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利益

第43章 利益

雪夜。

分明已經過了年關,照理說應當是暖意漸濃,但京城少有這樣大雪之夜。吳羽權從禦書房出來時,便被迷蒙的霧氣暈地看不清路,他隐約瞧着不大真切,這霧氣似乎灰蒙蒙的。但宮人們都緘口不言,想必欽天監又要扯出一堆“兇兆”雲雲。

吳羽權回想起前幾天皇帝在禦書房讓他看的使者呈報,他那日戰戰兢兢,可能說的話不太順皇上的心意吧,這幾日都過得如履薄冰,他可是苦不堪言。

好在休沐的日子也快到了,這算是一年中為數不多遠離君威的時候。吳羽權父母妻女都在京中,他一心想着早些歸家,上馬車前甚至沒看見車夫古怪的神色。

他徑自在馬車上坐下,卻後知後覺——車上還有一人。

他心下一驚,幾乎是瞬間就要站起來,卻聽那個陰影中的人輕聲道:“吳大人。”

吳羽權從這陌生的聲音中找回一絲理智,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濕了。他沉聲道:“你是何人?來做什麽?”

在皇宮外不到幾步的地方謀害朝廷命官,這等事,他不相信朝中有誰能夠做得出來。

“吳大人稍安勿躁,”陰影中那人說,“我們主子想見你,不過事發突然,只好事急從權罷了。”

吳羽權死死盯着他:“你家主子是?”

那人輕笑一聲,道:“吳大人不該很清楚嗎?”

吳羽權心中舒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到底,他又覺得,還是謹慎些為好。

他靠回車廂的壁上,後背抵上柔軟的靠枕,總算有了那麽些底氣,皺起眉淡淡地道:“下次來找我前先說一聲,在天子眼下一聲不吭劫人,遲早被抓了把柄。”

“大人放心,”陰影中的人道,“這種事,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

聽得這話,吳羽權突然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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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陰影中的人沒再說話,他幾次想要開口問詢,最終咽下了疑問。

馬車一路行在雪上,寂靜無聲,車轱辘轉着有些吱呀吱呀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有些詭異。吳羽權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人跟了去,好在一路無事。待馬車終于停下之時,陰影中的人已然消失不見。吳羽權深吸一口氣,掀簾下車。

他擡頭,大門兩側的紅燈籠此刻頗有些可怖的氛圍,襯着蕭瑟的圍牆,在隔着幾條街的隐約零星散落的喜慶炮仗的聲音中,更顯得反常。

他瞧見“豫王府”幾個字上邊的金色粉末已經有些脫落了。

門口的侍衛大抵是換了人,也或許是因為他甚少走偏門的緣故,從未見過此等生面孔。他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從腰間摸出刻有“豫”字的令牌來。

“吳大人,”他聽見熟悉的、陰柔的聲音,今日聽着格外刺耳,“快請進吧。”

吳羽權沒多寒暄,李順卻在身後陰魂不散地道:

“大人今日,可是讓人好等。”

吳羽權掃去肩上的雪,道:“你們找人也太不小心了。若是被皇上瞧見,那可真是百口莫辯。”

李順似乎是笑了一下:“大人放心,過了今日,斷然不會了。”

這是吳羽權今日第二次聽到類似的話,他脫口而出道:“什麽意思?”

“大人何必着急呢?見了主子,不自然就知道了嗎?”李順跟在他身後,悠悠地道,“又或許,大人想要先見一見親眷,才肯見王爺麽?”

吳羽權已覺出不對味來,他的府邸離豫王府數裏之遠,何以得見親眷?

他急道:“我要見……”

李順打斷了他的話:“大人還是先見了主子再說吧。”

大抵是雪厚吞沒了噪聲,吳羽權被帶到從未踏足過的後院,他卻先見了滿院的兵衛,寂靜無聲。他咽了口唾沫,再然後,看見的才是豫王。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王爺……”

豫王踏着雪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吳大人,久聞大人名聲了。”

從豫王站起來的那一瞬,吳羽權便知道,今日這反,他就算是不謀,也得謀了。

那一瞬間,多年來官場摸爬滾打的本能救了他:“王爺忍辱負重多年……何必急于這一時呢?”

豫王聞言,忽地笑了一聲。

吳羽權便有些毛骨悚然。他雖然為着家眷都被豫王拿捏在手中,也由于一時意氣用事的抉擇,一直為豫王做事。

他向來信奉光明磊落,只恨不遇良主,當年偶然與豫王投緣,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想來,這些年間,難道就沒有一刻發現此等城府頗深之人難與其處事,斷了來往嗎?

不過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回頭路罷了。

但他卻從未想過豫王能夠藏得如此之深,裝瘋賣傻也就罷了,難道就連肥胖的體型,也是能裝出來的嗎?

豫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譏諷地冷笑一聲,道:“不過為了做戲做全套罷了。那人疑心病重得很,若不如此,如何能夠騙得過不恐不入的探子?經年累月的藥下去,身子自然發起福來。”

他反問道:“前些日子從禦書房傳出,皇帝有意借故将世子革職查辦的消息,是你吧?”

霎那間,吳羽權仿佛找到一切事發的源頭。

那日他雖盡力将皇帝與豫王世子兩邊端平了,卻還是惹得皇帝不快,大抵是有了剪去宋吟秋這一方勢力的心思。他勉強撐着從禦書房出來,一如當日同左權套完話那樣,給豫王傳了書信。

豫王大抵也愛子心切吧?

“王爺,”吳羽權艱難地找回一點自己的聲音,“您這邊身在京中……萬一若是一時僵持,遠在北疆的世子可就危險了啊。”

豫王別過眼,吳羽權聽他的聲音,只覺比冰雪還要涼薄。他重複着吳羽權的最後一句話,但吳羽權卻以為,比起考量,豫王的語氣中更有一種荒謬的感慨:“是啊……世子可就危險了。”

那語氣竟像是某種遙遠的回憶。

吳羽權聽不懂他笑中的情緒。但豫王轉過身來,隔着紅色燈籠血一般的光影問他:“你的妻兒父母,連同其餘親眷,現下皆在我府上。你是跟着我呢,還是留在這兒陪他們?”

民間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掩蓋了王府上下的躁動,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中,吳羽權絕望地閉上眼。

北疆,豫王府。

這些日子北疆的梅花開得好,宋吟秋興致來時,便差人收了好些堆在房裏。雖然下雪的天氣仍多過晴天,但也沒有前些日子封路的那般艱難。沒有戰事的煩擾,時疫得到控制,盡管快要結束,但這年也好歹多了幾分喜慶的意味。

是以沈知弈這日來時,便被王府張燈結彩的打扮給驚了一遭。他将鬥篷解下,任流莺替他挂上衣架,一面往裏走一面道:“不是說要節儉着過?怎的,轉性了?”

宋吟秋早聽見他的動靜,手中筆卻沒停,聞言沒擡頭,只是道:“哪有。節儉着過又不是日日粗茶淡飯,我不過找人搜羅了些裝飾物,為着過年,看起來也心情好些罷了。難不成還‘只許百姓點燈,不許州官放火不成’?”

沈知弈笑着搖了搖頭,道:“說不過你,不過,你若喜歡,那便是好的。”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瞥見一旁爐火上架着烤了些許花瓣,驚訝道:“這是……臘梅?”

“嗯,你沒來的那一天開的,”宋吟秋頓了頓筆,似乎在做最後的思考,一面回話道,“我想着北疆冬日長,離開春還有些日子,這些凋落的早梅豈不浪費?既然都是烘幹,想必用爐火和日曬,大抵是不同的滋味吧?”

沈知弈習慣了她總有些新意的點子,當下只提醒到:“當心夜裏受潮。”

“曉得的,”宋吟秋随口答應着,她今日覺得沈知弈越發多話,或許從前的他總歸拘着自己。她終于擱筆,自己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将墨跡未幹的紙頁遞給沈知弈,道:“你看看。”

“什麽?”沈知弈下意識問了一句,他先是掃了一眼,驚訝道,“與北狄的議和書?”

他細細地讀了一遍,道:“你是想用治療時疫的方子換取與北狄長期休戰和官方互市的協議?”

“嗯,”宋吟秋道,“你應當知道,我早有此意。我一向不贊成兩個民族間的關系應該是無休止的戰争,你是武将自然清楚,是戰争總歸有人死亡。自古以來,通過戰争來達到的和平,無一不是付出巨大代價。但這一過程本身就已不再是和平。”

沈知弈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到利益交換。”

“是,”宋吟秋躺回靠背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盡管這也并非一勞永逸,但這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她複問道:“你如何想?”

“我以為可行,”沈知弈卻還有顧慮,“只是……此事并非經過皇上之手。皇上疑心重,若是日後追究起來,只怕是不會好過。”

“我何嘗沒想過,”宋吟秋嘆了口氣,道,“勉強度一日是一日罷了。至于往後,誰又能料到呢?民間不還有句話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雖說大逆不道,但也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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