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将軍和小狐貍
層層疊疊的迷霧迎面而來,故地重游勾起了上一次元神沒入昆吾鏡時的回憶,墨淵只覺那些心碎神傷的過往都恍如南柯一夢。
還記得上一次他心灰若死,毫不抵抗,任憑自己沉溺在有她的幻象中,想象着自己擁有她全部的愛和依賴。原本以為這就是注定的結局,可是她卻來了,喚醒了他,帶出了他,說她愛他……
幻夢成為現實,從此他心有所安,再無畏懼。
這十年裏最難過的折磨是擔憂她在虛空中獨自承受無邊無際的絕望,初時只要一想到,他便心急如焚、日夜難安。但随着元神碎片一點一滴的聚攏,沉甸甸的心事也逐漸散去。他知道,只要她的元神凝結的越多,受的折磨也就越少。越到後來心中越是安定,越是生出輕松和喜悅。踏遍天下的孤寂旅程也許在別人看來是苦行,在他,卻只是追随着她的氣息,去往每一處她留下過回憶的地方,嘗試着想像沒有他陪伴時她的過往罷了。
而如今她的元神已全部凝結,更是再沒有半點可擔心的。
要如何帶她出鏡也許是件棘手之事,因着元神依然虛弱,不會有任何理智。但留在昆吾鏡中對她并無害處,是以大可慢慢嘗試,不必操之過急。墨淵嘴角噙着一絲笑意,驅散一個個向他纏繞而來的幻象,胸有成竹的同時,也頗有些期待。
她給自己編織的美夢,會是什麽情景呢……
并未出乎意料之外,終于尋到白淺的元神時,她果然是在一處昆侖墟的幻境中。身着白色道袍,樣貌看上去也略為稚嫩,應當是初上昆侖墟之時的情景。
他嘗試去同她說話,告訴她這裏不是真的,告訴她自己已經不僅是她的師父,更是她的夫君,她卻總是既驚且疑地逃開。看着她躲進幻境中那個虛假的墨淵背後,大眼滿是疑惑迷茫地偷偷打量着他,一副仿佛見了登徒子的神情,墨淵只覺哭笑不得。
幸好每次場景變換時她都似是只認得當下,并不會再記得他先前說過的話,是以對他的一再出現全不介意,只依在幻境中的墨淵身邊,聲聲喚着師父,眉目宛然,笑容燦若春花。
墨淵屢試不成,曉得是因着昆吾鏡如今的吸附之力更強,致使她只認定那個虛假的自己才是真的。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能将她從自己的幻象身邊哄走,心中暗暗思忖,大約只能是在有夜華的幻境中,自己這個做師父的才會多出幾分勝算來。雖然知道這是帶她出昆吾鏡的唯一辦法,心底卻又有隐隐的酸澀。若有可能,他實在盼望她只是他的,實在盼望她不要再想起別人……
誰想這隐約的期望竟成了真。眼見幻境不斷變換,白淺心心念念的,竟然從頭至尾都只有昆侖墟和他。
一幕幕幻境中,他将她救出水牢,為她擋下天劫。他傷重嘔血,她哭得肝腸寸斷。暗藏的傾慕自此變成勃然蓬發的愛戀,她的目光再也不離他左右。他閉關養傷,她便在洞外寸步不離地守候。他終于痊愈出關的那一刻,她撲在他懷中又哭又笑,毫不猶豫地将那些婉轉衷腸、那些熾情癡念,都一一地說與了他聽。他再也不是她眼中高高在上的戰神、遙不可攀的師尊,只是一個她深愛,也深愛着她的男人。
這裏沒有若水河畔撕心裂肺的別離,沒有七萬年的苦苦等候,沒有離鏡,更沒有夜華。只有昆侖墟上的她和他,兩情相照,心意相通。他在蓮池旁為她撫琴,明月皎皎,暗香浮動,她向着他燦然一笑,縱然容顏尚且青澀,眉眼間飽含着愛意的剎那風情卻已足以颠倒衆生。
墨淵只覺得既欣慰又感傷,一時千頭萬緒,百感交集,竟不知是喜是愁。心頭柔情湧動,輕聲喟嘆中,不禁略濕了眼眶。
這是他的小十七心中的夢,原來她早已深愛着他而不自覺。若不是當年那場大戰,他們原本不必錯失這許多光陰。
Advertisement
曾經有過那麽多的遺憾和那麽多的曲折,但幸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幸好她仍然在他懷裏,沒有遠去。往事不可追,但他們還會有很長很長的以後。那些沒來得及擁有的甜蜜,那些她想要的兩情缱绻,他都會一一彌補給她。這一次,絕不會再虛擲時光……
——只是當務之急,還是得将先她帶出去才行!就算明知道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是自己的幻象,他也覺得心底彌漫的酸意越來越濃。眼睜睜地看着那幻象向她說了句什麽,換來她巧笑嫣然地撲在他懷中、送上櫻唇、笑鬧成一團……墨淵掐了掐隐隐有青筋跳動的額頭,覺得是時候做出點幹涉了。
他現出身形,沉沉地喝了聲:“十七!”
幻象對他恍若不見,那衣衫淩亂的小狐貍茫然地擡起頭來看着他,臉上露出又驚又氣的表情,顯然是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在旁窺視。
當然這時候無論再怎麽苦口婆心地告訴她那個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也都沒有半點用處。若不是她的元神虛弱用不出厲害術法,墨淵毫不懷疑自己一定會被她用玉清昆侖扇扇出昆侖墟……
好在他的出現總算沒讓這幕天席地的癡纏繼續下去。場景化為虛無,又開始了一場新的迷夢。墨淵仰天嘆了口氣,覺得滿心無奈。到底什麽時候自己的幻象才能消失,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個機會将她帶走?
又過了許久,待到眼前出現的情景總算不再是昆侖墟的古殿清風,而是青丘的青山綠水,墨淵精神一振,曉得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果然那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翹着二郎腿,枕着手臂獨自仰躺在樹下閑适萬分的,并不是昆侖墟上的司音,而是一個身量剛滿三尺的女娃娃——約摸一萬歲的白家小五。
墨淵長長松出一口氣。看來這是她幼年時的回憶,雖然這時候的她尚且不認得自己,但想要哄她随自己走應當不是難事。當下便走近前去,盤膝坐在那女娃兒身邊,向她笑道:“怎地自己在此處?你阿爹呢?”
白家小五骨碌坐起身來看着他,大眼睛轉了一轉,并未顯出驚詫和意外,只略帶得意道:“灰狼精家的二兒子昨日譏諷小燭陰沒娘,被我拿麻袋蒙着頭好揍了一通,這個月都別想下得了床。灰狼精哭上門來,阿爹還以為是四哥幹的,剛才揪着四哥去賠罪啦。”
墨淵忍俊不禁:“你四哥豈不是無辜替你受過?”
她臉上帶了狡黠的笑:“沒關系,四哥最疼我,不會生氣的。阿爹也不會罰太重,最多是拘着他幾日不許出門罷了。”又将墨淵上下打量了一通,皺起小小的眉頭,若有所思:“你是誰,我可是見過你?”
他輕笑:“我是你阿爹的朋友。”
白家小五咬着狗尾巴草苦苦思索了半晌,忽道:“我想起來了,你不是那個送過我酒的斷袖麽?怎麽蓄起了胡子?唔,這樣看上去倒是更穩重一點,沒之前那麽娘娘腔了。”
墨淵恍惚了一下,覺得自己仿佛都快要忘了這個年紀的白淺是有多古靈精怪。卻也從這話中猜到當下這場景必是在她滿萬生辰之後的不久,心中頓時又多了幾分把握。便肅容糾正道:“我正是墨淵,卻并不是個斷袖。上次你說過想要拜我為師,我現下收女弟子了,你可願來?”
并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歡呼雀躍,只見小女娃兒圓圓的臉上浮現出猶豫的表情,想了一想,幹脆地搖搖頭:“算了,阿爹說的不錯,釀酒是個煩瑣的活兒,不适合我。左右桃林老鳳凰那裏的酒搬都搬不完,我又何必自己學?”
這個拒絕大是出乎意料。墨淵眉尖微蹙,略一沉吟,想起折顏曾說過她在拜師前就甚是憧憬他這個戰神,便道:“我會的可不止是釀酒。我是掌樂司戰之神,你可聽你阿爹說過?你若是做我的弟子,随我學習劍術道法,以後跟人打架絕不會輸了陣仗。”
她頗為奇怪地看着他,臉上生出了點提防的神色:“可是我現在跟人打架已經是從未輸過了,再說我阿爹難道不會教我麽,為何要跟你學?你這人,上次明明推三阻四不肯收我為徒,前倨後恭的是要做什麽?”
墨淵一時語塞。他猶不死心,稍作思索便又有了主意,笑道:“只是閑來無事随便聊聊罷了。唔,聽說你甚是愛看話本子,我這裏倒有個新鮮故事,保準是你沒聽過的,可想聽我講?”
那小女娃兒頓時來了興趣,提防盡去,眼中放出熠熠的光,坐直了身子:“好!快講來講來!”
墨淵含笑點頭,放柔聲音,對着她滿懷期待的小臉,生平第一次娓娓講起了故事。
“從前有一個将軍,他心中只裝着蒼生天下,從不屑沉溺于兒女私情。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撿到了一只小狐貍……”
“那小狐貍心地善良,純真可愛。将軍将她養在身邊,看着她機靈又調皮,偶爾迷迷糊糊闖禍的樣子,覺得日子也變得生動有趣起來。直到有一天小狐貍被人抓走欺負了,将軍救了她回來,看着她哭鼻子的樣子才發現,原來自己很在意很在意她,只想一直守護着她,讓她一直天真快樂下去,不想讓她受一點委屈。”
“将軍悄悄地喜歡上小狐貍了,小狐貍卻一點也不知道。将軍也并不在意,他覺得未來還很長,小狐貍只是還沒長大。他只要慢慢地等,以後總有一天,她也會喜歡上他的。”
“但是還沒等到小狐貍長大,戰争就爆發了。将軍在戰場上中了埋伏,受傷陷入昏迷。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向小狐貍說的,‘等我’,想讓心上的小狐貍等着他醒來。”
“所有人都說他死了,所有人都放棄了他。只有小狐貍不相信,一直守在他身旁。因為将軍從來沒有騙過她,她相信這一次也不會。”
“小狐貍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将軍還是沒有醒。在漫長的等待中,小狐貍發現自己有點喜歡上将軍了。但是她很自卑,覺得自己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狐貍,那個戰功赫赫心懷天下的大将軍,怎麽可能會喜歡她呢?小狐貍心中惴惴不安,她費盡千辛萬苦,采集了許多靈丹妙藥,終于救醒了将軍。但是在将軍醒來的前夕,她卻偷偷地跑掉,自己一個人回到森林裏去了。”
白家小五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可真笨!怎麽會有這麽笨的狐貍!”
墨淵低聲笑了:“是啊,她确實很笨……”
“那後來怎樣?”小丫頭不知何時已經挨着他坐到了身邊,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催促他快點講。
墨淵伸手緩緩撫過她的頭,順手将她往懷裏擁了擁,聲音渺渺,繼續講了下去。
“将軍醒來後找不到小狐貍,聽人說她是跑回森林裏了,以為她是不想再留在他身邊了,很是難過。他覺得自己不該醒來,獨自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思?沒有他的小狐貍,生命只是一片灰暗罷了。後來的幾年裏他也不再顧惜自己的性命,主動參加最危險的戰鬥,希望能光榮地死去。”
“終于有一次,将軍在戰場上受了很重的傷,再也沒有力氣了。他落了單,徒步在森林裏跋涉。迎面有一只大老虎向他撲了過來,想要把他吃掉。将軍沒有抵抗,但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影子撲過來擋在他面前,和老虎扭打成一團,最終咬死了老虎。”
“那是他的小狐貍,原來她已經長大了,變成了一只很勇敢的大狐貍。她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了,反而可以反過來保護他。但是無論怎樣,在将軍眼裏,她都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将軍又難過又開心,難過她這幾年獨自在森林裏受的苦,開心她終于回到了他身邊。他把她帶回去,告訴她不要自卑不要害怕,他是深愛她的,希望她不要再離開。小狐貍對将軍說,她不會再走了,因為她也很愛他。”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将軍抱着他的小狐貍,覺得他的人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快樂。在遇到她以前,他無欲無求,只把守衛蒼生當作是天生的責任;在擁有她以後,他有了私欲,他要護着這天下,只不過因為天底下有一個她。”
他頓了一下,側頭看向身邊的小女娃,見她眼睛裏面早已含了淚水,随着睫毛的眨動盈盈欲滴。見他不講了,她急切地挽住他的手臂一陣搖晃:“然後呢?他們最終在一起了吧?”
他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悵惘。
“還沒有……小狐貍愛喝一種百花花露釀的甜甜的酒,将軍每天早起到林中采集最新鮮的花露,偷偷地給她釀了很多,想要等到他們成婚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可是酒還沒釀完,卻出了意外。”
“有惡人設下一個毒計,他們落入了圈套。惡人在他們面前放了一顆□□,說他們兩個之間必須死一個,另一個才能繼續活下去。将軍去搶□□,卻沒小狐貍動作快。小狐貍毫不猶豫地吞下□□,陷入了昏迷。”
“解藥很難尋,但是将軍卻不願意放棄。他獨自走遍天下,找了十年,才終于找到了解藥。”
他停下了。白家小五愣愣地等了許久,見他依然不語,急道:“然後呢?”
墨淵搖搖頭:“沒有然後了。”
她瞪大雙眼,忽然氣勢洶洶地跳起身來:“這就沒了?!怎麽可以停在這裏!這不是要人的命麽!你這破故事哪裏聽來的,我找那說書的去!”
他忍俊不禁:“将軍找到了解藥,小狐貍定是馬上就可以醒了。故事已經到了結局,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這怎麽夠?就算是知道小狐貍肯定能醒,醒來之後将軍是如何和她抱頭痛哭纏綿難分這樣的細節也都得講一講才行啊!并且他們現在肯定可以成婚了吧?婚後是不是還得生幾個娃娃?成婚的排場和婚後的幸福甜蜜當然都得再好好講一講,并且這故事怎麽從頭到尾都沒有床戲的?雖說很悱恻動人,但也太素了點。既是兩情相悅,自然要行人倫大禮!金戈鐵馬大将軍強攻千嬌百媚狐貍精,唔,聽起來就很激動人心……況且将軍給小狐貍釀的那什麽花露酒,她還沒喝到呢,得再提出來說一說,才算是把伏筆都給收全咯!”
墨淵靜靜地看着她慷慨激昂的樣子,耐心提醒:“那花露酒有名字的……就叫,百花釀。”
她眨了眨眼,奇道:“我記得你之前送給我的那壺香香的酒,似乎也是叫這個名字?還真是俗套,你不會是因為這狗血故事才這麽命名的吧?”
墨淵緩緩點了點頭,緊緊地盯住她眼睛,帶着點微不可查的緊張:“正是,因為我與那說書的甚是相熟,這酒也是他教我釀的……你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嗎?走,我這就帶你去尋他,不止是結局,你想聽什麽情節都可以。”
白家小五顯然甚是心動,卻依然有幾分猶豫:“可是我在等四哥,他答應了回來後就帶我去吃桃子的……”
墨淵柔聲哄道:“故事卡到這麽緊要的地方,你不心癢麽?我會騰雲之術,帶你去去便回,用不了很久。”
嫩嫩的手指抵着圓滾滾的臉頰,她仔細地想了又想,終于點一點頭,将小手放進他帶着薄繭的大掌中:“好,我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