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寶石

寶石

許沁坐在樓梯上,一動不動的盯着周慧消失的方向。

謝姨從許沁身後走過,望眼天色,擔憂道:“看樣子今天晚上要下暴雨了,花園曬的衣服還沒收呢。”

許沁擡頭,先前還是豔陽天,驟然之間卻變得黯淡,雲層壓的很低,莫名讓她胸口堵得慌。

周慧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還沒回來。

要是突然下起暴雨,電動車很不方便。

許沁心裏焦急,走進屋內,撥打周慧電話。

嘟——嘟——嘟——

許沁心懸着,那頭突然停頓了下,許沁擡眉,正準備說話的時候,那頭搶先響起機械化的女聲:“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許沁愕然住,捏着聽筒的手越攥越緊。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謝敏把衣服收了回來,看見許沁魂不守舍的樣子,安慰道:“許沁,你不用擔心,或許是你媽媽遇見熟人聊天去了呢。”

把衣服展開在熨衣板上,謝敏又道:“這下知道那天你沒回來,你媽媽有多擔心了吧。”

謝敏嘆,“父母對子女的擔憂總是從來不嫌多,怕沒吃飽,怕沒穿暖,怕頭疼腦熱……”

許沁緊緊咬着唇,合上電話後,又坐到門外。

烏雲越來越近,暑熱沉在地面,等待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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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豆大的雨滴開始降落,像血跡綻放。

許沁怔然,心中忽然有一種落空感,好像有什麽東西離她而去了。

屋內電話鈴聲響起,許沁陡然回頭,紅色電話在空氣中震動,她咽咽艱澀喉嚨,突然間很慌……很怕接起這個電話。

“看吧,你媽媽來電話了。”謝姨笑着放下熨鬥,在圍兜上擦擦手,接起電話,“喂,你好,觀翠園。”

随着電話那頭說了幾句話,謝敏臉越來越蒼白,她擡起悲傷又驚恐的眼睛看向許沁,啞然着開口,“許沁,你媽媽出車禍了……”

天空炸響一陣驚雷,許沁覺得像炸在自己身上一般,她遲遲反應不過來,甚至連呼吸都忘了吸氣。

謝敏重重放下電話,麻利解開圍兜,三步做兩步上前拉起許沁的手,“走!我帶你去醫院!”

謝敏邊走邊吼:“老秦!老秦!開車上醫院!宋小姐在那了!”

雨夜裏的車裏,謝敏扒着前車座位,只覺得手腳異常堅硬冰冷,脊背發麻,她道:“說是轉彎的時候,被一輛大貨車撞了,恐怕兇多吉少。”

秦叔忐忑的開着車,從後視鏡裏窺探許沁表情,許沁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是離了魂一樣。

也不知道情況怎麽樣了,秦叔咬牙,重踩油門,快點再快點。

暴雨如注,車還沒停穩。

許沁直奔下車,謝敏吃驚,緊随其後。

許沁左右張望,看見一臉難色的宋希玉。

她跑過去推門,宋希玉一把抓住許沁手腕,“許沁。”

許沁茫然擡頭。

宋希玉滾滾喉嚨,話到嘴邊又不知道怎麽說了,她眼眶紅着,臉上凝聚着悲傷。

不自覺的,許沁眼睛裏蓄滿水霧。

宋希玉心裏一陣刺疼,松開許沁。

許沁推門,沖入急診病房。

宋希玉攔住追上來的秦叔和謝姨,“等等吧。”

宋希玉擔憂的眼睛看向病房內,抿唇道:“給她一點時間。”

兩人瞬間懂了是什麽意思,都是相處了快十年的同事,感情亦是深厚,謝敏眼淚滾落,“是哪個殺千刀!不長眼的!”

宋希玉眼眶泛酸,現在首要是如何處理周慧身後事,全部沉痛在悲痛裏顯然是不行的。

宋希玉喊住偷偷抹眼淚的秦天華,“秦叔,你去聯系周姨的老家人,讓他們盡快上來,或者你上去接他們,許沁一個人肯定搞不定的。”

“好。”秦天華打起精神,“我現在馬上就去,然後再找人聯系殡儀館。”

宋希玉:“好。”

“謝姨,你……”宋希玉思索了會兒:“還是讓蔣姨去吧,你讓她以我的名義,去找太太,讓她幫我找一個律師。如若她不肯,就說是周慧出了車禍,她會顧念周姨在宋家做了十多年工的。”

宋希玉回頭,透過玻璃看見跪在病床邊的許沁,長睫顫動,眼眶紅得厲害,“謝姨,你留在這裏陪許沁。”

謝姨愣了下,“那您呢?”

謝敏想,如果這時候宋希玉在許沁身邊的話會好很多吧。

宋希玉指尖收緊,神情疲憊,“我有事。”

交代完事情後,宋希玉走到急診,外面瓢潑大雨,紅色燈光映在濕地,像一灘灘血跡。

宋希玉拿出手機,再次看向短信:“宋瑜瑩是乳腺癌,你最好盡快過來一趟。”

推開門,許沁突然不敢走近。

病床上周慧頭發一縷一縷黏在一起,臉上髒污血腫,顴骨摔傷見骨,下巴嚴重錯位。

媽媽這樣不好看了。

媽媽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

許沁跑近,伸手去理周慧頭發,越理越急,越急越解不開,全身冷汗直冒,“沒事啊媽媽,我馬上就給你解開。”

不一會兒,許沁白嫩手上全是血跡,她怔怔地望着手指,怎……怎麽會呢……

突然,許沁看見周慧左手握着一個橘子。

對了,周慧說,要下山給她買橘子吃。

許沁去摸橘子,觸及到周慧的皮膚,還有溫度,她蹭的一下站直身體,望向護士,激動的驚呼:“姐…姐…… 我媽媽她還是熱的,你們……你們快來救救她啊!”

護士目光哀傷的看着她,“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護士把周慧身邊的儀器收走,把呈直線的心電圖放在床頭,很不忍心但這是事實,“節哀。”

“不是的……不是的……”許沁不信邪的搓着周慧手,越搓越快,越搓越冷。

“媽……媽……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吓我,我以後會好好聽話的……”

許沁哀求着,眼睛裏蓄淚水,周慧身體開始發僵,橘子滾落在地,許沁立馬撿起橘子塞回周慧手裏,周慧根本拿不穩,反反複複,直到橘子身上斑痕累累。

像極媽媽的身體。

許沁眼圈瞬間泛紅,心裏的委屈、酸澀、絕望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

不是說電動車騎了很多年嗎?

怎麽出車禍了?

不是讓你今天別去嗎?

明明幾個小時以前還是好好的人……怎麽就躺在這兒了呢?

終于一個瞬間,許沁崩潰撲在床沿,眼淚跟潰堤的大壩一樣,媽媽真的走了……世界上最愛她的人走了……

謝敏憂心忡忡,她不停的轉頭看向病房,許沁已經跪了快半宿了,事情來的太突然了,一時間接受這個事實很難。

謝敏重重的長嘆一口氣,眼淚花兒再次泛上來,不知道從今往後這孩子該怎麽生活,太可憐了。

看許沁肩膀抽動的幅度沒那麽大,謝敏放輕腳步走進病房,溫暖的手搭在許沁肩膀,小聲安慰道:“節哀吧許沁,人死不能複生,你一定要快點振作起來把媽媽的後事辦好。”

許沁緩慢站起身,一個踉跄差點摔倒,謝敏趕緊扶住,許沁使勁眨眼,一雙眼睛腫得比核桃還要大,聲音沙啞的像砂紙磨過桌面,“謝姨,可以幫我打盆水嗎?我想把媽媽的臉和手擦一下。”

媽媽最愛幹淨了。

“好……好。”謝敏應下,轉身去打水。

忙點好,忙點就會忘記悲傷。

謝敏打來一盆溫水,把簾子拉上。

許沁在溫水裏浸濕毛巾,拿毛巾腳仔細擦着周慧臉上的血污,不一會兒水就被染紅了。

許沁眼淚順着臉頰一顆顆滴落。

謝敏心跟揪着一樣疼。

天快亮時,舅舅周建沖進病房。

謝敏悄無聲息的避開,把空間留給兩人,只有在親近的人面前,才能展露出脆弱吧。

看見病床上的阿姐,一個一米七五的漢子瞬間淚濕眼眶,他抱住失魂落魄的許沁,拍着她的背,哽塞道:“沒事沒事阿沁,舅舅來了。”

“舅舅!”許沁抱住周建,壓抑的情緒再次崩潰,眼淚跟大壩一樣決堤,“媽媽真的走了……媽媽抛下我走了……”

“阿沁,別哭……有舅舅呢。”周建安撫許沁,強忍住喉嚨哽意,“阿沁,殡儀館的車來了,我們早點帶媽媽回家。”

把許沁情緒安撫下來後,周建把許沁扶在椅子上坐着,暗中攥着發癟的荷包,“……舅舅先去結醫院的賬單。”

看周建正準備走出病房,謝敏上前遞過去一瓶水道:“你就是周慧的弟弟周建吧?”

周建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拘謹,點頭。

謝敏看眼兩人道:“周姐的東家宋希玉小姐提前墊付了醫療費和賠償款,賠償款稍後我們會為許沁單獨建立一個銀行賬戶,并彙入裏面。”

“現在律師正在和警方溝通交通事故的具體原因,屆時我們會對司機進一步起訴,如果賠償款有多的,我們會再聯系你的。”

謝敏聲音哽咽了下,“周姐的東西我們會收拾好寄給你們的。”

周建眼睛微熱,連忙鞠躬,“謝謝,謝謝,也替我們給宋小姐說一聲謝謝。”

宋小姐……許沁這才想起宋希玉,她只在病房門口見了宋希玉一面……

許沁喉嚨撕裂般的疼痛,她看向謝敏,聲音啞的很厲害,“宋…小姐在哪裏?”

謝敏捏着手心,此時竟然覺得有些殘忍,可是說到底她們只是宋家的傭人,不能因為一點好就得寸進尺,忘記自己身份,她道,“宋小姐應該在上班吧……醫生這個工作總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

許沁瞳孔縮了下,她在期待着什麽,她與宋希玉不過是見了兩、三面的人,甚至連朋友都稱不上,還能期待宋希玉陪着她嗎?宋希玉幫媽媽料理最後的事情,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這一場夢該清醒了。

許沁重重咬着嘴唇,疼痛讓她變得清醒。

她沒有理由再留在觀翠園,但至少可以給宋希玉說一聲謝謝吧,如果媽媽在,一定會這樣做的。

許沁擡頭,眼睛裏全是霧,“舅舅,你等我一下,我想給宋小姐親口說一聲。”

“應該的。”周建低頭看手表,道:“殡儀車在天亮之前必須要走,六點吧。”

還有一個小時,足夠了。

許沁走到住院部,按下13樓,病房裏很空曠,大多數人還沒有醒來。

護士黃蓮正在護士臺打瞌睡。

“你好,請問宋希玉醫生在哪?”

黃蓮睜開迷蒙的眼睛,一眼就認出是上次來找宋醫生的女孩,只是………這次和上次完全不一樣了。

女孩頭發亂亂的,小臉上是幹涸的淚漬,眼睛腫的像桃子,眼底全是血絲,黃蓮驚了下,立馬撐起頭,“怎麽了?妹妹?有人欺負你嗎?”

許沁搖頭,擡起一雙令人心疼的眼睛,“沒有,我趕時間,我想和宋醫生說幾句話。”

黃蓮張了張嘴巴道:“宋醫生在手術室裏做急診手術,你只能等她了。”

許沁皺眉,“手術時長大概多少?”

黃蓮擡頭看挂鐘,“六點之前應該能結束。”

“手術室在哪裏?”

“3樓。”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女孩嘴角牽扯出一個弧度,轉身離開,那一瞬間雖然女孩什麽都沒說,但黃蓮感覺到一股強烈悲傷的情緒,突然好想上去給心碎的女孩一個擁抱。

許沁走到3樓,角落裏一個中年男人正對着牆壁祈禱,嘴裏念着的詞是他最後的寄托。

許沁蹲在手術室門口,下巴放在膝蓋上,雙手環住身體,發呆似的看着手裏橘子。

等了十多分鐘終于有護士進去,許沁連忙起來,眼神忐忑的問道:“……你好,請問宋希玉醫生在裏面嗎?”

護士看許沁一眼,漫不經心:“在做急診手術,有什麽事情等她出來再說吧。”

“我知道。”許沁緊抿着唇,眼睛裏滿是渴求道:“你能給她說一聲,我在外面等她嗎?”

“行吧。”護士不耐煩的應着。

許沁重新蹲在地上,她手握着橘子,像握着全世界,擡頭看見時鐘一點點流逝,看見晨光一點點撕碎黑暗,許沁焦急地舔着幹涸嘴唇。

手術室有人出來,許沁擡頭,出來的是一個男醫生,中年男人停止禱告,滿懷期待的看着醫生。

醫生對中年男人搖了搖頭。

中年男人眼睛瞪大,久久無法接受。

片刻,男人像是明白了什麽。

如枯葉般倒在地上,捂臉痛哭。

“節哀。”醫生嘆口氣,走回手術室。

許沁眼睫顫抖着垂下,死亡對醫生來說意味着什麽呢,麻木嗎?司空見慣嗎?所以宋希玉只出現一次後就消失?

許沁抱緊身體,可能是周慧和她都不重要吧。

時鐘走到六點,無論多麽悲傷難過,天邊那一到霞光總會在第二天重新出現,許沁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眼淚不受控制地再次滴落。

宋希玉還沒走到乳腺科,就被突如其來急診叫走。下手術臺後,在走廊碰見護士長,護士長艱難的想了想道:“宋醫生,有個小姑娘在手術室外面等你。”

宋希玉心口一怔,迅速跑到手術室外。

晨光初露,空空蕩蕩。

許沁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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