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賀宛的話說得直白, 陳俞怎會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卻也最為清楚趙筠元此番被廢到底是何緣由,自然也不好再懲罰于她, 于是皺眉道:“小滿已經被幽禁于永祥殿多時, 便算是懲罰過了。”

言中之意自然是不必再去先祖牌位前跪拜了。

可賀宛卻不依不饒道:“聖上此言卻是錯了,人人皆知貴妃娘娘被幽禁于永祥殿是因着暗害臣妾, 怎麽如今又算到廢後之事上邊去了, 這一樁事歸一樁事,宮規森嚴, 斷沒有亂來的道理。”

見陳俞依舊不為所動,她又嘆息道:“臣妾此言,倒也不是故意想讓貴妃娘娘受罰,只是這廢後之事本就非同小可, 如今事事皆已安排妥當, 若是因為這等小事而惹來朝臣非議, 臣妾以為, 實在是不值得啊!”

陳俞向來知曉賀宛的性子, 如今說出這般話來, 無非是想讓趙筠元再受些苦楚罷了, 若是尋常時候, 便是順應了她的心意也不過小事, 可眼下趙筠元方才失了皇後之位, 他心下也确實不忍。

見陳俞面露遲疑,而賀宛卻依舊一副不肯相讓的模樣, 趙筠元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 而後道:“宛妃此言有理,既如此, 臣妾會依照宮規,在先祖牌位前跪足三個日夜,如此,宛妃可滿意?”

見趙筠元應下,賀宛似乎有些意外,可很快卻又勾了勾唇角道:“貴妃娘娘不愧是做過皇後的人,懂規矩,也願意守規矩。”

又轉頭看向陳俞道:“聖上,既然貴妃娘娘都已經應下,您便也同意吧?”

陳俞拉着賀宛的手作勢輕拍了幾下,頗為無奈地嘆氣道:“你啊……”

等再看向趙筠元時,眼底也不免有些愧疚,只是到底不曾再說些什麽。

***

先祖宗祠坐落于皇宮的最東邊,平日裏除了需要祭祀的年節,亦或有什麽旁的譬如皇室嫁娶,皇位更替之類,便都是鮮有人至的。

不過即便如此,負責清掃此處的宮人也是向來不敢怠慢的。

趙筠元來時這兒便是已經被清掃幹淨,甚至地上還提前備好了下跪用的蒲團。

只是她還不曾将那蒲團跪熱,就被賀宛身邊的玉桑收了去。

趙筠元擡眼看着立于身前的賀宛,頗為無奈地在心底嘆了口氣,她早便想到依着賀宛的性子,定是不會放過這個尋她麻煩的機會,卻不曾想過她方才跪下不久,賀宛便來了。

賀宛此時自然是心情極好,她低頭看了一眼依舊規矩跪拜于地的趙筠元,道:“真是辛苦貴妃娘娘了,只是若是向先祖謝罪時還要用這些物件為助力,怕是免不了讓人疑心娘娘這謝罪之心到底是誠還是不誠,所以臣妾便自作主張替娘娘将它收了起了,娘娘不會責怪臣妾吧?”

從趙筠元獻上金印開始,賀宛便一直以“貴妃”二字來稱呼趙筠元,仿佛将“迫不及待”四字寫在了臉上。

她如此言論,誰人都知她不過是想讓趙筠元多受些苦楚罷了,偏偏一開口還說出這樣多的理由來,反而讓人覺得虛僞。

趙筠元并無心想與她争辯,于她而言,此番陳俞能應下春容玉嬌這兩樁事,便算是了卻了她壓在心頭的兩樁心事了。

在宗祠前跪拜三天三夜之事雖然并不在她的預料中,可也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而已,若是因為這事再生事端,反而壞了原本計劃,那實在是有些不值當。

所以此時便也不曾多言,只應道:“是。”

如此,反而令賀宛有些憋屈,她原本準備了許多冷嘲熱諷之言,正打算接着這個機會好生羞辱于趙筠元,卻不想這趙筠元竟是如此平靜,就連她的刻意刁難也都盡數收下,反倒讓她有些不知該如何再開口了。

不過賀宛到底不甘心就這樣算了。

前邊她去永祥殿那一回,實實在在地讓她失了顏面,如今,她是無論如何也要在趙筠元身上讨回來的。

于是她上下打量了趙筠元幾番,又捏起錦帕掩唇笑道:“若是臣妾不曾記錯,上回臣妾去永祥殿,貴妃娘娘還極為篤定的與臣妾說,不會将皇後這個位置讓出來,怎麽如今卻願意讓出這個位置來了?難道是永祥殿裏的日子實在難熬,貴妃娘娘過不下去了,便想着以退為進,以此來挽回聖上的心?”

雖然趙筠元交出皇後之位時曾求過陳俞兩樁事,可依着賀宛的性子,是萬萬不會相信趙筠元心甘情願的讓出了皇後之位,為的居然只是身邊兩個婢女的婚嫁之事。

所以她自然以為趙筠元別有所求。

趙筠元見她如此揣測,只答道:“你若是如此想,那便是如此吧。”

不管趙筠元作何解釋,賀宛依舊只會相信她所願意相信的,所以如此說來,不過是白費口舌罷了。

賀宛見她依舊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樣,心頭不由升起一股火氣,正欲發作,卻見身邊玉桑使了個眼色,這才回過神來,想到這兒可不是什麽尋常地方,而是先祖宗祠。

她執意要讓趙筠元受罰這事,已經讓陳俞有幾分不快,若是再在這先祖宗祠裏鬧上一番,恐怕更是要雪上加霜。

陳俞雖然向來嬌慣着她,可她也該學聰明些,不能總在這些事上邊犯蠢。

念及此,賀宛才勉強壓下了心頭湧上來的那陣火氣,思忖片刻,又看向玉桑,開口道:“貴妃娘娘在這兒到底是受罰,若是無人盯着,怕是要被人說……”

“若是宛妃想留人盯着,那便留吧。”賀宛的話還不曾說完,就已經被趙筠元打斷。

她知曉賀宛心裏的盤算,若不讓她遂了心意,恐怕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離開的。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應下。

賀宛咬了咬牙,到底是不曾發作,反而擠出些難看的笑容來,轉頭吩咐道:“既然貴妃娘娘如此識趣,那玉桑,你就留下來好生盯着,若是貴妃娘娘一時疏忽懈怠了,你可一定要記得提醒,旁的事小,可若是讓先祖生了誤會,以為貴妃娘娘對他們不敬 ,那這事可就大了。”

說話間,還刻意将那“提醒”二字咬得極重,這其中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玉桑會意,自然是垂首應下。

如此,賀宛才算是緩和了臉色,也不曾再向趙筠元行禮,轉身便出了宗祠。

賀宛離開之後,那玉桑還當真虎視眈眈的在一旁盯着,便是趙筠元的跪地姿勢有分毫的不對之處,她都要一一指出來,半點也不曾懈怠。

幾個時辰過去,趙筠元就這般一直跪着,顯然并不好受,可到底無法,若是身邊沒有玉桑盯着,那她便是坐在一旁休息也無人知曉。

可這玉桑本就是賀宛遣來刻意刁難與她的,又怎會讓她好過。

所以她雖然渾身要了命的酸疼,連膝蓋也因為長時間硌在堅硬的地板上而疼入骨髓,卻也不得不強忍着。

天色漸暗,玉桑禁不住困意,連連打了幾個哈欠,趙筠元以為她會很快昏睡過去,可不曾想這玉桑竟也是個性子倔強的,雖然滿面困倦,可那雙眼睛卻依舊瞪得大大的,顯然是不打算歇息。

趙筠元見此,也只能繼續苦熬着。

原以為這一夜當真就只能這般熬下去,卻不想正在這時身後忽地傳來動靜,趙筠元下意識扭頭瞧去,正好瞧見陳意一身黑衣,唇邊帶着笑意,喚她:“趙姑娘。”

趙筠元下意識低頭看去,正好瞧見被敲暈過去的玉桑,她默了默,而後果斷從地上爬了起來。

雖然不知陳意為何此時出現,可她早已累得不行,這會兒腦中除了休息之外,再無旁的念頭。

見她如此,陳意也并未在意,只是如同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拿出食盒來,問她,“趙姑娘可用過晚膳了?”

趙筠元自然是不曾用過晚膳的,不僅不曾用過晚膳,就連午膳也不曾用上。

如今,見他挽起衣袖,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将食盒裏面的菜肴一道道的端了出來,趙筠元雖然已經禁不住暗自咽了幾口口水,可面上卻依舊一副平靜模樣,并未接他的話,而是開口問道:“廣陵王殿下今日怎麽來了宗祠?”

現下已近亥時,陳意這個時辰過來,确實有些古怪。

見趙筠元如此詢問,陳意神色卻并不顯慌亂,他将食盒中的菜肴盡數端出,甚至還不緊不慢的從裏邊端出一壺酒來放在一旁,這才答道:“趙姑娘此言倒是有些奇怪,既是來這宗祠,那自然是祭拜先祖了。”

若不是見他一本正經模樣,趙筠元只當他是在與自己開玩笑呢,哪有人大半夜來宗祠祭拜先祖的,還帶着食盒?

況且,趙筠元猶記得先帝駕崩時,她遣人去請陳意前來拜祭,陳意說的那一番大逆不道之言,如今,他說來此是為祭拜先祖,趙筠元是萬萬不會相信的。

只是陳意既然如此說了,那必然是有他的理由,趙筠元也不好再刨根問底。

當然,趙筠元即便是如何揣測,也決計不會相信陳意來此一趟,只是為她而來。

她心下想着,等脫離了如今這具軀體,換了新的身份,她的任務便是協助陳意奪得皇位,偏偏她對于陳意此人了解不多,眼下他既然送上門來,若是能借機對他多些了解,對于新的任務,自然也有不少好處。

思及此處,她便也不再糾結,只學着陳意一般取來蒲團坐下,又順勢接過陳意遞來的筷子,道:“殿下既然如此說,那便是如此吧。”

陳意見她沒再客氣,又拎起酒壺倒了兩杯酒水,一杯放到了趙筠元身前。

趙筠元将那塊外酥裏嫩的香酥鴨盡數吞咽下去,才趕緊搖頭道:“殿下見諒,無論如何本宮還正受着罰,這酒是萬萬沾不得的。”

她酒量一向不好,這也是怕飲多了酒會生出事端來。

“這可不是酒。”陳意将自個身前那杯飲下,然後才道:“這不過是尋常茶水罷了。”

聽他如此言說,趙筠元自然意外,倒是從不曾見過有人帶了吃食之餘還順帶用酒壺裝了一壺茶水的,心底有幾分不信,可陳意已是将話說到了這份上,于是她遲疑幾番,到底是将那杯茶水端起。

溫熱的茶水貼近唇邊,一陣清甜的香氣頓時彌散開來,果真是茶水。

趙筠元将那茶水飲下,一擡眸,正好瞧見陳意在看着他,雖然什麽話都不曾說,可趙筠元見他眉眼微微揚起,唇邊還噙着一抹笑意,總覺得他似乎看穿了自個心頭所想,一時之間不免有些窘迫,只得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道:“殿下可還記得,本宮與聖上成婚那日,殿下曾送來一份賀禮,是殿下貼身的玉佩。”

陳意點頭,趙筠元見他承認,便又接着問道:“其實本宮心中一直想不明白,殿下為何将此物當作新婚賀禮贈與本宮?”

那玉佩上邊刻了一個“廣”字,任誰瞧了都知道那是何人的東西,所以趙筠元也一直不敢将此物示于人前,說來,竟是個麻煩的東西。

剛收到這塊玉佩時,趙筠元便念着若是有機會,定要親自去問一問陳意,為何要将此物送作賀禮,只是後頭所發生之事頗多,而要見陳意一面,卻也并非是件易事,如此,才将此事耽擱了。

如今既然能在宗祠中遇上他,也算機會難得,自然要問上一問了。

陳意聞言,神色一頓,而後才道:“趙姑娘成婚之時,我方才被先帝幽禁,就連私庫也盡數被查封,本想着贈與趙姑娘一份像樣的賀禮,可奈何手中除卻這塊玉佩竟是尋不到一樣值錢的物件,無奈之下,只得将它送出。”

陳意這一番解釋倒是與趙筠元所想全然不同。

她想起奪位之事,心下有幾分遲疑,可卻還是狀似無意道:“原以為殿下将此玉佩贈予本宮,是想告訴本宮,殿下已無心帝位之争,想讓本宮不必多心呢。”

“看來是本宮想錯了。”

趙筠元的話音未落,陳意便已開口道:“不,趙姑娘所言,便是我的第二層意思了。”

趙筠元心下自然意外,心底那個問題脫口而出,“那如今,殿下對那個位置,可依舊無心争奪?”

問出這個問題的一瞬,趙筠元心下也不禁有幾分歉疚,畢竟原書中的陳意擁有的是一個那樣快活自在的人生,他原本是無需卷入到這些紛争之中來的,可卻因為自己的到來而被幽禁于昌慶宮,如今又因為她的任務,大約要被迫參與到那場最為殘酷的鬥争之中去。

可她也一樣,沒得選。

對于趙筠元的問題,陳意并沒有着急給出答複,只是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一會方才道:“趙姑娘如此問,是擔憂我生出不當有的心思,還是……後悔了?”

四周在這一瞬安靜得徹底,連外間的風吹樹葉聲都好似小了許多。

趙筠元也愣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自己開口道:“是我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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