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逃離
第9章 逃離
秋去冬來,秦鶴洲在這一方小室裏,日月難見,晨昏不知,僅能從溫度的改變推測已入隆冬。
趙鳴筝并不時常過來。
初接羽春,他有太多事情要忙,顧不上秦鶴洲。
秦鶴洲困在小室裏,也并非一事未做。
他在嘗試聯絡舊部。
秦鶴洲掌羽春十數年,擁有僅效忠自己的心腹,藏于樓內各處。只是如今身困地牢,心腹手下也未能确認他的生死。
秦鶴洲試過幾次,在每日送來的膳食中标記暗號,未能得到回應,便又試了恭桶、藥碗,幾月後,終于在碗底發現了回應的符號。
聯絡上消息,随後便應是計劃逃亡。
上元節,作為繼任樓主的趙鳴筝需前往京城,朝京中操縱羽春的大人物述職。
介時羽春內精銳盡去,且隆冬秦鶴洲體弱,守備應會掉以輕心,當是出逃之機。
時機已定,秦鶴洲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期間趙鳴筝來過幾次,兩人并未多言,或者說,師徒二人早已無話可說。趙鳴筝沉默地發洩,秦鶴洲除去忍受,已再無他法。
多可笑,他們說是師徒,卻隔着血海滔天,說是愛侶,卻只剩了無邊恨意。
或許當初崔雲一夜,不該留下活口。殺人的魔頭不應留有善念,薄情寡恩的人也不應有剎那心動。
只有真正無心才能安然走在羽春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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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過去講起這些道理時頭頭是道,身在局中時,卻怎麽也看不清。
上元當夜,十數人圍剿羽春地牢,從深處小室帶出已氣息奄奄的秦鶴洲。
然而走出地牢才是剛剛開始。
主樓之外,早已布下天羅地網。
六位門主站在院內,月明星稀,秦鶴洲看得見每一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殺了他。”二門主說。
“那你動手吧。”三門主譏笑道。
一門主說:“怕什麽?難道還以為他是當年的秦鶴洲?”
當年的秦鶴洲?
秦鶴洲思緒忽地拉遠,竟想不起當年的自己是何種模樣。
這五年來,滿身病痛,難見得一日痛快,他都差點以為,自己生來便纏綿病榻。
幾個門主帶着門人一擁而上,營救秦鶴洲的心腹們與其纏鬥,眼看漸落下風,三門主與新任五門主忽然反水,将武器朝其餘四門刺去。
快意恩仇,勝者為王,羽春原本便是這樣的地方,趙鳴筝雖能得衆人之心,卻不能讓恩怨龃龉從門人之間消除。
是人便有恨意,更何況此處是惡鬼叢生的羽春樓?
心腹中一人攙扶秦鶴洲,趁亂逃出院牆,秦鶴洲記得這人叫朔北,是自己大通二年安插在六門裏的。
穿過樹林曠野,身後仍有數十人窮追不舍。
秦鶴洲叫住朔北:“不逃了,沒用的,還是殺了幹淨。”
朔北點頭,抽出雙刀,轉身看向已包圍上來的追兵。
秦鶴洲也拿出長劍,卻不敢把後背完全交予朔北,只與朔北并肩立着。
若是五年前,羽春樓的這些雜碎在秦鶴洲手下難過半招,但如今卻成了一場苦戰。
黎明前夕,在曠野中站立的只剩了秦鶴洲一人。
心腹皆死,羽春盡叛,自此以後,天下再沒有自己的朋友。
上元團圓之夜,卻成孤身之時。
秦鶴洲掩埋了朔北的遺體,随後跳入一進城老者的牛車,混入了樞雍城內。
江湖漫漫,走在人流往來的街道上,秦鶴洲一時恍神,竟忽然找不到去處。
他無父無母,自小漂泊,吃過百家米,學成百家藝,過早知曉了世态炎涼,因而将愛恨情仇從未放過心上。
十六歲入羽春,誅滅崔雲,殺樓主,從此這刀光劍影的羽春樓,成了秦鶴洲唯一的歸宿。
逃離羽春的這場惡鬥,令秦鶴洲早已站不起身,他踉跄跪倒在宿雲街尾,衣着單薄,滿身是血,慘白的面容被散落的長發遮掩,如同剛從忘川河中掙紮而出的惡鬼。
集市上來往百姓,無不繞路遠離,無人敢靠近分毫。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帶走趙鳴筝那天,秦鶴洲也想過日後拔劍相向的那一日,他甚至允諾了趙鳴筝,可以随時朝自己報仇。
他原以為無所謂的,屆時誰生誰死,都是天意。
……可事到如今,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這樣難過?
秦鶴洲漸漸蜷縮起身體,只覺渾身五髒六腑無一處不痛,方才心髒處的抽痛似乎漸漸往下沉去,從胸口沉到腰腹。
秦鶴洲五指緊抓小腹,似乎光陰倒退,退回了五年前的撫朔關,風雪滿頭,他似乎又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血,又是血。
秦鶴洲手指觸上從衣擺下漸漸滲出的血。他慌張地伸手,企圖擦掉衣擺上這刺目的紅,可是新流出的血源源不斷,很快滲透了布料,蜿蜒着流淌在地上。
到底自己還是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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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氣血凝滞,六脈不順,像是被人下了毒,細看又不像,但體虛虧空倒是不假,這胎若是換了旁人,必不可保,但今日有我……”醫館的小郎中絮絮叨叨,話未講完,頭上便挨了一掌。
“說人話!”
小郎中摸着腦袋,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兩聲像是在罵人,被罵的那位看了他一眼,小郎中便乖乖噤聲,妥協似的換了腔調,簡短說道:“有我在,人死不了……不是,你也當真厲害,出去街上晃蕩,還能撿個人回來。”
“我行走江湖,便是要路見不平拔刀助,看見有人昏死在道上,難道要冷眼旁觀?再說,他雖看起來落魄了些,但說不定有得是錢,我随手一救,萬一千金相報呢?哎?他醒了?”
秦鶴洲睜眼,便看到有兩張臉湊到了自己面前。
一個面容稚嫩,看打扮該是藥童或郎中,另一個俠客打扮,容貌俊秀清麗,正滿臉笑意對着自己。
意識漸漸拉回,秦鶴洲想起羽春樓尚在追殺自己,恐牽連眼前兩人,便要起身離去,未曾想俠客打扮那人伸手便将秦鶴洲按了回去。
“哎,着什麽急啊,現在跑出去,估摸着你活不下去,你肚子裏那個小的更活不下去。”
秦鶴洲垂眸看了眼小腹,流血時他便已猜到自己已有身孕。說來也總不湊巧,每次懷上孩子,都是自身難保之時。
也不知這次的孩子能留幾日。
“有人追殺我。”秦鶴洲說。
“那便讓他們來追,打不死他們。對了,我叫韋秋,旁邊這個是錢青,你呢?”俠客打扮的俊秀青年大喇喇地說道。
未等秦鶴洲開口回答,錢青就已将韋秋拉到一側。雖然壓低了聲音,但秦鶴洲還是清楚聽見了對方的私語。
“別呀,沒聽說有人追殺他,萬一是個魔頭,咱倆豈不是助纣為虐了嗎?”
熟料話音尚未落地,韋秋轉頭看向秦鶴洲,問道:“你是魔頭嗎?”
錢青滿臉震驚,瞪圓雙目,比出口型,像是在罵韋秋是個蠢貨。這種話怎麽能直接問出來。
“我……”秦鶴洲一時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