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情難言
一堂陣法課畢,墨淵握拳在口邊掩去兩聲低咳,默然看着弟子們紛紛向他行禮告退。
疊風離開大殿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師父,又看了一眼還在桌案旁收拾筆墨的白淺,嘆了口氣,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近日來他實在是被師父同十七間的詭異氣氛壓得有些難以忍受。恰巧昨日十七身上天雷荒火留下的傷終得痊愈,他去向師父回禀此事時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借機将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師父,十七重傷初愈,剛剛才拆去繃帶。疊風想請師父去探問于她,也盼師父看着兩萬年師徒情分的面上,不要再怪她不懂事了。”
當時天色已暗,廂房中只點了一盞燈,有些昏暗。師父手中轉着茶盅,聽聞此言,疑惑的目光緩緩落在他臉上,斂起了一雙修長的眉:
“你說為師在怪她?怪她什麽?”
疊風便感到有些尴尬。這般背後議論于人實在不是他一貫的風格,更何況十七負了夜華的原因太過隐秘,也不曉得師父清不清楚。此事自己心中懂就行了,萬萬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只得含糊道:“情之一事終究看個緣法,疊風雖未經過,卻也知道不能強求……且請師父莫要因夜華的事而疏遠了十七。”
他說完這句,卻覺得聽起來似乎有些在指責師父偏愛胞弟的意思,連忙補充道:“疊風絕不敢責怪師父,只是看着十七每日裏甚是傷情,心中不免覺得有些不忍罷了。”
茶盅“砰”地一聲擱在幾上,墨淵的聲音有幾分急躁:“你方才說什麽?十七依然傷情?我怎地不知?”
疊風聽了這話頓時恍然。原來師父只是不知道十七的心情,才會待她冷淡,而不是當真忍心對她不聞不問。既然找到了症結就好,只要将話說開,師父和十七日後定然還能如同當初一般親厚。雖說十七傷情的根源未必全是夜華,但只要能幫她取得師父的原宥,又何妨将她的愧疚之情誇張一二。當下便毫不猶豫地将十七時常神情落寞、偶爾暗自垂淚的憂郁形容仔仔細細描述了一番。
墨淵聽着他說話,手指在茶盅邊緣捏得發白,卻一聲也不言語。疊風講完後一擡眼,只見燭光搖曳下,自家師父雙眉緊蹙,神情晦暗莫測。他心中忽然重重打起了鼓,直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卻一時想不出是錯在何處。正猶豫間,卻見墨淵擡了擡手,聲音中滿是疲憊:“知道了,你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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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弟子紛紛離開,墨淵的目光一直鎖在角落裏白淺的身上,片刻未曾移動。
自回昆侖墟後,她與一衆弟子們厮混得更多,甚少在他面前出現。每每見到時也都是一副沉靜默然的形容,雖然少見歡顏,卻也很難說是郁郁寡歡。他只道她是在刻意避着他,若不是疊風說起,還不知道她依然在為夜華暗自傷情……而他竟也半分沒察覺她的心思,委實是太過粗心。
所以她心裏終究還是深愛夜華的,只是放不下仇恨隔閡,強自克制而已。也是,她與夜華大婚不過三千年,正當情濃之時,又怎是倉促隔斷得了的。
墨淵不由自嘲地低笑了一聲。到底,是他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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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如今的境況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當時他自私地選擇了解脫,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與夜華依然是羨煞旁人的恩愛眷侶,又怎會落入這等愛恨兩難的境地。
痛悔和自責、妒忌和無力的情緒蜂擁交織而來,墨淵微微閉了閉眼,只覺得心中錐痛經過一宿醞釀,竟遠比昨夜更甚。
她對他尊敬有加,端方守禮得像是在身周劃了一條冷冰冰的界線。他察覺到了疏離,也明白她的意思,是以雖然此刻心中歉疚滿溢,卻連想要安慰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是了,疊風請他探問她的傷勢來着,這倒是個絕好的借口。
見白淺已經快要走出大殿,他不及細想便開聲道:“十七留下。” 随後便見到她的身子猛然一顫,整個人似是定住了一般。僵了半晌才緩緩轉過身來,垂首站在原地,等候他的吩咐。
見到她這般拘謹的形容,心中又是一痛,一句“身上的傷可是全好了”在喉頭滾了幾滾,竟未能說得出口。
這話似乎太過關切,有失分寸,不妥……
殿中弟子已散盡,止留他和她分處在大殿兩端,遙遙相對,默默無言。
氣氛凝固許久,墨淵終于揀定了話題,沉聲開口道:“十七,為師前番遭的昆吾鏡之難,多虧有你相助,才免于魂飛魄散之厄。”
從道謝開口總是好的。但接下來該怎麽說,思緒卻一時有些淩亂。即便她還對夜華不能忘懷,可畢竟和離一事已成定局,再沒有轉圜餘地。他終究不信,她曾見過他心底的渴盼,難道真的、真的能無動于衷?她難道就真的不願對他敞開哪怕一絲心門?
沉吟良久,方緩緩續道:“鏡中情景,想必你也還記得一些。十七,你……”
一字一句,語音艱澀,吐字困難。他想問她,可明白他的心意。他想說,他可以等,等到她終于能接受的那一天。哪怕是再要七萬年之久也沒關系,總歸她就在這山上,與他是在一處的……
未想話還未及說完,便已被她匆匆的語調截口打斷。白淺猛然跪倒在地,聲音雖有些顫抖,卻斬釘截鐵:“十七并不記得鏡中情景,師父無需擔心。既是師尊有難,無論赴湯蹈火都是弟子分內之責,師父不必再将此事挂在心上。”
他愕然地吞回了後面的話,感到口中滿滿都是苦澀。
她不記得鏡中情景。她救他是弟子的責任。他不必再将此事挂在心上。
幻境終究不是夢,雖是初醒時會有些模糊,但随着時間推移只會愈加清晰。昆吾鏡中的情景,他至今記得一清二楚,那些一颦一笑、那個匆匆一吻俱都清晰如昨,她怎麽可能會忘。
她只是不願記得他那些不堪入目的妄想罷了。
她是他的弟子,願為他赴湯蹈火,卻不願接受他的情意。
心中空空蕩蕩,除了絕望,也再沒什麽其它的感受了。
情之一事,不能強求。連疊風都懂的事,他虛長三十六萬年歲,又怎麽能看不開、放不下。
心口一陣鈍痛襲來,他點了點頭,重重閉上眼睛。聲音是如此幹澀嘶啞,仿佛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很好。你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