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黃花

黃花

蕭筠就一株活久了的連理花,早可以成魂,只是違背自然和自己相處幾個月,付出巨大的代價,所以現在才成魂不到半個百年。

韓柷杌為上古遺神,姻緣簿裏沒有他的名字,要在當時有一段神仙佳話,如何可能,只是有人為他經了難歷了劫,全他少時天真無邪,赤心幻想。

而韓柷杌察覺到自己和卷軸問道突然融合,他在昏倒前注入蕭筠體內自己的一些氣息,好讓他記得他、找到他,而舒雨身上氣息與他一模一樣,始見蕭筠時韓柷杌才會說服自己、私以為蕭筠是舒雨的一片魂魄。

而且蕭筠和舒雨相處了無數年,從混沌時的頭頂枯木到頭上草冠。

猶記得他當時是把連理花給了蒼鳳兒,也難怪翁九垓要這樣做……

蕭筠與他的感情原本就不該事事順遂,但為何是蕭筠難過?

韓柷杌沿着溪流走,邊走邊羨慕蕭筠,因卷軸問道之故,他不涉情愛,在這方面冷情冷血,而蕭筠誤打誤撞碰見了韓柷杌和卷軸問道都十分薄弱好攻克之時。

腳步有一石頭,圓圓滾滾的,突兀壓着一堆扁平石頭,韓柷杌将其撿起打算抛進溪水裏,轉念一想又将其放回原處。

遠處走來一對男子,一黑一白十分登對,韓柷杌就原地等着。

那白衣的是扶清若,那黑衣的是剛才扶清若陪着喝酒的人。

那只黑色大鳥盤旋而下停在韓柷杌肩膀上,歪着腦袋怪叫兩聲。

扶清若到韓柷杌跟前,微微颔首低眉道:“知微兄可是要走了?”

韓柷杌點點頭,道:“我弟弟應該不在這裏,我打算去別處尋他,這幾日叨擾了。”

扶清若道:“不必客氣。”

韓柷杌笑看他們一眼,拍了拍肩上大鳥,嘆道:“這倒是個尋人的好手,我跑這麽遠都被你們找到了。”

扶清若也是一笑,道:“知微兄若是不棄,可以帶着它尋人,尋到了人它自己會飛回來的。”

扶清若身邊黑衣人臉上一動,倒是沒說什麽。

韓柷杌頓了頓,道:“不必,只是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哥哥?你真的很像我弟弟。”

扶清若一笑,不做推辭:“哥哥。”

韓柷杌拱手告辭,他回到紫萊界時陰燭和傲狠正在博弈,棋盤設的低,他們只能蹲着,傲狠正苦思冥想着就被韓柷杌一腳踢摔在陰燭身上,黑棋白棋散了一地。

“你發什麽瘋?!老子正在進步呢,”傲狠看着一地棋子,痛心疾首,“你幹什麽呢?!”

韓柷杌到旁邊桌子上拿了杯茶,慢悠悠啜着。

見他這樣,傲狠欲起來狠揍他一頓,而且臉上還帶着熊熊火氣。

韓柷杌慢悠悠喝完了一口茶,擡手就引了瀑布忘情的水給他澆澆水,去去火。

傲狠看着無辜遭殃的陰燭,更是一股無名火起,比之剛剛韓柷杌給他的一腳來的火更甚。

韓柷杌見他殺招起,大力将茶碗擲下,茶水被杯底震起後又被韓柷杌借力化掌拍向傲狠。

傲狠躲閃不及生受了。

他怒吼:“你……”

韓柷杌道:“我去煉化問道的時候……是不是早醒來過?”

傲狠熄火:“主子……您記起來了?”

韓柷杌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我看憶晶鏡了,唉,你說我虛無缥缈空間裏面有這麽多憶晶鏡,五顏六色怪好看的,我怎麽就偏偏看見了那一只呢?緣分啊,真是奇也怪哉且妙不可言。”

韓柷杌自嘲一笑。

傲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吃驚道:“我怎麽記得當時你不用憶晶鏡啊?”

陰燭嘆氣,道:“記得以前你和小殿下說過……你才到他身邊就強逼他用了。”

傲狠心想:是哦,當初怕他負心薄情辜負我一片關懷,在燭龍一脈殺過來時不幫我忙,就纏着韓柷杌用了,好叫韓柷杌時時看看自己對他的關愛,後來韓柷杌就養成習慣了。

韓柷杌道:“我找到那個木頭人了。”

陰燭并無多少驚訝,只問:“蕭筠?”

傲狠卻是驚悚,張大嘴發出聲音來:“啊?!”

又覺這個“啊”很是不好,傲狠急急補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你找到了他,那、那個人怎麽辦?”

韓柷杌微笑看他,卻叫傲狠脖頸一冷:“傲狠,你覺得我待舒雨如何?”

傲狠:“……”

帶兒子呗,還能怎麽樣。

“他運氣真的好,我的運氣也是真的好……舒雨已經不再是舒雨了,”韓柷杌摸出一枚鈴,晃了晃,“你們或許會說我負心,但我真的不喜歡他。”

“我對若兒也好,你們總不能說我也喜歡他。”

提起扶清若,韓柷杌一笑:“若兒應該快回來了。”

傲狠诽謗: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歡可以決定的,就比方老子先入為主覺得你和那個人是一對,蕭筠哪涼快哪呆着去。

陰燭則感慨道:“小殿下跳大荒臺都快萬年了。”

“他替若兒入了輪回受苦卻又叫若兒等他,一個個都不得好過,也是何必呢?”韓柷杌起身,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去接蕭筠你們在這裏等着。”

韓柷杌沒了影子,陰燭道:“我想回家看看。”

傲狠猛回頭,道:“啊?!那我在外面等你,我進去了不得被你哥哥打死。”

“臭媳婦還要見公婆呢,”韓柷杌去而複返,一開口傲狠就恨不得給他嘴縫住,韓柷杌接着嘴賤,“從此以後不準許誰提起舒雨,他已死。”

是啊,舒雨已死,魂魄千萬片,韓柷杌找了萬年也不過找了幾百片,誰能說他最後一定能找全,又有誰能說舒雨希望韓柷杌将他找回。

就算找到了,那找到了之後呢?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每一片魂魄都有了幾世記憶,到那時不知道舒雨會有多少記憶,會不會埋怨韓柷杌。

韓柷杌再見到蕭筠時微微有些吃驚,可一換算時間也覺得正常,他不過過了幾月光景,而蕭筠已然白發蒼蒼,容顏老去。

……

夏夜熱潮清爽了一些,燥風獵獵掠草而去,蕭筠身體有點難受,裏衣被薄汗浸濕了,貼着身不堪其憂。

待出了宮門,蕭筠見到權紹還在那兒等着他,就不覺一笑,道:“怎麽還在這裏?你娘今早說要給我們做冰酪,我想得很,快走!”

權紹點點頭,趕忙扶着蕭筠上了馬車。

馬車上,蕭筠對着權紹将皇帝要他成親的意思碎碎說了。

他身體不好,應付了劉掞就覺得昏昏欲睡,此時與權紹說話就興致缺缺的,拿着絹制扇,慢慢搖着。

權紹坐在馬車對面,半響沒開口。

蕭筠睜開半只眼眸看他,不知怎的勾唇一笑,道:“這些年來,你不都說是因為覺得我長的有些面善才這般照顧我的麽?”

蕭筠此話不免有些問題,兩人相識這麽多年照顧一些再正常不過。

他當初在城外凍壞了身子,權紹救了他,蕭筠又出于某種私欲将初來乍到的權紹接到了青黛苑。

權紹更是見着蕭筠就覺得他很面善,這樣一來二去這麽多年過去了,蕭筠待他似兄似父。權紹不防聽見此話,不知道為何心中有些慌,只是帝令如山不得不遵。

權紹點點頭,頗為惆悵地道:“我知道了大人。”

其實老早以前權紹的官職就比蕭筠的高了,只是情誼在,他心裏敬重蕭筠,稱呼叫習慣了也不容易改,權紹才依舊喚他“大人”。

蕭筠看着扇上的花,有點漫不經心地問:“你還記得你入京時那些錢銀是從哪裏來的嗎?”

權紹面上做出愕然之色,道:“不記得了,好像是有人饋贈,不過後來回鄉查訪卻無人說自己曾經贈我錢銀。”

蕭筠不甚在意地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權紹覺得蕭筠一下子遙遠了很多,也蒼老很多了。

蕭筠最終也沒有搬走,原因無他——權紹搬走了,隔了兩條街,娶了林相嫡次女,是皇帝賜婚,非常尊貴榮華。

嫁妝從林相府邸起始到權紹府邸結束,長長排了一條街,尾巴還沒有出林相府,頭就已經進了權紹府了。

娶妻那日,權紹坐在高頭大馬之上,不住的與街上道喜的人拱手。

蕭筠第二日見着新娘子了,見權紹與她親近又有些別扭的樣子,不由得心有所感,歡喜之餘又有些不适,他只笑着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

他兩個弟弟成親時,他這個哥哥都是只送了禮,并沒有到場——兩份請帖他一份都沒有收到。

蕭笏成親時,他在大良,蕭筵成親時半個上京城的人都在看笑話,蕭筵也沒有宴請客人,只和心愛的人盟誓入洞房。

蕭筠還在等韓柷杌,他四十歲那年的某一日在侍神殿看書,在侍神殿新納新書《冥州怪談》裏,于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他看見書上寫——神州忽現妖獸萬千,星鬥落,白衣藍眸仙師攜梼杌斬之,還太平。

蕭筠将皺巴巴的書頁展平,在那一頁加上書簽放到一旁,繼續看新書。

将其他書看完再分別登記在冊之後,蕭筠攜着那本沒有在冊的書回到青黛苑,仔細修複後才放到卧房那寥寥的書案上。書案上都是些破損的書冊,寥寥又草草的幾個字,寄托了蕭筠的全部希望。

劉掞已經不知道韓柷杌了,也許是時間太久遺忘了,也許是韓柷杌做了什麽,将自己在劉掞記憶中抹去,權紹也不記得了,都不知道他與蕭筠第一次見面不是在京城外而是在得致客棧。

只有蕭筠記得,可也時常懷疑自己是做夢,夢到了韓柷杌,也夢到了自己沒有參與的那許多年……就一場夢,他陪他過了很多年,只是一個局中客,一個旁觀人。

蕭筠時常想,若不是他看韓柷杌的過去,以一個不存在的人陪了他許多年,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愛他了。

可是凡事沒有如果,他蕭筠以區區凡人之身,陪了韓柷杌萬年,看他喜看他怒,只是都與現在的他無關罷了。

若他是舒雨,那就是陪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四十八歲時又看到了一竹簡上寫——拜韓元帝于,“于”字後面缺了好幾個字,誰拜誰在不知道,在哪裏拜也不知道。

蕭筠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他是記得韓柷杌有個稱謂叫“韓元始帝”的。

蕭筠還在等韓柷杌,并不多明顯,就是不娶妻不生子,每日裏在侍神殿看古籍看孤本,找一些不與外人道的只言片語。

那些只言片語,也許許多年會出現一次,也許在他的餘生都不會出現了。

……

是夜,蕭筠沐浴更衣後陪着權紹的小孫女吃元宵。

權纓五歲,呆呆吃完等着父親來接她看花燈。

吃着吃着,權纓嘟着嘴對着蕭筠撒嬌:“大人大人,今年你陪我去放花燈吧。”

蕭筠點點頭又搖搖頭,接過她的勺子喂她:“爺爺今年不想出去。”

權纓板着張臉看他:“大人年年都這樣說,是借口!”

蕭筠笑了:“你才多大啊,我哪有年年對你這樣說。”

權纓:“我姑姑和我說的。”酉時中,是權紹來了。

而權纓被他父親權律接走了。

蕭筠坐着與權紹說了些話,漸漸就有點乏,他很老了,頭發全白了,夜裏老是睡不着。

侍神殿也有了新的侍神郎,他見過,一個瘦瘦弱弱的書生,一頓不吃就能被風刮走或者餓死。

蕭筠很擔心他,因為侍神殿俸祿不多,還時常拖欠,在劉掞要吞并天下之後就更緊張了,到現在都沒有恢複過來。

想到這裏,蕭筠十分感謝權紹和他母親,若不是他們,他應該會向劉掞求助,畢竟這世間能光明正大看他的人不多了。

一個人活着太難了。

就連相濡以沫共患難的劉瑜都得避嫌,劉瑜逝世時,蕭筠都沒有去看他——劉瑜從大良回來後醉心權術了,蕭筠勸不得。

他卧房書案上有十四本書……有的不完整,有的只有幾頁,更有甚者只有幾片竹簡,都被蕭筠小心翼翼收着。

他少歷榮華,後經辭國受辱之苦,再後就是求不得、愛別離、孤苦之難。

權紹向新帝乞骸骨歸鄉,等天暖就走,他邀請蕭筠與他一起,蕭筠看着他緩緩搖頭:“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走了,就找不到我了。”

權紹是知道他在等人的,等誰他沒有說過,為何要等他也不與人說。

那人叫蕭筠等他,這麽多年卻都沒有出現,不好聽一些,蕭筠等了他一輩子,以原本就不好的身子,戰戰兢兢的害怕。

武桓帝劉掞崩前,傳位與劉瑜之子劉旭,新帝待蕭筠也還算不錯,至少老臣的吃穿用度不曾虧待過。

權紹本也不知道要怎麽勸他,想到這裏後也就不說什麽了。

權紹:“大人,那我……先走了。”

蕭筠點點頭,道:“我送你吧……不要推辭了,苑裏下人都回家過年了,我自己坐着也無趣。”

青黛苑只有前院是燃着燈的,其餘的地方一片漆黑。

權紹身邊的下人提着燈照在雪上,銀銀的一片很刺眼。

權紹:“今年元宵了還下雪,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蕭筠眼裏有些空洞,很像是回憶過往,他聲音淺淺的,說不高的樣子:“你碰見我的那一年……元宵節過了許久了還在下雪,後來彜唐國就大好了,就連西南大片地區受荒也沒有攪亂皇上的布謀。”

他嘴裏的“皇上”其實是先皇,只是叫習慣了“皇上”罷了,人也老了記不住該怎麽稱呼劉掞。

地上有些滑,權紹伸手扶住了蕭筠:“大人慢些。”

蕭筠看他一眼,慢慢從懷裏摸出一個紙符:“前幾天去求的,後來忘了給你了,好好帶着。”

到了門邊,權紹跨出去幾步又回頭看着他,問:“大人真的會等到他嗎?他這般言而無信。”

蕭筠沉默半晌,居然笑起來:“他從來沒有說過要來看我,從來沒有承諾過我什麽。”

權紹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指着一個下人,叫他莫要回去了,在這裏照顧蕭筠一夜。

蕭筠卻是搖頭:“不必。”

不等權紹再說,蕭筠就兀自關了門。

又下雪了,簌簌往下掉,棉靴子踩在雪上“沙沙”作響,剛剛有人伴着不覺得有什麽,現在蕭筠心裏居然有些不适。

他杵着拐杖走得極慢,身形已然瘦成纖纖竹,到了卧房推門而入,将裹毛披風脫了走到書案後坐下,将燈燃起,再把破書輕柔着放到燈下讀。

“……帝之開蒙者南華也,南華者離遠神之尊……”

這些書他已是記得很牢,只不過每日都要再看一邊,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夜深人靜時放在燈下讀又是一回事。

看着看着,就會發呆,思緒紛雜煩亂,但是都有韓柷杌。

一人一燈,一片光暈,蕭筠就在那裏靜靜坐着,背有些佝偻,面上是空茫的。

許久,蕭筠放下書,再寬衣放到一旁,拉下簾子進入簾後,登時僵硬在原地,做夢般轉身。

初春的夜風刮不進來,蕭筠手裏那一豆燈火闌珊起來,四遭寂靜安好。

緘默。

那一豆燈終于還是熄了。

韓柷杌倚在床頭,看着手裏可做先賢聖士遺言的紙,再擡頭看着眼前人,竟是不知要與他說些什麽。

道一句蕭筠我回來了,韓柷杌自己都要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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