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青丘國前任東荒女君、狐帝白止的幺女白淺,終于要嫁與父神嫡子、昆侖墟掌樂司戰之神墨淵了。
之所以要用“終于”二字,是因為這兩位在十年前便已經傳過了一回婚訊。然而當時就在大婚前夕,四海戰火陡燃,五荒異毒泛濫。戰後不久,天君夜華便昭告天下,言白淺上神以一己之力蕩滌妙義慧明境內的萬世三毒濁息,因力竭而陷入沉眠。此後白淺上神銷聲匿跡,墨淵上神閉關清修,婚事自然作罷。
但這作罷的緣由實在是太過光明磊落、太過平板無趣。難得有這樣一場手足兄弟共争一女的三角狗血大戲,眼看還未開鑼便要散場,衆仙怎肯接受如此淡而乏味的結局?更據可靠消息稱,墨淵上神并不在昆侖墟上,而是下落不明,連親信弟子也不知他的去向。如此一來更是撲朔迷離,男女主角雙雙蹤影全無,從形影單只的男二口中說出來的話,衆仙又怎肯相信?于是四海八荒中蜚語流言層出不窮,賭局鋪開了一個又一個。許多仙階不高、飛升無望的小仙幹脆棄了修仙一途,一心一意寫起了八卦話本子,倒也歪打正着,得以因此而名揚天下。
有的說是夜華君不願眼睜睜看着前任君後再嫁給自己長兄,安排下毒計将她毀去,墨淵悲而殉情;
有的說白淺上神實則是被軟禁在九重天上,而墨淵上神早已被夜華君親手除掉。所謂得不到她的心,便得到她的人也是好的,正是此刻失了心智的夜華君的真實寫照;
有的嗤之以鼻,說堂堂戰神怎會如此可欺?七萬年前墨淵上神只身從大紫明宮劫出其弟子司音、令羽時明明那等剛猛淩冽,翼君擎蒼時當全盛,亦不敢撄其鋒芒。又怎會輕易被害、又怎會悲而殉情?明明是因為墨淵上神厭倦了守護天下之責,攜小嬌妻避世隐居、效那鴛鴦雙修去了;
有的說隐居雙修是真,但與白淺避世的實則是夜華,如今九重天君位上坐的那個才是墨淵上神。左右同胞兄弟二人相貌一致,外人也分辨不出。夜華君不要天下要美人,寧可将天下共主之位拱手讓予長兄,只求換一身逍遙自由;
有的說以上皆非,實則墨淵上神是個斷袖,心中摯愛是七萬年前失蹤的十七弟子司音上仙。白淺上神正是因為得知了此事,心灰意冷下以身淨毒,陷入沉眠。而墨淵上神心中隐秘被揭破,羞愧無地,才會隐姓埋名不知所蹤;
有的說恰恰相反,實則白淺上神是朵百合,當初翼族被屠、君後和離這兩件大事接連發生,正是因為她與翼族攝政女君胭脂有染。這一次她以身淨毒,本是為了保護與她有不倫之戀的親侄女白鳳九。墨淵上神正直一生,怎能接受這等醜事發生在自己未過門的妻子身上,大受打擊之下才離群索居。
衆說紛纭,莫衷一是。而在這許許多多內容各異的話本子中間,銷量最廣的竟是一本不論情由,只談風月的《昆侖墟雙修九十九式詳解》。天君夜華三令五申此等□□不得流傳,但巍巍九重天上,上至儲君連宋,下至仙兵仙娥,幾乎個個手中都有私藏,倒也着實算得上是一件仙界奇觀。
言歸正傳。
十年紛擾終得定論,這一場令衆仙始料未及的大婚,不知輸空了多少袖袋、驚掉了多少下巴、粉碎了多少八卦的心。而大婚當日的迎親儀典更是古雅脫俗,稱得上一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侍在東華帝君左右的司命星君見多識廣,據他不慎透露,墨淵上神迎娶白淺上神用的正是當年父神在昆侖墟迎娶母神的儀典。有幸得以遠遠觀禮的衆仙贊嘆紛紛,深感與有榮焉,直到此後的數萬年間都津津樂道不止。
那一日,墨淵在碧波萬頃的往生海上以盛開的芙蕖鋪出一條大道,清風将隐隐暗香直送到對岸青丘。上則繁星為綴、彩霞漫天;下則白浪翻滾、碎錦連綿;空中有梵音輕唱,伴着昆侖墟鐘聲長鳴。來自西方三十六天界的九九八十一只彩鳳盤旋來去為前引,白淺身着純白滾銀邊冰錦祭袍,乘了九匹通體墨色的神獸白澤拉的玉辇,在四個哥哥的親自護送下,沿着一路芙蕖花開越過往生海,緩緩駛向昆侖墟。
坐在玉辇中的白淺猶自有些怔忪。晨起阿娘親手為她将三千青絲绾成一個比翼髻,飾以早先墨淵親自打造的金絲攢寶鳳冠。阿娘向她依依囑咐了些什麽,她卻全然聽而不聞,面頰飛紅,一顆心飄飄忽忽,早不知飛往何處。
所有的記憶都截止在她拼命掙脫出那蠱物的控制,親手自碎元神時。此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疼痛、寒冷和絕望,眼前看出去的只是黑暗,無人回應她的呼喚,無人救她脫離苦海。心底還存有模糊的意識,她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不要放棄,不要忘記。可是卻慢慢想不起來,到底是不要放棄什麽,不要忘記什麽。
無邊無際的深淵中似是有光在一點一點溫暖着她、指引着她。那光芒熟悉而親切,她感到安心。痛苦似乎在逐漸減弱,當寒冷完全消失時,她赫然發現自己是在昆侖墟,面前笑看着她的,正是那個她情願灰飛煙滅也不願放棄、不願忘記、更不願傷害的人,她的師尊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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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和黑暗終于散去,她沉浸于一場又一場甜蜜卻記不清情節的美夢。只記得最後的最後,她夢到了幼年時一段模糊的記憶。那天天空很藍日光很暖,她幫小燭陰出了氣,頂包的卻是四哥。四哥被阿爹帶去道歉前囑咐她等着,說回來後會帶她去桃林吃桃子。她滿心歡暢和竊喜,優哉游哉地躺在河邊柳樹下想打個瞌睡,卻有人坐到她的身邊,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醒來時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的人,便已經被擁入了一個像那指引她的光芒一樣溫暖和安心的懷抱。她在那懷抱裏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了那個給她講故事的人是誰。原來他和她的緣分,竟有這麽綿長。她想哭又想笑,正琢磨着是該趕快為當年把他認作斷袖的事道個歉,還是埋怨他為何不早些答應收她為弟子,卻驀然聽見他長長地嘆息着喚了聲“十七”,随後漸漸有水澤浸濕了頸旁的發。
她心頭一陣酸楚的疼痛,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只得笨拙地擁住那清瘦但依舊堅實的身軀,吶吶道:“師父,十七委實不知道,你竟然很有說書的天分……”
那身軀一僵,她的師父放開了手臂,帶着滿臉郁結的表情盯着她看了許久,深深吐納了幾口,才淡然道:“你阿爹阿娘來接你了,先随他們回青丘去罷。你若是喜歡,待三日後你嫁過來時,為師定會繼續好好跟你講一講後面的故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被阿爹阿娘拖回狐貍洞中,哥哥嫂嫂們圍上來抱着她又哭又笑時,腦中才靈光一閃,終于全盤明白了師父講的那故事的意思,以及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面上的熱意自那之後便再也沒能消退,直至玉辇駛至昆侖墟下,看見亦是身着純白祭袍,早已在山門外靜靜相候的墨淵時,更是燒得滾燙。但心裏的念頭已經悄悄轉成了別的,她從未見過她的師父這樣打扮,倒是于英姿朗朗外更顯出幾分倜傥灑脫……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當兒,墨淵已經将她從玉辇上扶下,向送嫁的白家四子端容行了平輩之禮。
昆侖墟之巅父神母神的坐化之所早已設下祭壇,有資格上到那處的不過白止夫婦并一個折顏。帝君東華、替代天君夜華出席的儲君連宋、白家四子以及昆侖墟衆弟子,都只得在其下相候。而通往祭壇的八十一階石梯,就連昆侖墟之主墨淵也必須徒步而上。
他輕輕地攙着身旁白淺的手臂,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側頭看見她滿面紅雲的嬌羞樣子,心跳得不禁越見激昂,嘴角忍不住地挂起微笑。待到在祭壇上站定,折顏誦的那篇骈四俪六的祭天地告文他已無心去聽,心中來來回回響起的只有一句話:從這一刻起,她是他的妻,生死相伴,永世不離……
好不容易待到折顏燃起三株虛合香,将寫有姓名并生辰八字的竹板投入香爐焚盡,自此仙者姻緣錄入天命簿,方算禮成。
他扶着她轉身,鄭重向狐帝夫婦叩首,又跪拜了父神母神的神位。身邊忽然有清風卷起,一朵合歡花不知被清風自何處帶來,悠悠落在白淺發髻。他含笑替她将花別在鬓邊,擡眼望向遠山,漫聲輕道:“父親、母親,孩兒從此不再是茕茕獨身守護這天下,你們當可安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