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因為機會不等人。”董禮貌說。
她為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也準備了太多。
“我這行就像體育競技,拼到最後,都是拼的天賦。因為我練功的時候,別人也沒擺爛。那我若錯過這個被前輩認可提攜的機會,立馬就有同行踩着我上位。我再想出人頭地,就不知什麽時候能有機遇了。運氣再差點,給我掉到後勤部都有可能。”
她苦練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在戲臺上綻放。若是讓她轉到幕後工作,比殺了她還難受。
蔣文明大膽猜了一下:“你是話劇演員?小品、相聲、脫口秀,還是……京韻大鼓?”
金主爸爸的氣質古樸典雅,不用營造氛圍感,就是行走的年輪。
“京劇。”董禮貌糾正道。
随後吃完最後一塊土豆,不待動手,蔣文明便搶先一步收拾了。
給她抽了張紙巾,又将桌子擦拭幹淨。
“謝謝你,但是我手沒受傷。”她十分不解風情地提醒。
蔣文明直接左耳進右耳出了,一臉驚喜地追問她方才的一錘定音:“真的嗎?那咱倆是同行。”
董禮貌着實沒想到,倒是沒同行相輕,十分和善地主動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您是在地方京劇院嗎?”
“不是不是,我們這種草臺班子,跟你們這樣的國家隊沒法比。我不是搞京劇的,我是唱二人轉的。”蔣文明正欲與她握手,董禮貌便十分不懂禮貌地、将伸到半路的手抽了回去。
蔣文明突然就有點自卑,因為他連地方戲曲院的門檻都夠不着,又怎麽敢高攀國家隊。
Advertisement
他看她,就像凡人仰望星辰。
“不好意思啊,我知道藝術不分高低貴賤,只是形式不同。但我個人沒辦法接受二人轉裏的黃段子,我感覺太鬧騰了。”董禮貌說。
其實京劇也有一段時間被叫做下九流,是祖師爺們打碎了牙齒和血吞,才将它捧到了國粹的位置。跟中醫、武術、書法、剪紙、瓷器齊名,甚至一度遙遙領先。
蔣文明平靜無波的情緒,突然有幾分激動:“我也沒有說搞笑段子不好的意思,但我是唱正戲的。”
他還想繼續說,但被董禮貌嫌棄的眼神制止住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管您是做什麽的,都是你的選擇,旁人無權幹涉。您也沒有向陌生人解釋的必要。”
“陌生人?”蔣文明被嫌棄,又見她冷漠疏離,忽然有幾分空落落的。
開口道:“你下個月有演出是嗎?幾號?到時候我買票去看。”
外行不知道那麽多大咖,但對戲曲界金字塔塔尖的角兒,也是耳熟能詳。
蔣文明作為內行,對越劇、豫劇、黃梅戲、梆子……小有名氣的從業者,都有耳聞。
但董禮貌這個名字,他的确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才從戲校畢業,經過統招,考進的京劇院。”董禮貌輕描淡寫的幾句,便一笑而過昔日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行業翹楚中殺出重圍的過往。
“原本想拜祖師爺徒弟的徒弟為師,一直沒機會。下周的彙報演出,是給院長的,只有京劇院內部同事觀戲,還送了一些其他院內的同行。不公開,也不對外售票。”
“那我跟你買一張。”一個掉錢眼裏的人,難得出手大方一回。
還是被董禮貌打上了沖動的烙印,不過不沖動還能叫年輕人嗎。她多多少少還有些理解。
腦袋一抽,說:“不用了。戲院給我三張票,回頭我給我媽我姐一人一張,還有一張就給你吧。”
蔣文明意識到了戲票的緊張,連挑大梁的頭牌,也只得了三張。其他人更是不必說。
感慨道:“大家都說京戲涼了,結果還搶不到票。”
卻也微妙地捕捉到一個信息:“你不用給男朋友一張戲票嗎?”
不過想來她男友若是同行、同單位,那不用她給,也有。
董禮貌對于他打探的隐私,沒引起什麽反感,耿直道:“男友有什麽用?我是不婚不育族。”
蔣文明瞠目結舌:“為什麽長得好看不嫁人啊。”
“哪條法律規定,長得好看就得做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就不能為事業和夢想發光發熱?我很懶,伺候不了男人。我很摳,不願把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拿去養孩子。”董禮貌說。
“你可以找個男友伺候你啊。”
蔣文明想跟她說優質男比渣男多,董禮貌顯然對婚戀毫無興趣。
“我既不想被麻煩,也不想占別人便宜。”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且我厭男、恐男,也仇男。”
談起自己的事業,還有幾分興致。
“前幾年不知道誰,把京劇妖魔化了,說戲一開場就不能停,人不聽鬼聽。民國時期那些祖師爺,更是摔斷了腿,也堅持唱完整場。自從我們院的一個大武生,參加春晚彩排時把腿摔斷了,院長就開始防微杜漸,不讓我們再拿身體兒戲。敬業可以,但不能以犧牲身體為代價。我們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京劇演員。”
都說不瘋魔不成活,蔣文明想不到這位老院長倒是挺有個性。
“是陳量行,陳院長嗎?我小時候跟外婆去津城,有幸看過他貼的《打漁殺家》,那身段,潇灑極了。”
董禮貌聽見有人提起自己偶像,立即化身迷妹,一通安利:“是!陳院長是大武生出身,後改的老生。他身上幹淨利落,跟會輕功似的。嗓子渾厚蒼勁,天生的老生料子。臉又生的好。有些角兒,在臺上會發光。下了臺,就泯然衆人。但我們陳院長不是,他在臺上臺下都好看。”
董禮貌沉浸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遺憾裏,沒發現蔣文明半晌未說話。
短暫的沉默,在病房裏彌漫。
直到蔣文明輕咳了一聲:“看出來了,你很喜歡他。”
提起其他,金主爸爸不是十分暴躁,就是恹恹的。唯獨說到這位院長,眼睛都亮了。
董禮貌“嗯”了一聲,大大方方承認了:“我那些活着的偶像,就剩他一個了。就像蘇東坡、辛棄疾,很難有人會不欣賞他們吧。”
“所以你大老遠地跑過來,就是怕手術被親朋好友知道,免得傳到院長耳朵裏,取消你的演出資格。”蔣文明意味不明地緩緩點了點頭,女孩子好像很容易喜歡上自己的上司、老師、教官,生來的慕強,和骨子裏對上位者的傾慕。
随後尴尬地轉移了話題:“你都吃了,我還餓着肚子,一口湯都沒給我留。”
董禮貌不以為意,理直氣壯道:“若是吃不上飯的年頭,我也保證不了分你一杯羹。我不是戲精轉世,跟你分一碗面。你可以選擇現在出去買,或者再點一份外賣。”
現代人都三高,少吃一頓沒什麽。
他還是沒餓到一定程度,不然早沒了在這絮叨的力氣。
蔣文明一噎:“行。”
被嫌棄又精神內耗,卻也忘了餓了。
董禮貌休息這麽久,不願意像粘在輪椅上一般,還是掙紮着起來。
在病房裏轉悠了兩圈,稍稍活動了下筋骨。
她熟悉自己的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頭、每一個細胞。這些零件無時無刻不在為她拼命,載着她在戲臺上翩翩起舞。
此刻,感覺身體機能雖恢複不到最佳,但不算糟糕。至少比她預料中的最壞結果,好上很多。
蔣文明上前想攙扶一把,卻發現對方似乎并不需要自己,手伸到半路還是縮了回來。免得被誤會是鹹豬手。
經不住在心底感嘆:比我好看的人還比我努力,那我努力還有什麽用。
露出兩顆小虎牙,笑說:“怪不得地方戲打不過京劇,在民國時就被你們壓一頭,現在還翻不了身。京劇裏都是你們這樣長得像天女下凡,還刻苦拼命努力的。”
原本想說,地方戲都是像自己這樣的凡夫俗子,躺不平又卷不贏的。
又怕自己這種上不得臺面,不被主流認可,在草臺班子又混的不好的,給地方戲抹黑。咬着舌頭,還是生生吞了回去,沒說出口。
“也是。我可以嘴上說只是藝術形式不同,可我還是覺得京戲最屌。”董禮貌想了想,這回連裝都不裝了,赤裸裸的狂傲:
“從徽班進京,就一直給統治者唱戲,受當局喜愛。既是達官貴人的附庸風雅,也是販夫走卒的精神食糧。現在還是很多年輕人的電子榨菜。我想象不到這個世上沒有京戲這門藝術,會少了多少色彩。”
蔣文明沒反駁,靜靜聽她炫耀。
看她那副傲嬌又自鳴得意的神色,像美人畫皮下,還有個有趣的靈魂。
屋外,一陣熙熙攘攘,就見蔣爸、蔣媽出現在門口。
梁宏圖看見兒子的身影後,就這麽大咧咧的闖進來,也沒管這裏面是不是還有個姑娘。
邊走邊開口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咋跑這兒來了?電話也不接。我和你媽找了你半天。”
蔣文明忽地想起來,自己手機沒電好像忘記充了。
醫院裏有共享充電寶,就是人得在那兒一直杵着,醫生不是警察,不負責看管手機。
“這誰啊?你女朋友?”梁宏圖瞅見了董禮貌,先入為主地展開聯想。
更氣了:“是不是你給人家小姑娘搞大了肚子,跑這來做人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