片土地,他們之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他能做的所有,只是拔劍,用利刃斬斷一切枷鎖。

利刃就是他的盾。

宋吟秋別過頭去,沈知弈看不見她的神情。半晌,她淡淡道:“你們做得很好。”

“北疆守住了。”

她知道現下的一切都已不再似昨日,但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染着戰士的鮮血。她在濃重的中藥味圍繞裏望見北疆的子民殺出一條血路,他們的生命為了自己,也為了賴以生存的土地。

她想,這是這片土地上永遠彌足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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