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臨春
第42章 臨春
興許是為着時疫的慘淡,北疆這個年,過得并沒有很熱鬧。
宋吟秋好不容易處理完一段時間的公務,近幾日官府也該休沐了。她尋思着今日沈知弈也無輪值,北疆與北狄休戰,軍務也不似從前那樣多。她将軍務的處理權交換了軍營,現下倒沒太多事可做。
她近幾日得了一樁喜事。時隔多日,前個兒北疆的大夫們終于是商定出了一張治療時疫的藥方來。宋吟秋雖未曾親眼得見,但聽說這方子治療時疫的效果是極好的,一劑下去不說能讓時疫完全好轉,也至少能恢複到與普通的風寒症狀程度相當。
而如若只是普通風寒的發病程度,那倒也好治了。不說別的,單是吃些營養豐富的蛋肉瓜果,也能好得快些。
宋吟秋得了方子,立刻令人抄錄數份,馬不停蹄地就将藥方傳至各府,并調數車藥材不提。
這樣一來,時疫的蔓延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每日上報病死的人也少了。局面得到基本的控制,宋吟秋總算松了口氣。
不過,在她接到皇帝的批複前,這些事京城中并不知曉。
傳令的差役大抵是因為沒從她這兒收到好處,似乎也沒在皇上跟前兒替她美言幾句。不過宋吟秋本就不想張揚,若非今年冬季北疆急用兵馬,她倒希望皇上将此處忘了也好。
她其實還是生性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誰又不愛呢?她有時其實會想,像她這樣的人,其實在哪兒都會是一樣的吧?她在北疆會愛上清風肆意的草原,想必也會喜歡蜀中綿延起伏的群山。草原上的風帶來春夏秋冬的訊息,每一片葉子都有自己的使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這片土地?
宋吟秋想到跑馬,想到沈知弈說冬天的冰面太滑,春天再帶她去交界處的草原。那裏的天地一望無際,國界相接,牧民驅趕着牛羊,雙方隔着好幾十裏地,卻都不阻攔。狄人和漢人的小孩結成兄弟,他們清澈的眼裏沒有民族的仇怨,只有生命誕生之初的相連。
過年的時候,若是趕上不下雪的日子,北疆還會有冰嬉。
多麽優美動人的文字!
宋吟秋單憑這兩個字,都能想象出冰面上飄舞的衣袖、翻飛的裙擺。這項活動并不起源于北疆的草原,她知道,但北疆的百姓總是心靈手巧、能歌善舞的,他們有不同于京城的文化,也不恪守所謂的男女大防。北疆的百姓是熱情的,北疆的風是恣意潇灑的。宋吟秋聽沈知弈講北疆的風土人情,她會忘記他來自一個叫蜀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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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弈。
宋吟秋想去到他生長的地方。
她或許在北疆的風吹拂之餘,也會遐想蜀中的山水。她知道那裏人傑地靈,更有一種奇異的生物叫做竹熊,憨态可掬,煞是可愛。她印象中的這個地方是模糊不清的,她無數次午夜夢回,想起京城的清冷。
但蜀中像是一場連綿不斷的雨,每一滴都落在久經風霜的土地上。
她說,沈知弈,我想去蜀中看看。
她想看他生活過的地方。
也想看一看,那個生于蜀中的自己。
沈知弈說好。
但他們明知此生很有可能不再有機會踏足蜀中半步。那個雪花無聲飄落的晚上,宋吟秋在燈下坐了很久。她在風雪中等一個夜歸之人,蘸墨的筆尖數次徘徊,卻終究不知歸所。墨色在宣紙上暈染,她欲問歸期,卻未有歸期。
燭影搖晃,拉出狹長的光影。她提筆未落,忽地被火光晃迷了眼。
她擡頭倉皇望向門口滿身風雪的沈知弈,對方神色怔愣,扶着門框不知所措。
那麽何當共剪西窗燭呢?
她怔怔地想,淚水終究未曾落下。
她也曾聽過巴山夜雨,十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女孩尚不知何為愁倦。她只依稀記起淅淅瀝瀝的雨季,風中彌漫着潮濕的味道,她很期望這樣陰雨不用下地的日子能再長一些。只可惜雨幕總是在深夜,白晝總是枯燥而漫長。
連閑愁都稱不上。
那些漫長而曾丢失的歲月,一言以蔽之,或許不過是發生在蜀中的大夢一場。
使者攜了戰報,一并帶回京城請皇上過目。
皇帝一方面龍顏大悅,但不出宋吟秋所料,一面又忌憚起宋吟秋來。
使者的文報上呈到禦書房時,吳羽權恰巧便在此與皇帝議事。他低頭,餘光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時間不知這報上內容是好是壞,約莫尋常的請安折子斷然不會讓皇上的臉色游移不定。
“你拿去看看。”半晌,皇帝把這個燙手山芋丢給了他。
吳羽權心中暗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他還站在這裏幹什麽呢?早尋個由頭退下了。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後悔藥可吃,吳羽權上前幾步,雙手捧起了使者的呈報,起初還稍有喜悅之色,越到後來,卻也驚疑起來。
北疆現在主事的人是誰來着?
不會是那個廢物得遠近聞名的與王世子吧?
那麽既然廢物得遠近聞名,在天子眼皮子以外做了好事立了功,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吳羽權好一會兒憋不出一個字來。他再次擡眼偷瞧皇帝的神色,卻見他此時再度恢複了常有的沉默而威嚴的氣度,叫人瞧不出半點差池。
“你以為如何?”
吳羽權心一橫。
“陛下,這是大喜的好事啊!”
皇帝似乎有了點興趣:“哦?”
吳羽權只覺自己無論說什麽都不可能讓皇帝真正滿意的。北疆本就不被重視,這段時間以來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一直放在物産豐富的南蠻之地。豈料這南蠻之地打了好幾個月,卻依舊只占下幾塊不大的城池,而北疆卻反而在苦寒磨人的環境中打了漂亮的勝仗,還在沒有朝廷援助的情況下控制住了時疫。
寄予厚望的南疆不痛不癢,沒當回事兒的北疆反而名聲遠揚。
這不明晃晃折了皇帝的面子麽?
吳羽權左右不是人。他捏着一手汗,對上皇帝問詢的目光,有一種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這裏的錯覺。
沈知弈在房間門口的地毯前換掉踩了雪的靴子,只着一雙家居的棉拖鞋進了屋。宋吟秋靠在窗邊的躺椅上看書,時疫流行期間常戴的面紗擱在一旁的桌上。沈知弈甚至怔了一下,她甚少展現出這副放松的姿态。
流莺在一旁整理着櫃子上的書,分明見了他,卻也沒起身行禮,只擡頭看他一眼,沈知弈輕輕颔首,也當是見過禮了。
他被暖意裹挾,隐約辨出空氣中有清幽的蘭花香氣。
宋吟秋聽見動靜,從書中擡頭望向他,忽地眼睛就亮了起來,将書擱在膝上,朝他伸出手。
“軍中無事了?”
“嗯,”沈知弈頓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摘手套,隔着一層細碎的絨毛握住了宋吟秋的手,“手這樣冷,怎麽不多燒些炭火?”
“我聽人說,就要回暖了,”宋吟秋輕笑一聲,道,“最冷的那段時日家家都燒炭火,整座城都快要‘隐于風霾間’了。再者,炭火燒多了反而悶得慌,也不利于你嗓子恢複吧。”
沈知弈不由得辯道:“大夫說我的時疫已經快好了。”
“但仍舊需要服用湯藥不是麽?”宋吟秋聳了聳肩,“反正染時疫的不是我。”
沈知弈無言以對。
說來也是奇怪,前些日子時疫流行,王府的下人也有染了疫病的。宋吟秋數次進出軍營和市井之間,又與沈知弈同屋共處了那麽些日子,竟一直以來都未曾感染疫病,反倒藥方傳開後驟然減少的公務讓她看上去多了些精神。
而沈知弈的病情好轉,卻仍舊有些咳嗽的症狀。宋吟秋頗為緊張地傳了大夫來診脈,診來診去也只得到一個身體未大好,需得慢慢調養,再添幾劑湯藥的說法。
沈知弈無奈,宋吟秋倒是樂得甚少看他服軟。沈知弈總算體會到,宋吟秋身上總帶着的若有若無的中藥味,是怎樣被日日夜夜腌入味的。好在他除了覺得有些繁瑣,倒也無所謂這些事。
只是當他再一次撥動湯勺,兀地想起一件事來。
“你……先前的藥,還在喝嗎?”
“什麽藥?”宋吟秋停了手上動作轉頭問他,卻忽而理解了他的意思,沈知弈知道她定是清楚自己的問題,卻仍舊陷入沉默。
沈知弈便了然。
“是藥畢竟傷身……”他也不知該如何說道,只是試探着勸了這麽一句。
“我知道,”宋吟秋勉強一笑,道,“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曾經習慣了在京城的拘謹,實在不知如何面對今日的處境。
也從未想過會有今日。
“其實,已經再也回不去了,”短暫的沉默後,宋吟秋驀然道,她盯着沈知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從開始用藥的那一日,就已經徹底回不去了。”
沈知弈想說沒關系。
但似乎此時無論他說什麽,都只會是蒼白無力的。
他們的人生受盡上位者操縱,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