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中)

逐絕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身上蓋着一條被子,屋子裏只有他一個,紙糊的窗上很有新意地貼了個小紅花。

外頭有很響亮的水聲,他慢慢走出去。

晶瑩剔透的皂泡滿天飛,一個人在院子裏撩着袖子惡狠狠地搓洗衣板,幅度之大讓人懷疑這不是搓衣服而是在剁殺父仇人的肉。

一縷頭發沒紮牢,蕩在眼前,那人仰起頭用手背往後撩了一下,泡沫打滑沒勾住,又滑下來。

那人惱火,正要試圖重來,旁邊伸出一只通紅的手替他把那縷頭發別到了耳後。

他一愣,略有些忐忑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這樣可以嗎?”

文安猛地回頭。

少年垂眸看着他。

那是一張顯得有些蒼白陰沉的面容,烏墨似的頭發披散着,黑是黑,白是白,近乎秀氣但并不女相的樣貌,像是冬末春初裏将化未化的一捧雪。

——他親手寫下的描寫。

*

“咦你醒啦!”對方說。

逐絕嗯了一聲,收回手,垂下視線。

這張面孔有一點眼熟,應該是和他住在一個院子裏的弟子,平日裏總是低着頭,一聲不吭,大部分時候都站在角落裏,好像是叫……“文安?”

Advertisement

那人先是“嗯?”了一聲,然後像是想起什麽,突然哦了一聲,仰着頭沖他笑笑,“對,是我。”

這個反應有點奇怪。

他看向對方手裏的被褥,旁邊擱着一條洗好的,清水裏還有幾條待洗的,粗略一看有四五條。

逐絕:“是你今天要做的活嗎?”

哪怕是對于外門弟子而言,被子的數量也太多了一點。

對方幽怨地投來一瞥。

哦,逐絕慢慢反應過來了,洗衣本來就是他們這些最低等的外門弟子幹的活,對方臘月寒冬蹲在這裏洗被子,是因為那些被子昨天晚上蓋在他身上,而他又出了一身汗。

他有點不好意思,悶頭蹲下來想接過對方手裏的被褥。

“別!”對方立刻護寶似的用手臂擋住,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的手,“我可買不起更多的藥了。”

逐絕停手了。

“抱歉,”他說,“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

對方擺擺手,好像是不太在意的樣子。

*

文安确實不在意,反正游戲裏的金錢對他來說都是0和1組成的數字而已,他遲早要回家的。

他打聽過了,女主沒被蝴蝶效應扇走,好端端地在宗門裏待着呢,根據劇情流程顯示,今天應該是在後山崖上采靈草,本來是給逐絕治病用的,被他一打岔沒了。

但是沒關系,文安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一早就蹲守在女主路過的地方,自言自語着宗門裏做冷心丹的草藥不夠了啊,女主是個熱心腸的小太陽,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奇地過來一問,自然是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文安:“真要還的話也不是不行。”

逐絕看向他。

文安狡黠一笑:“後山崖那塊長着一種形狀如同月亮的花,我想研究它好久了,你替我采一朵過來吧。”

按照原來的劇情,女主會在采藥時遇到野生的靈獸,而男主尋不到女主,最終從他人口中得知有個女弟子獨自去了後山崖,在千鈞一發之際英雄救美。

男主會在戰鬥時受一點小傷,流一點小血,因為血脈壓制的緣故,靈獸恐懼跑路,而男主順利抱着受傷的女主回來。

這樣劇情就能回到正軌了!

文安美滋滋地想,他覺得自己真是聰明絕頂。

*

逐絕同意了。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有個人在風雪夜背你回家、花錢買藥為你治病、替你做了你應該做的活,你只是替他采一朵花算什麽。

*

半個時辰後,文安哼着歌把被褥抖開,正要晾起來。

一個纖長單薄的身影從院子外走進來,手裏握着一朵完好的月亮花。

歌聲一停,文安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總覺得自己萬無一失的精心謀劃好像出了什麽問題。

逐絕把花遞給他。

文安:“你有沒有遇到別人?”

逐絕點頭:“遇到了。”

文安:“然後呢?”

逐絕茫然:“我就走了。”

文安:“……”

完了!劇情又崩了!

*

自那天開始,他開始有意無意開始引導逐絕去找女主,今天跑東峰,明天去北峰,暗示會做梅花糕的人很受歡迎(女主最喜歡的食物),拼了老命想讓男女主認識。

而逐絕任勞任怨,半句推辭都沒有。

文安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很讓你為難啊?”他問。

逐絕搖搖頭——他是真的不覺得為難。

經歷過人情冷暖的人很容易看出來誰是真的心懷惡意,對方經常讓他幹些跑腿的活,都是些很容易去到的地點,甚至總能避開和欺負他的人打交道——逐絕不太确定文安是有意還是無意。

而且買東西會給錢,即使沒買到也不會生氣,一邊抱怨天冷一邊把他拉進屋子取暖,茶永遠是熱的,明顯是不停地換了好多次水的。

甚至……逐絕有一種錯覺:對方在等自己回來。

文安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知道看對方這個樣子肯定又是沒戲!他唉聲嘆氣——他都把所有手段都用上了,男女主感情還是不升溫他能怎麽辦呢!

罷了罷了,大冬天還跑腿的,他很快整理好心情,輕車熟路地把人拉進屋子裏,順手接過對方手裏的東西,拿了個盤子把山楂糕取出來。

一人一半。

配着熱茶不能再惬意了。

那朵月亮花,被他找了個小瓶子,放了點兒清水養着。

開得一天比一天好。

*

這一天,文安靠在窗邊,一邊吃着梅花糕一邊随手翻話本,手邊擱着熱茶,順手給逐絕投喂幾口——他要是不主動給,對方就絕不會自己拿。

窗外有弟子走過,在随口聊着天。

“過兩天就是試煉了吧。”

“也不知道裏頭能拿到什麽好東西……”

關鍵詞飄進文安耳朵裏。

文安一個激靈記起來了!

劇情發展到這裏應該有一個大事件了,一年一度的弟子試煉!

他激動到猛地坐直身體,逐絕擡眼看了他一眼,文安讪讪地坐回去,反複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記得逐絕那只眼睛是被同伴偷襲瞎的,當時他們隊伍遇上了一只會飛的兇獸,另一名弟子為了自保推了他一把,逐絕閃避不及,在女主的驚呼裏,右眼正好撞在兇獸彎成尖勾的爪子上。

血流不止,兇獸逃走了,但那只眼睛和瞎了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想到這裏,文安就想嘆氣,考慮到大衆口味,女主是個理智且善良的好人,她替逐絕治療,替逐絕打抱不平,但由于脫隊活動太危險的緣故,所以也沒能下定決心帶逐絕離開,只是很努力地調節隊內關系。

——當然是無用的。

接下來的路上,因為逐絕血液的緣故,一行人都沒有再遇到什麽兇獸,很順利直達腹地。

就是在那裏,他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敵,為了讓其餘人逃出去,需要一個人去做誘餌。

瞎了一只眼睛又不受歡迎的逐絕成為了那個人。

只有女主堅決反對。

但她一人的反對沒有任何效果。

為了确保他沒有逃跑之力,他們挑斷了逐絕的經脈,将他打成重傷,像垃圾一樣丢在那只兇獸會經過的地方。

他們因為逐絕的血而走到這一步,在關鍵時候卻毫不猶豫地抛棄了他。

……

即使知曉這是男主成神的必經之路,之後就能一路開大了,文安也有點于心不忍。

他又忍不住發愁地嘆了口氣。

文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注意到逐絕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問任何問題。

*

很快來到試煉開啓那天。

弟子烏泱泱地站在臺下,長老在臺上發表動員宣言,內容和老板在企劃案會議上畫的大餅沒什麽區別,文安聽得耳朵生繭,正好時候也差不多了,他借口自己去下茅廁讓對方在這裏等一下自己就迅速開溜。

走了幾步又沒忍住回頭看了眼。

逐絕很聽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身形單薄,孤零零的,照不進一絲光的黑眸擡起來,定定地看着他。

……怎麽有種被遺棄的狗狗的感覺。

算了,文安琢磨不透,心慌意亂地把頭扭了回去。

馬上女主就要來了,他得趕緊走才是!

*

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逐絕就收回了視線。

幾乎前後腳的功夫,旁邊傳來個驚喜的女聲:“又是你呀!”

逐絕轉頭看過去,果然是那個次次幫文安辦事都能碰見的姑娘。

他沒搭話,只平淡地點了下頭。

對方是個自來熟的性格,自顧自就聊起來了,從食堂的飯菜聊到那天采藥時候遇上了一只好大的靈獸,差點就摔下去了,幸好傳訊玉佩在,師尊及時趕來救她。

他沉默片刻,突然問:“你那天為什麽去後山崖?”

姑娘不假思索:“去幫人采藥啊。”

幫人?

逐絕斂下神色,向那邊偷偷躲在樹後、自以為藏得很好的人看過去:“是那個人嗎?”

“對對!”姑娘也看見了,連忙點頭,“他坐在路邊唉聲嘆氣,說是冷心丹的材料不夠了!”

真巧。

還有一個問題。

逐絕冷聲問:“你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麽?”

*

文安回來的時候兩個人正好站在一起,身後有樹,他想也沒想躲過去,悄悄往那邊瞄。

相貌甜美的少女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而少年微微垂着頭,神色略淡,耐心地聽前者講話,郎才女貌的畫面。

……诶?

文安來不及為這一幕感到詫異和欣慰,先費勁地把自己心裏那一絲別扭給壓下去。

這時候,少年忽而擡眼看過來。

四目相對,黑漆漆的眸子,那一眼很淡,也意味深長。

文安:“……?”

*

已經被發現了,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走過去。

聽見女主在問:“你有隊伍了嗎?要和我們一隊嗎?”

果然劇情還是劇情。

上一秒文安還在這麽想,下一秒——

“不了,”出乎意料,逐絕拒絕道,“我有隊伍了。”

女主:“好啊!大家都要加油哦!”

她說完鼓勵的話就走了,沒有半絲留戀。

文安傻眼了,文安瞪大眼睛,文安要發瘋了。

偏偏還有個添亂的——逐絕沉沉地看着他,嘴唇抿了一下,攏着雪的眉眼很輕地垂落,語氣有一點小心:“你不願意和我組隊嗎?”

“……”

文安能說什麽,他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哈哈怎麽會呢。”

逐絕看着他。

文安被盯得心虛,趕緊補充了一句:“我們趕緊走吧!不能讓別人搶先了!”

*

試煉的秘境很大,隊伍一進去就都散開來了,文安手握地圖,胸有成竹地帶着男主直奔腹地而去,可等真的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他腳步又慢下來了。

逐絕毫無疑問地跟着他走,亦步亦趨。

“你這樣不行啊,”文安想起對方即将遭遇的劇情就有點心塞,扭過頭,苦口婆心道,“萬一我把你給賣了呢?要對人有點戒心知道嗎?”

逐絕點了點頭,但還是很乖地跟着他。

你全然信任的人要把你往一個巨大的火坑裏推了你知道嗎?

文安有點難受,他覺得自己和那群背信棄義的家夥有什麽區別。

可他也要回家,劇情不按部就班地發展下去,逐絕沒有力量,還是會任人欺淩,沒有辦法和女主he,誰也拯救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文安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正好看見樹葉間結着一種黃色的小果子,想也沒想,随手摘了一顆抛過去,“這個挺酸的,你應該會喜歡。”

說完心裏一咯噔,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轉頭。

果然,逐絕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喜歡酸的食物?”

完了,文安悲傷地想,一失足成千古恨,那是他寫的設定沒有錯,可是要等後期男女主确定關系以後男主才會告訴女主這件事情。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逐絕喜歡酸的食物。

他開始裝傻:“我猜的,因為你好像不太喜歡甜食——你喜歡吃酸的啊?”

看不出信不信,逐絕很平靜地嗯了一聲。

文安瞄了他幾眼,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問:“你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好像在趕着送人頭,但又真的抓心撓肝地想知道對方的想法——他寫出了這個角色,卻無法洞察對方的心思。

或許一個角色誕生以後,就有了自己的靈魂吧。

逐絕思考了會兒,擡起頭,黑眸清亮地看着他:“你會離開嗎?”

“……”

有那麽多的破綻,那麽多的可疑,他卻偏偏選了這個問題。

文安沉默了。

他沒辦法昧着良心說不會。

對方好像知道了答案,眼裏的光暗下去,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