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 趙筠元看似如同尋常時候一樣在宣明殿裏百無聊賴的打發着時間,可若是細看便能瞧出這會兒的她簡直可以用坐立不安來形容了。

她每隔一小會便要往殿門的方向瞧上一眼,顯然是在等着玉嬌與徐靜舟的消息。

如此惴惴不安的大約等了有半個時辰, 趙筠元才終于看見他們二人出現在了宣明殿外。

此時的玉嬌臉色已經渾然慘白, 若不是一旁的徐靜舟小心攙扶着,她恐怕早已倒地不起。

趙筠元見了這般景象, 也禁不住有些心疼。

可惜如今之事, 她也并未有旁的辦法,也不能将事情真相告知玉嬌。

于玉嬌而言, 知道這些事,也不算好事。

玉嬌就這般在徐靜舟的攙扶下腳步踉跄的進了宣明殿,見了陳俞還未來得及開口,眼淚便先落了下來, 她顫聲道:“聖上可知……貴妃娘娘出事了。”

陳俞擡眼看向她, 顯然也從她的神态中意識到了有幾分不對, 可還是未曾想過趙筠元可能已經丢了性命。

他只神色不耐道:“她能出什麽事?”

玉嬌慘然一笑, “聖上若是想知道, 為何不親自去瓊靜閣瞧瞧?”

或許是因為趙筠元的死受到了打擊, 此時的玉嬌即便是開口對陳俞說話, 也仿佛帶着尖刺。

陳俞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顯然沒想到方才還恭敬客氣的玉嬌如今說話會變了樣子。

大約是擔心陳俞會遷怒于玉嬌, 一旁的徐靜舟連忙開口道:“聖上勿怪, 玉嬌她是因為猝然得知貴妃娘娘死訊,一時之間未能克制住情緒方才對聖上出言不遜……”

徐靜舟為玉嬌解釋了許多, 可陳俞卻好似只聽見了那兩個字,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問道:“你方才說什麽?誰的死訊?”

玉嬌狠狠将面上淚珠抹去, 嘲諷道:“臣婦說過了,聖上若是想知道,何不親自去瓊靜閣瞧一瞧?”

陳俞的面色越發陰沉,可他到底沒有責怪玉嬌,而是起身快步走出了宣明殿。

趙筠元見此,也暗暗在心底松了口氣,

不得不說,方才玉嬌這一番毫不客氣的言論也着實讓她心驚膽戰。

陳俞的性子向來是捉摸不定的,前幾日文錦只是在他面前提了自己的名字便将他惹得勃然大怒,這會兒玉嬌可以說是在指着陳俞的鼻子罵了。

若是陳俞當真因此而發起怒來,要處置了玉嬌,恐怕是誰人也攔不住的。

不過此番也讓趙筠元瞧清楚了徐靜舟的品行,果然不愧為自個挑的人,确實是值得相信的,不說旁的,光是方才那副護着玉嬌的模樣,便已經讓趙筠元極為滿意了。

在君威當前,能護着自己身邊人之人,實在少有。

只是不知他們二人夫妻關系是真是假。

趙筠元想着,玉嬌如此可愛率真的性子,這般日日相伴,徐靜舟遲早也得動了心吧?

正胡思亂想着,趙筠元已經跟着陳俞的步子飄出去好一段路。

陳俞并未顧得上乘坐轎辇,他似乎當真因為趙筠元的死訊有些慌張,竟是全然不顧身後文錦等人,一路往瓊靜閣的方向跑去。

他的速度太快,莫說是文錦等人趕不上,就連在半空中飄着的趙筠元也追趕得有些費勁。

他這一路上都未有停歇的時候,直到到了瓊靜閣,他才終于停下了腳步。

趙筠元也終于能停下來歇口氣。

瓊靜閣裏餘下的那幾個宮人皆是神色惶恐的跪拜于地,顯然,他們全然未曾想過陳俞會出現在這兒。

畢竟在他們看來,七日前,他們就已經因為貴妃娘娘之事前去宣明殿禀告了,而宣明殿那邊卻并無任何消息。

以至于他們一直以為陳俞早已知曉此事,卻因為過于厭惡貴妃而連她的身後事都不願處理。

連聖上都不願為此事費心,他們這些瓊靜閣的宮人原本就是沒得選了才留下的,自然更是不願去摻合這棘手的事。

那貴妃的屍身,他們若是越過聖上當真處理了,麻煩不說,若是後邊追究起來,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太好,宣明殿那邊又未曾給個确切的答複,如此,他們便也只能當作什麽也不知道。

趙筠元的屍身,便就這樣在瓊靜閣裏留了七日。

而此時,他們見陳俞出現,自然一個個都是慌亂無措,生怕陳俞因着此事治了他們的罪。

只是陳俞似乎并未将心思放在他們這幾個宮人身上,他只在門前站了片刻,而後神色又很快恢複原本慌亂的模樣,嘴唇微動,好似在念着什麽。

趙筠元有些好奇,便索性貼近了些,聽他無措的喚着她的名字,“小滿,小滿……”

虛掩的門很快被推開,趙筠元卻也是頓了片刻方才踏入了殿中。

畢竟她要見到的是她自己的屍身,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從前急着結束這一切,或許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可此時她當真馬上就要見到那具屍身了,她卻是有些遲疑。

不過也還是走了進去。

裏間的一切還是原本的模樣,與她離開之時并無任何不同。

趙筠元跟着陳俞的步子繼續往前走,等他掀開細密的紗帳,便瞧見了那道伏在窗邊的身影。

陳俞自然也瞧見了那道身影。

他一言不發的走上前,而後将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又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系帶系好,仿佛這樣的舉動能給已經死去的她帶來一絲暖意。

做完這一切,陳俞才看向了此時的趙筠元。

她的面容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只是比那時候的她瘦弱了許多,面色更是蒼白得幾近透明。

他怔愣地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又将她那雙冰涼的手握于掌心,似乎想嘗試着用這種方式讓她早已僵硬的身體回溫。

趙筠元在一旁等着,她以為陳俞會說些什麽,可他什麽也沒有說,就只是站在她的屍身旁邊,執着的捂着她那雙沒有任何溫度的手。

沒過多久,外間傳來喧鬧的聲響,趙筠元一轉身,便瞧見賀宛已經快步走了進來。

她入戲也快,剛一瞧見陳俞,便先是跪了下來,那眼淚也在這一瞬落下,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道:“聖上明鑒,貴妃之事,臣妾也是方才才得了消息,這事怎得會和臣妾有關系?”

陳俞垂眸看向跪拜于地的賀宛,有些疲倦道:“誰說這件事與你有關了?”

賀宛抽抽噎噎道:“是那徐大人的新婚妻子孫氏,她一見了臣妾就指着臣妾罵,說這一切都是臣妾所為,臣妾……臣妾實在冤枉……”

“那孫氏呢?”陳俞問道。

此時趙筠元的心也不由得繃緊,玉嬌懷疑賀宛倒也并不無道理,畢竟她還在的時候,自己與賀宛之間關系确實不好。

而這會兒她受了些刺激,又哪裏顧得上旁的,念着有機會幫自個伸冤,肯定是不想放過賀宛的。

如此,她說出這般話來,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陳俞向來護着賀宛,玉嬌如此做,若是觸怒陳俞……

念及此,趙筠元自然越發心焦,卻不想正在這時文錦匆匆進來禀報,“聖上,那孫氏已經被徐大人打暈過去,徐大人說孫氏眼下受了刺激,滿口胡言亂語,所以先将她帶回去歇息。”

陳俞聞言,只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并無與玉嬌計較的意思。

趙筠元在一旁聽着,終于是松了口氣。

徐靜舟這般舉動雖然有些粗暴,可趙筠元知曉,像他那樣性子的人,能有如此舉動,大約也是實在沒了辦法。

畢竟玉嬌此時情緒不穩,若是任由她胡來,開罪了陳俞,那便是連性命都要保不住的。

所以趙筠元自然不會怪徐靜舟,反而越發感激他。

而賀宛似乎也未曾想到玉嬌就這樣被徐靜舟帶走了,她的戲方才唱了一半,總不能就這樣戛然而止,于是頓了頓,又接着道:“貴妃之事,臣妾……”

“瓊靜閣的平安脈,素日是由誰負責的。”陳俞不等賀宛将話說完,便神色極冷地看向一旁文錦。

文錦連忙道:“是太醫院的許太醫,許太醫這會兒已經候在外頭了,可要讓他進來見您?”

文錦是個會做事的,陳俞往瓊靜閣方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遣人去将那許太醫尋來,而賀宛之所以能這樣快便知曉此事,其實就是那許太醫傳的消息。

許太醫得知是聖上跟前的文錦公公要見自己,自然也能想到此事大約與瓊靜閣有關,這些日子他也正因為瓊靜閣的事而心神不寧,眼看聖上可能要因此而追究自個的責任,他自然是要向賀宛尋求幫助的。

而賀宛得了消息,肯定也無法再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如此,方才将這些人聚齊。

陳俞只輕輕“嗯”了一聲,文錦會意,便将那許太醫喚了進來。

許太醫等在外頭時便已經緊張得不行,這會兒見了陳俞,更是連說話都帶着顫意。

陳俞只問他一句,“瓊靜閣的平安脈,依着宮中規矩,三五日你這個太醫便是至少得來一回的,小滿離世已有七日,此事,你可知道?”

許太醫額頭上便已經是冷汗涔涔,可他早知陳俞會問起此事,自然也一早備好說辭,于是便顫顫巍巍答道:“回聖上的話,臣知道。”

陳俞擡眼看向他,那雙幽深的眸子裏泛着駭人的冷意,讓許太醫心中又是一顫,可他依舊硬着頭皮答道:“不将此事告知您,是貴妃娘娘的意思。”

陳俞皺眉,“什麽?”

許太醫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接着道:“其實貴妃娘娘并非猝然離世,而是受病痛折磨多時,初時只是膳食用得少些,夜裏睡不安穩,後來思慮過重,心病纏身,如此症狀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嚴重。”

“若是尋常疾病,不論輕重,就算藥石無醫,也總有法子續命,可這心病之事,卻是極難說清,若是貴妃娘娘自個能将那些事想通,這病,自然也就好了,可若是想不通,日日被這些心事壓着,就如同春蠶吐絲,最終連自己都要被那厚厚的繭衣包裹,自然是再無生機。”

大約是瞧見陳俞神色略有動容,許太醫心下微松,又将話說到了關鍵處,“臣替娘娘瞧病時,見娘娘脈象微弱,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冬日,于是便也直言,想向聖上禀告此事,哪裏想到貴妃娘娘卻懇求臣向聖上隐瞞此事,臣本想拒絕,可貴妃娘娘卻道她如今形容憔悴,怕聖上見了她會生出厭惡心思,又要向臣行大禮,說倘若臣不應下,便要長跪不起,臣如何能受貴妃娘娘此等大禮,便……便也只得應下。”

許太醫的話說完,四周皆是安靜了下來。

顯然,無人想到趙筠元病重之時竟也依舊記挂着陳俞。

而不願再見陳俞也只是因為她病容憔悴。

陳俞垂下眉眼,沒人知道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才終于開口問道:“小滿是因為心病,所以才……才離開的嗎?”

許太醫遲疑了片刻,道:“确實有心病的原因,而更重要的應當是因為……冷,貴妃娘娘應當是被凍死在這冬日的雪夜裏的。”

許太醫的話再度讓整個瓊靜閣陷入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靜中。

正當這瓊靜閣中的衆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之時,陳俞才終于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

許太醫等人自然如釋重負般連忙應了個“是”,而後快步退了出去,就仿佛害怕陳俞會反悔。

而賀宛卻有些不甘心就此離開,只是她身邊的玉桑是個聰明人,瞧出情況不對就趕緊拉着賀宛退了下去。

等出了殿門,賀宛還有幾分不滿道:“你方才拉着本宮做什麽,這會兒将聖上與那趙氏留下,豈非讓聖上更要對那趙氏生出憐愛心思來?”

玉桑左右瞧了瞧,而後才壓低聲音道:“娘娘何苦去與一個死人争?聖上便是眼下對那趙氏生出憐愛心思來那又如何?那趙氏還能生還不成?”

大約是擔心賀宛會再度做出些糊塗事來,玉桑此時說話反而很是直接。

賀宛聞言也不由得愣住,“依你的意思……”

玉桑見賀宛将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連忙接着道:“不管聖上如今對那趙氏表現得如何深情,您都不必在意,總歸那趙氏已經死了,聖上就算再怎麽憐愛也影響不到您的地位,等聖上這勁頭過去了,心思自然還是會回到您的身上,若您因此拈酸吃醋,與那死人相争,不僅讨不着好處,反而還要惹了聖上厭棄,豈非更是不劃算?”

賀宛猶豫了片刻,可還是點了頭,“就依你所言吧。”

如此,玉桑才算松了口氣。

而此時,瓊靜閣中,陳俞已經将趙筠元的身體攬入懷中。

雖然那只是一具被舍棄的身體,可親眼看到這般景象,趙筠元的心裏依舊不由得有幾分膈應。

可此時的她顯然無法做任何事情來阻止,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陳俞貼近她的身體,甚至動作輕柔地輕撫着她散亂的烏發。

此時的他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像一對親密的情人。

倘若他懷中的趙筠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話。

而陳俞顯然并未在意這些,他只攬着趙筠元坐在窗邊,窗戶半開着,外間的大雪從昨日起便一直未曾停過,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飄下來的碎雪被風卷入裏間,落在趙筠元與陳俞的身上,陳俞仿若并未察覺,只由着那飄雪越落越多……

趙筠元就站在他們的身後,看着互相依偎的二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下意識低頭往下邊看去,她那原本就幾乎透明的身體正在一點點消散。

看來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可不論如何都是值得高興的,她的目光落在那具早已沒了知覺的軀殼上,喃喃道:“再見了,趙筠元。”

而正在她盡數消散的最後一瞬,她聽到了陳俞近乎失神的聲音,她聽見他道:“小滿,北岐的冬日那麽冷,我們都熬過來了,陳國的冬日難道比北岐還要冷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