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血戰
第39章 血戰
往日緊閉的窗戶現下敞開着,除了呼呼作響的風聲,流莺隐約聽見西北邊傳來的嘈雜聲。她的心跳得很快,可她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宋吟秋,後者正靠在椅子上看最近幾天藥材購置的詳細清單與決算,絲毫沒有被窗外震耳的噪聲打擾。
“殿下……”半晌,她終于下定了決心,道,“奴婢将窗戶關上吧……”
宋吟秋從公文中擡頭,她瞥了流莺一眼,溫聲道:“你若害怕,就先回房去歇着吧,這裏換流木來守着。”
原來并不是沒有哦聽見,流莺焦慮地道:“殿下?北狄是不是要打過來了?”
宋吟秋不由得放下公文,她如實道:“我不知道。”
軍中近來病倒的人如此之多,此時北疆的兵力遠不如從前。狄人趁此機會發動攻勢,選擇西北最薄弱的地方入手,宋吟秋知曉定是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她等着對方自取滅亡,卻沒想到敵人還未意識到危機的即将來臨,亦或者已是強弩之末,回光返照作最後的掙紮。
但無論如何,他們目前的情況都很不利。
強弩之末也好,趁虛而入也罷,總歸是北疆的第一道防線快要守不住了。
宋吟秋從未聽得交戰地的聲音如此清晰地傳到王府的夜裏,似乎能從風中隐約辨出刀身劃破血肉的聲音、将士瀕死前嘶啞的呼喊——但她知道這些不過是自己的臆想,本應是隔得太遠,聽不見的。
“沈将軍不是負責守衛王府的安全嗎?沈将軍會來的吧?”流莺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牽住了宋吟秋的衣袖,似乎這樣能帶給她些許安全感,“殿下,我害怕。”
宋吟秋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說到底流莺年紀跟她差不多大,十多歲的女孩兒,在這樣随時懸着性命的夜裏害怕也正常。
她喚了一聲:“流木。”
頭頂傳來輕微的瓦塊碰撞的聲音,不多時,流木推門而入,道:“殿下有吩咐?”
“你送流莺回去歇着吧,”宋吟秋道,“後半夜你來守着。”
流木領命帶着流莺走了,書房裏只剩下宋吟秋一人。她方覺出坐得久了腰有些酸,遂起身走到窗前,隔着漆黑的夜試圖望見遠方微弱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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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半晌,她淡淡地道,“西北快要守不住了,是麽?”
流木手中握着回來的路上收到的戰報,時間倉促,甚至就在紙頁的最上一層淩亂寫着幾個字,他想不看到都難 。他有些艱難地道:“是……周長青将軍戰報,頂不住了。”
“西北是周、霍二人在守?”宋吟秋皺了一下眉頭,道,“東北邊是誰?”
流木道:“西北原先的将領染了時疫,周、霍二位将軍臨時調任西北,東北營是沈将軍守着。”
宋吟秋嘆了一口氣道:“他還能守多久?”
流木答道:“東北營暫時沒有消息傳來。但是周将軍半個時辰前曾請求東北營調兵……沈将軍拒絕了。”
宋吟秋無力地閉上眼,罕見地陷入沉默。
流木試探性地問道:“殿下,我們要退居後方嗎?”
然而宋吟秋卻問他:“東南方有消息嗎?”
東南方并非屬于交戰地,而是與另一郡王的封邑接壤。流木自然知道她在說什麽,他猶豫了片刻,方道:“還沒有。”
“盡人事,”宋吟秋說了半句,卻沒有了下文,流木擡眼望向她,卻見她已然從窗邊離開了,“就在這兒守着吧。”
“是。”
霍勇一腳蹬開倒在地下仍舊試圖扒着馬腿向上偷襲的北狄士兵,士兵再次跌落,被他一腳踢得嘴角流出血來。他似乎想掙紮着摸刀,但霍勇身下的馬照着他的頭踹了狠狠一腳,士兵一瞬間頭破血流,轉眼又被旁邊另一匹馬混亂中踩到,腦漿迸出,雙目圓瞪,沒了氣息。
霍勇被對面北狄士兵的盔甲震得胳膊發麻,他極快地瞥了一眼手中的刀,血水還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潑水成冰的雪地裏,也只有人和馬身體裏的熱血能夠勉強從刀刃上流下。地上血水與雪水融為一體,一腳踩下去只剩褐色的泥水。
這已經不知道是今晚第幾把卷刃的刀,霍勇對準了蓄力,将鈍刀唯一鋒利的一個角度狠狠插進了側面一個北狄士兵的小腹,在北狄士兵失去重心跌落下馬的片刻間隙中奪過了他手中的刀。
在這短暫的喘息中,他向着後方斜睨一眼,見戰場已經快要擴展到主将的營帳,而戰場上的人馬也不知何時越來越少,每隔幾步就能踩到僵硬或是還溫熱的屍體。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喉間溢出腥甜的血氣,機械地揮刀格擋,震退了一名撲上來的北狄士兵,拔出一具屍身上的箭來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對面人胯下戰馬的喉管。
饒是如此,他仍舊是能夠感受到整個戰場在向南方偏移。他咬緊了牙關,卻依舊沒有半點辦法。終于,當他失神片刻快要被身後的一支流矢貫穿手臂之時,一道銀光從眼前一閃而過,自中間砍斷了那支羽箭。
“老霍,戰場上還大意啊,”他聽見老朋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怎麽樣,我準頭還不錯吧?”
霍勇喃喃道:“他沒調兵……你都出來了。”
“是啊,”周長青手上動作不停,轉瞬間已與霍勇拉開距離,卻仍舊笑道,“我這一把老骨頭都出來了,老咯,大不如從前啊。
霍勇心知戰況已經嚴峻到了他無法預估的階段,周長青本是儒将,擅長的是排兵布陣而不是沖鋒陷陣、上場殺敵。二人搭檔多年,早已熟知對方心性。他極快地調整好狀态,為好友擋下側面砍來的一刀。
“到底能不能守?!”他嘶啞着嗓子吼道。
“全看你我!”周長青于是也用盡了力氣喊道。
深厚的積雪與兵刃相接的聲音吞掉了這場厮殺中不起眼的對話,他們在風雪中從只言片語領會到對方的意思,又在血肉撕裂的破碎中拼湊起完整的一生。
他們都在這場雪中憶起了曾經風華正茂的歲月。
霍勇一刀劈開北狄士兵的脖子,足足半尺高的鮮血噴濺出來,染紅了他的頭盔。他在腥甜的空氣裏嘗到敵人血液的味道,片刻的寂靜之中,他高舉起了仍在往下滴血的刀。
“此戰——”
周長青在硝煙中朗聲笑道:
“痛快!”
這一夜,北疆最終還是守住了。
——以慘痛的代價。
東方天既白之時,天公作美,狂風兀地改了方向。東南方吹來的飓風裹着半空中的冰雪直向着北狄人的口鼻猛灌。大抵是厮殺了一夜,雙方都已耗盡了體力。北疆的少年士兵疲憊地揮着刀,卻恍然聽見了草原上的號角聲。
那不是大夏的軍令。
鳴金收兵。
他的戰馬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僅憑雙腿站着,不過憑着運氣活了下來。
戰場上剩下的人稀稀落落,雙方都已殺紅了眼。聽見號角聲,好歹是尋回了一絲清明。傷得輕的狄人搖晃着後退,傷重的勉強退了兩步,被大夏的士兵惡狠狠撲上去補了刀。
可他連半步也撐不動了,他疲倦地跪倒在地,不知為何哽咽起來,低聲道:“守住了……我們贏了……守住了……”
他察覺到眼前一片深色的陰影,擡頭看時,卻是一匹高大的戰馬。他認出了戰馬上的人,那是北疆的主将,他曾在軍營中遠遠見過。
“将軍……我們,守住了?”他下意識地道。
“……嗯。”沈知弈低低地回了一句,他垂頭看向少年被血和灰塵蒙得面目全非的臉,那張臉逐漸模糊,成了雪地中不起眼的一塊斑點。
少年猝不及防與沈知弈對上目光,然而對方眼神冰冷,沒有任何感情。他一驚,輕聲又喊了一句:“将軍?”
下一刻,那個身影卻忽然從馬上墜下。
少年瞬間瞪大了雙眼,隔了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地起身,往前走了兩步。
沈知弈的戰馬察覺到主人的突然墜落,往後退了半步,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它前腳在地上跺了幾下,後腿蜷起,半跪在冰冷刺骨的雪中,用頭輕輕地推着主人的身體,蹭了滿臉血水和淤泥。
少年顫巍巍伸出手,試探出将軍還有鼻息,頓時松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到底,他卻由于脫力,手指碰到了沈知弈的臉。
沈知弈半睜開眼,盯着少年看了片刻,兀地咳了兩聲,身旁唯一白淨的雪地瞬間滴落上星星點點的血紅色。
少年差點驚叫出聲,他用手撐着往後退了兩步,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拼了命地喊道:“來人!有沒有人啊!大夫——”
戰馬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
沈知弈在半昏迷中被這撕心裂肺的聲音吵醒。他微微皺起眉,似乎想讓這惱人的噪聲停下。他卻擡不起沉重的眼皮,只隐約察覺到天光破曉,然而一雙鮮血淋漓的手從深淵伸出,抓住了筋疲力盡的自己,将意識拖進深不見底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