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意
心意
傲狠着烏黑蟒袍,遙遙對蕭筠舉杯:“吃東西嗎?陰燭烤得可香了,要什麽有什麽。”
蕭筠臉上哭笑參半,待他走近,傲狠大吃一驚:“雖然這諾大的宮殿只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那也用不了這麽傷心吧!要是擔心別人看見這煙火惹來殺身之禍,那也不用擔心,到時候我和陰燭就帶你海闊憑魚躍,山高任鳥飛。再說了,別人是看不見我們的,有人闖進只能看見你一個人在這兒吃空氣!”
蕭筠單刀直入:“韓柷杌此人怎麽樣?”
陰燭:“什麽意思?”
此時的傲狠和陰燭已不在是四五歲的天真模樣,這是或邪肆或蒼白的臉。
傲狠和韓柷杌帶蕭筠看見的一般,一身黑衣,張狂邪魅,黑發極長,迎風飄揚。即使是坐着,那九尺身形也壓人無形,五官深邃,爽朗大方。
陰燭卻是紅發披散,白衣若雪,額發微長,将那勻長眉毛掩蓋,鼻梁小卻挺,唇薄似刃,手中搖着韓柷杌那把小金,發間若隐若現垂下金色發帶,果然被韓柷杌嬌慣長大的,只不過柔情蜜意的桃花眼中盡是陰郁。
長廊盡頭,他倆一同圍着圓桌坐下,桌上安置有火盆,再上是鐵網,火烤着鐵網上的食物若幹,而桌邊還有一個新綠竹筐。傲狠熱情邀請,陰燭執筷翻動,雨雪不着,一派和氣。
蕭筠落坐:“我乃凡人一個,過去不敢想他與我有什麽。現在,我想放手一搏。”
傲狠張了幾次口,才道:“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們都很喜歡你,但是不喜歡你和他在一起啊。”
蕭筠不語。
陰燭:“你或許不知,天上人間沒有誰配得上他。他性子雖劣,卻是真真正正的無上至尊,享無盡壽數與法力,他的另一半……無誰能做。不是我們不近人情,架他高橋之上,實在是實情如此,況且他血已涼心已停,身負無情。就算是……他無法愛上誰,就是愛上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宰殺你時,毫不留情,事後也不難過不後悔。”
傲狠:“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韓知微這個人特別複雜。我跟你說個事吧,他有個義弟,叫扶清若,就是陰燭手裏扇子上的那個人。韓柷杌親眼見着他被邢……那個那個那個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吧,他就躺在二殿下的宮殿上方親眼看着。二殿下當時真是喊破嗓子沒人應他,誰知道他義兄就在上方聽着看着。韓柷杌就悠悠閑閑賞了一場暴|力強|制的活色生香。還有就是,韓柷杌能護着二殿下自己去死!你說說他是多麽的複雜!”
無人看見蕭筠眼眸慢慢亮起,他将衣袖卷起,挑揀着鐵網上的紫薯:“他把你和他在紫萊界隐居之前的事告訴我了。”
陰燭和傲狠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傲狠:“這有什麽的,也不是什麽秘密,只是沒有誰敢觸他逆鱗而已——主要是都怕他殺上門!你不知道,韓柷杌他可看天下事,所有世界的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當然,其實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的事跡不讓傳,但架不住別人怕他呀!”
“總之,你要和他,那真是千難萬難。還有就是……我心裏認為你配不上他。”
蕭筠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傲狠,你和以前不一樣了,只有你和韓知微的時候。”
傲狠站起來:“我主子把這些都告訴你了?”
蕭筠點頭。
傲狠看着陰燭,嘟囔一聲:“你可真不怕死。”
傲狠坐下:“這個自然。第一,我主子法力無邊,他的法術使身體縮小也影響心智。第二,我積壓火氣許久,一朝釋放,活得快哉。更重要的是我主子沒有再對我和陰燭下咒。雖然陰燭不開心了幾日,但總歸是好了,畢竟我與他仇恨時間已久,他別扭夠了,打夠我了,就原諒我了。”
“畢竟我心眼這麽多、這麽不要臉。”
說了這麽多,傲狠和陰燭卻只字未提邢曉和子桑漓之後的事,看來那确實是韓柷杌的逆鱗。
蕭筠手裏剝着蕃薯,語氣家常:“浸木和華衣呢?”
陰燭:“華衣是主子法力所化,我們不能得知,浸木在丞相府。”
蕭筠:“既然他這麽厲害,那你們平時是怎麽找韓知微的呢?”
傲狠:“啊?誰會主動找他啊,他心血來潮就到處跑,膩了就窩在一個地方很長很長時間。比起和他一起到處跑,我比較喜歡和陰燭一起禍患別人。”
陰燭:“你身上有他的東西——不論是什麽,對着說就行。自然,主子不會有病到監視別人的生活,他對自己的能力控制得極好。”
陰燭又道:“其實……主子有許多年,我們不曾見過,我們不甚了解他。你別看他平時話多,其實他自己的真實想法從來不外露,世間無有誰可以管制他,也無有誰可以理解他,替他受。”
“他……其實很窩囊。”
烤東西吃果然是這世界上最浪費時間的吃法。
有許多東西蕭筠都不曾見過,少不得不停地問傲狠和陰燭。
吃完收拾妥當,天已經暗沉下來許久,蕭筠獨自拿着一玉瓶靜靜沉思,傲狠在給陰燭收拾頭發。
傲狠:“你頭發是不是長了?都不好盤。”
陰燭板直坐着,神色有些不自然:“好了沒?不好盤我也沒求你,披着就是。”
傲狠不滿:“那怎麽能行啊,我當然要把你收拾得妥妥當當。不要動!好了,人模狗樣的。”
陰燭轉身一拳,傲狠握住咬了一口。
陰燭臉黑。
蕭筠移席至鏡邊:“韓知微會醉嗎?”
傲狠:“不會。”
蕭筠未開口,陰燭和傲狠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蕭筠嘆息似的吐出一口氣,喃喃:“怎麽都這個樣子,消失了不起啊……我不過試探一下。”
幾日後,日入末時,劉掞帶着吳不尚到侍神殿,依他原本的陣仗也算是獨自一人。
劉掞坐在上方,蕭筠跪坐一旁。
都說帝王無情,可劉掞對蕭筠算是愛護的。天家無情,劉掞也能容忍蕭筠在自己面前無法無天。
蕭筠垂着眉,放空自己聽燭火“哔啵”聲響,一室融融。
劉掞忍不住先開口:“行悅,那日朕不該吼你,但是你也不該那樣說朕!”
又是一陣寂默,劉掞咳嗽一聲:“你臉色怎麽這般蒼白,身形也太單薄了。該好好養養,明天叫醫屬院派人來瞧瞧。”
蕭筠像是剛睡醒,不太明白劉掞的話:“皇上說笑,您剛剛那番話……在峄山祭天前您說過一遍了。”
劉掞一愣:“行悅不覺得……你回來之後,我們便不似從前了嗎?”
蕭筠:“是嗎?”
劉掞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蕭筠再吭氣,只得自己開口:“你說說看……朕今日與你只有少時之交,無君臣之別。你說了什麽,朕不怪你就是了。”
蕭筠看他一眼,想了一會兒,開口:“皇上不覺得是皇上不一樣了嗎,臣與四皇子回來,皇上只單單召見四皇子……讓臣侍神殿供職之後又讓我日日伴駕,皇上卻是自顧忙碌将臣冷置一旁。”
“臣回國不足一月又出京城,日日相對,日日閉目不見……皇上是在躲臣,臣知道。”
“皇上不曾發現諾大侍神殿只有臣一人;皇上不曾記得這彜唐國半數朝臣都與臣有隙;皇上不記得臣早與丞相府反目,為的是新政;皇上不曾發現臣不似那時意氣風發,而今臣整日裏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臣曾為鴻鹄要拿雲,至今卑微斷脊骨。臣的少年氣被消磨殆盡了,皇上不曾發現。”
“皇上還記得臣十五歲時您帶臣去見識嗎?您醉酒醒來看見臣衣裳不整渾身是血,誤以為您自己強迫了臣,只将臣匆匆送往醫館就躲着臣好些時日。”
韓柷杌忽然現身在蕭筠前面,半蹲下來,手裏握着蕭筠不知道什麽時候收在什麽地方的萐莆珠,一雙淡眸無有情緒,靜靜看着他。
劉掞也看着蕭筠,不曾做什麽表示。
蕭筠看着韓柷杌,頓了一下又道:“皇上不曾反思過自己,只一味地在他人身上找問題……皇上請回,臣這些年熬壞了身子,醫者說臣也就這幾年了,請讓臣安穩度過吧,算臣求皇上開恩”
劉掞終于色變,他大步流星穿過韓柷杌的身體來到蕭筠前面,将他提起:“你說什麽?”
“皇上知道臣自幼體弱,新政那些年皇上與臣夜夜不眠,幾年來通宵達旦、提心吊膽,後來臣更是在敵國為質……什麽都沒有了。現在臣其實只想平穩度日,好好過自己這最後幾年,皇上嘔……我……”
劉掞滿目鮮血,蕭筠說得激動,吐得他滿身都是:“來人!傳醫!快傳醫!吳不尚!吳不尚……”
蕭筠醒來時是半夜,他四肢無力,滿嘴苦味,說出來的話沙啞難以聽到,他想,也許就在這幾天了。
劉掞沒聽人勸執意守着他,就像這樣就能求得原諒。對于蕭筠,劉掞從來沒有看清自己的心,他想和他一起看萬裏河山,可也親手毀了他的前程與理想。
他少時第一次做溫香軟夢是和蕭筠,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晰。他抱着被子想了一夜,又是不解,又是喜悅,那一點點煩躁不安也在不斷放大。
天亮了,他的伴讀像往常一樣爬上他的榻,樂呵呵地開玩笑逗他。他惱火,他是儲君,是要繼君位、平世家、重寒門、一統天下的曠世明君,怎麽可以有污點。
何況蕭行悅這個傻子,在情愛上懵懵懂懂,缺根筋,還一直嚷嚷說自己少了些東西,問他,他又說不出來。
劉掞想啊想,什麽都沒想明白就登基了,瑣事千重,忙得不可開交,還沒有反應過來,新政就敗了。朝臣一致要求送蕭行悅前往敵國,宗族大臣都是猛虎看他,他才猛然發現自己竟是這麽無能。
蕭行悅從小到大就一直瘦的像一根筆杆,時常生病,還為了他得罪這麽多人,可他保不住他,就連心跡也不敢表明。
後來,他有能力了,可以保護他了,可時隔七年在城門看見蕭行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蕭行悅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蕭行悅了,羸弱,蒼白,消瘦……沒有活氣,對他畢恭畢敬,不越雷池。
于是他躲閃了,嚴禁身邊的人提起蕭筠,違令者死,可又想時時刻刻可以看見他。
可是看到又能做什麽呢?劉掞不知道。
好似被抽離了魂魄,暈倒後,蕭筠身體曠日聚下,不過幾天就消瘦得不成人形。
劉掞坐在一側看他,半響問他:“在想什麽?”
蕭筠手動了動,艱難開口:“萐莆珠。”
劉掞皺眉:“什麽?”
蕭筠聲音實在太輕,他聽不太清,就是聽清了也不明白蕭筠究竟說了什麽。
劉掞湊到蕭筠嘴邊。
蕭筠:“韓柷杌。”
劉掞抿嘴:“你好好歇着,朕尚有事。”
道旁居然有綠草探出,遠遠一看竟是綠色如茵,冷風刮着劉掞的臉,他腳步不穩:“吳不言,你知道朕心裏蕭行悅是何人嗎?”
吳不言弓腰跟着,适時回答:“皇上待大人如手足,大人身體健康皇上時時關心。那年皇上不過是受形勢所逼,皇上不必自責。雖然大人不說,但他也是理解皇上的,定不會怪罪。”
劉掞失神道:“朕好像要失去他了。”
吳不言低着頭:“恕奴婢直言,皇上也不是沒有失去過大人。”
劉掞冷眼看他,滿目赤紅,又問旁邊吳不尚:“韓柷杌查到了嗎?”
吳不尚:“種種跡象表明……他不是普通人。”
劉掞冷笑:“他就是他這些年少了的什麽嗎?依朕看就不見得。”
他冷冷道:“吳不尚,你去膳房把行悅的藥端來,吳不言去秘書院查查什麽是萐莆珠。”
不是普通人?難不成是鬼。
呵!
端來藥,蕭筠:“臣自己能喝,不用皇上費心勞力。”
劉掞将蕭筠按住,自己親手一勺一勺藥喂給他:“即是不想讓朕費心勞力,你就乖乖喝藥,早日好轉。”
蕭筠看着琉璃碗裏那黑藥湯漸漸少了,沒忍住開口:“現在……好像以前。”
以前……蕭筠生病了,太子殿下都會去丞相府親自喂藥的。蕭筠腦子裏瞬間迷糊起來,一時間像是身處過去,又像是深陷現在。
蕭筠:“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也應該知道韓柷杌不是普通人了,我纏着他不是想從他身上謀求什麽,只是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太子殿下,我喜歡他喜歡極了,若是你登基,我不想一展宏圖抱負了,我想用畢生餘力讨好他、跟着他。”
“太子殿下,你說這樣好不好?”
劉掞眼眶紅了:“你說什麽?”
蕭筠迷糊看他:“我要韓柷杌呀太子殿下。”
劉掞:“蕭行悅,明日就是你生辰了,你要什麽……明日再求我,好好挨到明日。”
蕭筠艱難在他懷裏翻了個身,有些意外:“怎麽了?那些世家欺負我們小皇帝了,別怕,我叫知微幫你欺負他們。對了,知微呢?你看見他了嗎?”
劉掞忍了又忍終于怒吼:“你快點給朕好起來!朕命令你!朕命令你……命令你……”
蕭筠微愣:“怎麽哭了,”他抱着劉掞,輕輕拍背,“莫哭莫哭,行悅在……行悅在……”
劉掞抱着昏迷不醒的蕭筠,不知如何是好。
吳不言拿着本破書,悄至身後,靜靜開聲:“回皇上,《汔洲遺志》裏面記載有箑莆草,并未有萐莆珠。”
殿內光線很暗,劉掞摟着蕭筠,看了好一會兒才将書遞給吳不言。
“海外靈光……仙山忽至……贈魚箑莆草……助之成仙……韓柷杌……”
劉掞抱着蕭筠,整整一夜未踏出侍神殿一步。翌日,日頭竟然朦胧挂起,細光碎碎。
劉掞在蕭筠耳旁低低輕語:“我半生也不很明白自己要什麽,就是到了現在也不完全知道,我想當個明君……也想和你一起。有時候我竟然縱容別人傷你,想你死了,我就不糾結了。你可知道啊?在成為太子前,我和母妃在宮裏舉步維艱……蕭行悅,人好複雜啊,希望你沒有看錯人……行悅……行悅……”
行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