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主
第50章 新主
沈知弈久未接到回北疆的旨意,但他在京倒也沒閑着。四品及以上的朝廷命官日日上朝,此外,諸臣皆知三年未歸的北疆主将進京述職,下朝後少不了一番帶着試探的寒暄。一方面,皇帝對沈知弈的态度撲朔迷離,而同時,若是沈知弈不歸,北疆主将這個位置可還熱乎着呢。
“沈将軍。”他方走出紫宸殿,便聽身後有人喚他,他聽着這聲音耳熟,轉頭看時,竟還真是位熟人。
“沈将軍留步,”左傑快走幾步跟了上來,臉上堆着自以為得體的笑,“沈将軍歸京已有幾日,這幾日,可還習慣?”
沈知弈上下一打量他,似是不願多言:“左侍郎,大人多慮了,沈某不過住在驿站罷了,那有什麽習慣不習慣之說?”
“沈将軍還暫住在驿站?”左傑看上去很是驚訝,“在下記得将軍從前在京中時,可是在近郊有一處宅子,将軍既然要多留些時日,何不遣人将那處收拾出來安頓下?”
多留些時日?
沈知弈無甚感情地笑了笑,道:“我們沙場出身的,哪比大人這等京中重臣身嬌體貴,住所在何處又有何妨呢?倒是還未來得及賀喜大人晉升如此之快,短短四年時間——”
沈知弈頓了頓,悠悠道:“從大理寺丞到兵部侍郎,大人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啊。”
左傑面上的笑便有些繃不住,他知從沈知弈這短短幾句話顯露出的态度來看,這可不大好糊弄。
他或許仍對四年前淩辱般的搜查與指認耿耿于懷,當年被指與他勾結的宋吟秋如今可是被廢為庶人,任誰與一個謀反者扯上關系,日子都不會好過。更何況他如今晉了品級,當年的事誰又說得清楚?不全憑他給皇上吹吹風嗎?
左傑左右不理解沈知弈冷然的态度,只當是他目光短淺,仍記着當年的事,而不顧當下的局面。他素來自傲,更何況吳羽權跟着豫王一道倒臺後接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便愈發目中無人,殊不知在朝中已經得罪了好些人。
“哪裏,我不過立了些小功,恰巧得了皇上賞識罷了,”雖是自謙的話,但左傑絲毫沒有表現出謙虛的模樣,他裝模做樣地捋了捋最近留出的胡子,“哪裏比得上沈将軍沙場征戰,守住北疆,此番可是好威風啊。”
左傑話鋒一轉,道:“但将軍可知道,為何将軍立了如此大的功勞,皇上的封賞依舊是不溫不火的嗎?”
沈知弈若有所思,問道:“還請大人解惑。”
左傑壓低了聲音:“将軍四年前不僅守住北疆,還磨滅了北狄的氣焰,使其三年不敢犯我大夏。而當時正值豫王賊黨謀反之事,皇上正在氣頭上,不宜大型封賞,自然一時委屈了将軍。這三年來,北疆一直處于主位空懸之勢,皇上也為了這事發愁,若是将軍能為皇上分憂,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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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弈蹙眉,似是不解:“還望大人明示。”
左傑朝四周張望了一下,這才招手示意沈知弈湊近些,低聲道:“将軍勞苦功高,早該封侯拜相,不過為着日子不合适,皇上不好提罷了。而将軍若是身有爵位,有自己的封地不也是應當的嗎?将軍若是自己向皇上提出,加官進爵,并以順勢以北疆為封地,那不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嗎?”
沈知弈卻還有些躊躇:“大人所說,可真如此?”
左傑見他果真信了,笑容也難免真誠許多:“将軍若是不信,大可在下次皇上召見時主動提出,屆時自可見分曉。”
宋吟辰聽完,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去,他好歹是護住了皇家儀态,借扇子掩着臉,訝異道:“他真這麽說?”
沈知弈面無表情地道:“千真萬确。”
他不喜跟名字中有“宋吟”二字的人打交道,哪怕是太子也不能幸免。
從面相上看,宋吟辰與宋吟秋的确是有不少相似之處。或者說,他們皇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肖像,而龍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宮中妃嫔衆多,皇子皇孫們自不同的妃嫔所出,自是長相有所不同。
宋吟秋半眯着眼睛,他一雙鳳眼狹長,倒不似宋吟秋含情潋滟的桃花眼。宋吟秋思考時習慣性半垂下眼簾,與旁人錯開目光;而宋吟辰卻是半眯着眼直視眼前人。
像是獵人注視着已然逃脫不掉的獵物。
沈知弈直到這是自幼養成的習慣,太子在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也是養在宮中錦繡團簇中的矜貴皇子,可宋吟秋不同。
日日遭受打罵、飯都吃不飽的日子,要怎樣養出一身貴氣呢?
“他此舉倒無異于把你當傻子糊弄……他是真當你與世隔絕久了不懂為官處世之道還是……”宋吟辰強撐着說了這幾句,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父皇不可能幹出這麽蠢的事,他不會是一手策劃了這個馊主意,還盼望着為主子分憂吧?”
以左傑的為人來看,倒還真很有可能。
當今世道,本就不是聰明人能上位。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而若是一位昏庸的帝王占了伯樂的位置,居于權位的可不正是那些阿谀奉承之人麽?
“父皇年紀大了,分不清身邊人奸佞與否,倒也正常,”宋吟秋輕輕晃着手中的折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只是總不能讓奸佞當道,毀我大夏國運。”
立刻有幕僚接話道:“殿下說得是,那依殿下所見,我們應當如何?”
“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宋吟辰環視一圈,道,“在座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之臣,自然懂得這個道理。”
“殿下所言甚是。”衆幕僚紛紛贊道。
“知弈,你以為呢?”衆目睽睽之下,宋吟辰驀然轉向沈知弈,微笑着問詢道。
沈知弈單膝跪地,道:“臣追随太子殿下,其中理由也正如太子殿下所言,賢臣擇主而事。臣不敢自居賢臣,只望能為太子殿下分憂。臣不求封侯拜相,可也僅有一事求,求太子殿下成全。”
宋吟辰見他終于松口,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他起身上前兩步,雙手扶起沈知弈,道:
“将軍放心,本宮絕非背信棄義之人。”
背信棄義麽?
沈知弈垂眸錯開了他的視線。
是啊,他想,直到現在,他也會為了兒時的一句戲言,掙紮至此。
南疆某鎮。
一入秋,南疆的雨難免多起來。纏綿的雨絲終日糾纏着大抵,淅淅瀝瀝,淋淋漓漓,行人不得不随身帶上油紙傘,難保什麽時候,上一刻還豔陽高照的天氣,便送下一場猝不及防的秋雨來。
雨滴墜落,打在泥濘的地面。宋吟秋一手提着裙擺,另一只手撐着一把素雅的油紙傘,踮起腳尖在鬧市中穿行。她身後不遠處跟着一個懶懶散散的影子,走路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路下來身側濺上不少雨水。
又走過一個拐角,身後的影子終于不再作啞巴,開口埋怨道:“磨磨唧唧的,出門前早說了讓你不要穿裙子。你走快些行不行?”
“你急什麽?趕着投胎?”宋吟秋瞥他一眼,反唇相譏道,“是誰硬要穿過大半個鎮子去最好的酒樓用午飯?我不也早說了,這天氣看着就是要下雨。某人怕不是忘了,出門前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如果下雨,就等雨停了再回客棧?”
靳雲骁自知理虧,論嘴皮子功夫,他比不過宋吟秋。三年來,二人為數不多分出勝負的争論幾乎都是宋吟秋占了上風。當然,他自認為,這也有他不屑于與皇女殿下一般見識的成分在。
“這不是忘東西了嗎……”靳雲骁頗為煩躁的抓了抓頭發,道,“若非如此,我才不想冒雨回客棧。還有,你以為我很想跟你一道出門嗎?”
宋吟秋不答,依她對靳雲骁散漫為人的了解,想必他這落在客棧的物什十分重要,否則靳雲骁斷不至如此。
只是她不知此為何物。
那日她随靳雲骁一道下山,韓暮分析了當前的局面後,斷定大夏将有大變故,而這正是他們多年布局收網的好時機。韓暮即刻讓宋吟秋起身離山,不過具體去哪兒倒是沒有告訴,沿途都是靳雲骁在安排。
——雖然每次到了新的落腳點,都是她在負責掏錢住客棧,靳雲骁貌似只是沿途把各地風味小吃都嘗一遍罷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這般無所謂的樣子。
相處三年,宋吟秋随靳雲骁習得射箭與用刀,而随韓太傅等人求學權勢之術。她曾經不善于揣度人心,如今也算懂得一二。
她觀前朝舊臣,雖朝中臣皆已垂垂老矣,卻仍為着複興的渺茫希望茍延殘喘;而他們的子孫後輩,似乎也因着儒家的倫理道德承襲了父輩的志向。能洗得清與前朝幹系的,散布在各地為官,深入大夏政權內部;洗不清罪名的,索性從事農工商,也算得上是對大夏命脈的滲透。
唯有靳雲骁不同。
宋吟秋垂眸盯着裙擺上不經意沾上的泥點,餘光瞥到靳雲骁打了個哈欠。
他分明背負着家仇國恨的枷鎖,卻更像是冷眼旁觀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