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兒女私

夜色已深,墨淵獨身而至青丘。他沒有驚動迷谷,而是按折顏說的方法解開谷口禁制,靜靜地來到了狐貍洞外。在洞口踟蹰再三,終于鼓起勇氣,大步踏了進去。

白淺的卧房內清清冷冷,除了一榻一案、并案上瓶中插着一束野花,再無它物。榻上的她已經恢複了舊時女兒裝束,一頭青絲如瀑,身着白布中衣,鼻息綿綿,睡得正沉。

他坐在榻前凝視着她的睡顏,如今他已經有了可以放任自己接近她的借口,卻還是患得患失,不敢靠近。目光從面頰下移到她的肩頭,寬松的衣料下隐隐露出繃帶的痕跡,他心頭一痛,顫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又勉力克制着收回。

這是,天雷荒火的傷……她竟獨自承下了八道天雷,那穿髓剔骨的疼痛,她是如何忍受得來……

白淺忽然呢喃一聲,翻了個身,中衣松脫了些許,領口露出一片滑膩似雪的肌膚。

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移了下去,腦中忽然想起昆吾鏡中她扯開胸前衣襟露出的心口傷痕,那血腥又美麗的一幕觸目驚心,仿佛猶在眼前。他的小十七,為他剖心剜血的傷……

心頭甜蜜痛楚交纏,猛然間熱血沸騰,胸中氣息紊亂逆湧。墨淵站起身來踉踉跄跄地想要離開,卻沒能忍得住,還未走出幾步便支持不住地扶着牆壁單膝跌倒在地,大咳起來。

撕心裂肺的咳聲将白淺驚醒,她猛然坐起身來,看清眼前景象後不由得大驚,趕快撲上來替他拍撫胸口,急的快要哭出來:“師父,您怎樣了?”

墨淵凝息順氣許久,待胸中那搜肝刮肺的裂痛之感減輕了些許,将滿口腥甜吞回,勉力露出一個微笑,回手輕拍白淺撫在他胸前的手:“不妨事……”

白淺卻像受驚般将手用力抽回,往後退了兩步,低頭俯身,竟是個要大禮參拜的形容。墨淵伸手欲阻,她似乎沒看見一般,仍是跪倒在地,做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弟子禮:“十七……還未拜見師父。”

他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沉默後,低聲道:“你我師徒兩萬年,何時竟需如此客氣。”

口中似乎又有血腥隐現。他的小十七……在進過昆吾鏡,看到了他的心意後,卻依然選擇了弟子的位置……

她不願意接受他嗎?還是,她依然放不下夜華?

剛剛才提起的勇氣,被她的這一拜摧枯拉朽般折損殆盡。他緩緩收回欲阻而不可得的手,微微閉了閉眼,心中翻江倒海,痛苦猶勝往昔。

與天地同壽的歲月實在是太過漫長太過絕望,她嫁入天宮的三千年間,他只要閉上眼便看到她輕靈活潑的樣子,耳邊時時有她撒嬌的聲音響起。相思太苦,心猿意馬不息,雖然是一次又一次的閉長關,修為卻始終沒有半分恢複,心傷亦未得半分痊愈。

與其說是在閉關修煉,不如說是在強迫自己進入忘我之境,以求暫且擺脫對她的思念。可是每每從冥想中醒來,被壓抑的心魔只會愈來愈盛。求不得、愛別離、五蘊熾盛……枉自生為仙胎,這凡人的至苦,他竟也一一嘗了個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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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不想再忍受這無盡的折磨。殺擎蒼、滅昆吾,與其說是天君逼迫,不如說他也隐隐期盼着應劫的時刻來臨。元神被吸入昆吾鏡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有快意。在有她的幻境中被吞噬掉元神,大約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了。

卻未想到她親自入鏡将他帶回。驚喜的同時,也生出了一絲不敢細揣的妄念。暗自思慕的心思既已被剖白,他如今只有背水一戰,再無半分退路。

可竟然還未及開口,微弱的希望便已被生生碾滅。

你只希望我是你的師父,是嗎?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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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淺俯身在地,指節握得發白,緊緊咬着唇,将頭埋得低低的。

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沒上去抱住墨淵哭泣。這一個月來她已翻翻覆覆思量得透徹,當暗藏在心底的欲望被揭開,隐在她對師父的敬愛和崇拜下的,竟是不可告人的貪慕癡戀。

她終于懂得了墨淵的心思,卻只恨懂得太晚,又寧可自己從未懂過。師父曾愛過她,可在幻境中他心心念念的,只是雲英未嫁前的她。她曾入過天宮,曾做過儲君妃,曾與他的胞弟厮守三千年之久,如今又有什麽資格站在他身旁。

過往的十四萬年裏她向來活得張揚恣意,除卻化作凡人渡情劫的那三年裏膿包了些,又何嘗與人低過頭、伏過小。可是這一回,在墨淵面前,她竟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自卑。

她的師父太好,她配不上。

孽緣……折顏說得不錯,既然已經錯過,她于他,就只能是場孽緣。

難怪在嫁入天宮的三千年間,師父從來不願見她,即便見到,也冷漠得拒人于千裏之外。既然師父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又有什麽面目,再去将這心思宣之于口,再污了師父的耳,亂了師父的心?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她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卻早在三千年前,便已經一切都太遲……

耳畔忽然響起墨淵沉沉的聲音,帶着些刻意的冷淡,但依然隐含關切之意。

“十七,随為師回昆侖墟養傷可好?”

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心頭一震,随後便是悲喜交集。

喜的是師父竟還願意讓她随侍在身邊,還願意接受她做他的弟子。悲的是他已為他們的位置下了注釋,終其一生,她也只能是他的弟子。

日後,需當謹守本分,再不能奢望其他。

她重重地叩下頭去,聲音顫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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