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璀璨
璀璨
夜色降臨,清點完人數,宋希玉站在車前,如天上月般皎潔明亮,笑意吟吟道:“今天幸苦了,晚上我請大家吃飯。”
往常參加志願者活動,哪有這福利,一掃而光整天的疲憊,所有人興奮起來,直喊着下個月也要來。
來個屁。
許沁一整個不開心,縮在大巴車的後面,大睡特睡。
等許沁醒來,車已經到達飯店了。
是川菜私房菜。
參加活動的人十一、二個,剛好坐一個大圓桌。宋希玉把菜單遞給同學們點單,遞到許沁,她瞧着差不多,就傳給了其他的人。
許沁撕開餐具,倒茶水,不管怎麽氣,該吃的飯還是要吃的,兜裏沒幾個錢能蹭一頓是一頓。
宋希玉看過菜單之後,又加了兩三個菜遞給服務員。
因為宋希玉的好脾氣,同學們很喜歡和她親近,簇擁着她問她臨床上遇到的一些趣事,一群人聽得津津有味。
許沁遠遠的、冷冷的看着。
天大的事情都沒有幹飯大。
許沁自顧自地吃,瞧着被人轉開的菜,很快又被宋希玉默默轉回她面前,都是她喜歡的菜。
那頭宋希玉也沒刻意看她,跟周圍的同學說說笑笑。
許沁嚼着牛蹄筋,火候差點,有點嚼不爛,她用力嚼啊嚼。
Advertisement
所以宋希玉對每個人都好,仔細看又好像不是,她有一種專屬于醫生和老師的職業親近感,也有一種疏離感和距離感,但凡有同學問到一點關于私生活,她都會回避或者岔開話題。
有同學不小心或者有意觸碰到她的手臂,她會很快速地避開。
這些都是許沁曾經沒有見到過的宋希玉。
許沁恍然覺得她以往見到的宋希玉其實很單一,僅在觀翠園,實際上宋希玉的朋友、家庭、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食物、人生境遇、人生理想、抱負等等,她都不了解。
換句話說,她愛上宋希玉的皮囊,愛上她的光風霁月,不曾想過她為什麽會成為今天的宋希玉。
真是稀裏糊塗愛了一場。
吃飽喝足後,許沁開始玩手機,等着大巴車送她們回去。
耳邊是其他同學的議論聲,說起下午在病房裏探望的病人。
其中一個女生講,遇見一個得了乳腺癌的人,好慘,胸部都被切割掉了。
許沁指尖一頓,突然想起宋瑜瑩,不知道她過得怎麽樣了,身體還好嗎?周思禮呢,有什麽長高,是不是像以前那樣調皮。
宋瑜瑩是很好很好的人,許沁一直想去找她,可是她沒有立場,就無疾而終了。
等大巴車回到學校,已經八點多了。
許沁是最後一個下車的。
旁邊宋希玉跟其他同學告別完,朝許沁走來,瞧見她淡漠的樣子,道:“今天累了?”
“托你的福,離死還差點。”許沁不想對宋希玉有太好的臉色,雙手緊了緊書包帶,往學校裏走。
身後宋希玉跟了上來,許沁回頭瞪着宋希玉,像刺撓人的小貓,惡狠狠道:“你跟着我幹嘛?”
宋希玉棕眸怔忪,忍俊不禁:“我回辦公室拿東西。”
許沁:“……”
宋希玉的表情好像是許沁,你別太自以為了。
許沁自覺尴尬,表情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貓,她氣鼓鼓的轉過頭,加速走。
身後,宋希玉緩慢地發出一聲幾乎不可聞的笑聲。
宋希玉沒什麽想的,只是想陪着許沁走一段路。
僅此而已。
許沁很瘦,背着一個紅色的雙肩包,走路帶風,目不斜視。
高中畢業後的許沁是怎樣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的,兼職打工賺學費賺生活費。
她那麽單純,有沒有被騙,有沒有吃虧。想來應該是有的,不然許沁不會是現在睚眦必報的樣子。
一定很不容易吧。
宋希玉心尖泛起一絲心疼,她覺得自己挺心狠的,将許沁帶進觀翠園的是她,‘趕’走的是她,不聞不問的也是她。
宋希玉感覺手中有一張破洞的漁網,還有一圈魚線和工具,她迷茫無措,不知道要做些什麽才能把漁網補好。
黃色路燈映照着兩人一前一後的影子,路過體育場、游泳館、食堂。
要回辦公室的宋希玉沒有走左邊路口,反而繼續跟在許沁身後。
許沁忽然覺得,從前她總是跟在宋希玉身後,可這兩次都是宋希玉跟在她身後。
她們倆反過來了。
進一步想,宋希玉有什麽理由來承受她的壞脾氣呢,下午她對宋希玉撒氣,确實是挺任性。
做志願者活動是她要撤銷處分的事情,對宋希玉而言,與她無關,她不必一整天跟着去。
論事不論人,論跡不論心,是好是壞,許沁分得清,深呼吸冷靜下來,許沁怒氣來得快散得也快。
許沁刻意的放慢腳步,直到宋希玉和她并肩。
“今天……”許沁清清嗓子,找補找補聲音,也不想說的太快沒有面子,她蚊聲細語,含含糊糊道:“是有點累,但也不是那麽累。”
“嗯。”
宋希玉瞧着許沁跟變臉一樣,她忽然好奇許沁大腦裏是怎麽想的,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自己哄好自己。
宋希玉有一秒斷弦,她在揣測許沁在想什麽??她會揣測宋韬的想法、揣測宋瑜瑩的想法,可她從來沒揣測過許沁的。
她揣測對她而言重要的人,她揣測長輩、平輩,不會揣測小輩。
在許沁沒拿她當長輩的時候,她也沒再拿許沁當小輩。
什麽時候她們兩人走得這麽近了,肩膀幾乎快要碰到肩膀,她能聞見來自于許沁身上石榴花的香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快要走到寝室樓,許沁步子放的更慢了。
夏日晚風一陣又一陣,兩人沒這麽說話,只是保持一致的步伐。
像某一個很尋常的夜晚,像某一次很尋常的散步。
許沁想要的只是尋常。
許沁真想時間暫停在這一刻,什麽都沒發生,以後也不會發生什麽。
對于未知,她總是充滿恐懼。
“宋希玉。”許沁停步。
宋希玉垂眸,看着許沁。
許沁滾滾喉嚨,問出她想了一晚上的問題:“瑜瑩小姐呢?她怎麽樣了?”
宋希玉心髒猛然之間被擊中,棕色瞳孔深處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許沁仰頭,雙眼亮到驚人,宋希玉忽然不敢看。
“瑜瑩小姐的頭發長起來了嗎?一定很漂亮吧?”除了宋瑜瑩,許沁再沒見過那樣美麗的長發。
宋希玉嘴唇繃緊,她在猶豫要不要說,以及用什麽樣的措辭說。
下午她和許沁已經起過争執了,她隐約知道許沁不開心,是因為她算計了許沁,這時候再不說,顯得她太虛僞。
再者,許沁不是過去那個小孩子了,不是三兩句話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要用最誠實、最簡單的話說。
宋希玉仰頭,視線在空中找到一個定點,就算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宋希玉只要一想起,心口仍然痛得像被刀刺,聲音在不受克制的顫抖,她執着的盯着不知名處,強迫自己不眨眼。
“她去世了。”
許沁久久從震驚難以回神,她的大腦像被扔進一個炸彈,炸得她全身發麻,她瞳孔放大到極致,雙唇抖動:“什……什麽時候的事情。”
“前年秋天。”宋希玉有短暫的眩暈,記憶把她東拉西扯,讓她頭異常疼痛,她咬住舌尖,讓自己變得清醒,不至于情緒失控。
許沁擡頭看宋希玉,宋希玉眉頭皺得很深很深,她知道宋希玉在克制在壓抑。
宋瑜瑩離開的時候,不知道宋希玉會多難過,又是怎麽熬過來的。
許沁眼睛酸到不行,跟丢了魂兒似的回到寝室。
蹬掉鞋子,縮進被窩。
眼淚不受控制的掉落,瑜瑩小姐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走就走了?
而且、而且她每次問宋希玉的時候,宋希玉不都說宋瑜瑩好些了嗎?以至于她從來沒有想過宋瑜瑩病情會惡化,會消散在這世界。
老天爺到底有沒有道理啊。
許沁心像被一雙無形大手捏緊,蔓延來的鈍痛讓她喘不上氣。
她回想起許多以前的片段。
那次她在宋希玉辦公室意外看見宋瑜瑩病歷,宋希玉飛快的藏起來。
那次宋希玉在病房外看她和周思禮給宋瑜瑩戴假發,她臉上表情極度複雜、甚至是極度悲傷,在許沁要追出去問的時候,她又匆忙跑開。
還有很多次類似的事情,在許沁沒有看見的背面,是宋希玉拼命藏起來的悲傷。
所以宋希玉是早就知道對吧,知道宋瑜瑩最真實的病情,可是她選擇隐瞞,選擇自己獨自承受痛苦,然後另一邊接受着她和周思禮的詢問,一遍又一遍說着根本不會變現的謊言。
還有宋瑜瑩,每次許沁問她,她都說好多了,掉落在地上的口紅,其實是每一次宋瑜瑩見她們,都化了妝的吧,所以才顯得有氣色。
許沁沒想到,那竟然是她和宋瑜瑩最後一次見面,宋瑜瑩掏心窩子的跟她說了好多話,正因為是宋瑜瑩,她在後來的很多時間裏變得堅強勇敢。
宋瑜瑩說下次見,那個時候宋瑜瑩就知道是最後一面了吧。
許沁想起宋瑜瑩會發光的頭發,她歪頭淺淺笑着,眉頭痣格外俏皮可愛。
宋瑜瑩是想留給她最美的樣子。
原來、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是她太幼稚,只關注自己,才會錯過這麽多重要的事。
她讀不懂宋希玉,以前許沁覺得是宋希玉不給她了解她的機會,可是現在許沁覺得,是她根本就沒有用心,她怎麽敢說自己喜歡宋希玉呢。
這樣愚蠢的她怎麽自诩能站在宋希玉身邊。
她深感自己不配。
許沁已經覺得自己很難受了,她無法想象宋希玉失去宋瑜瑩的痛苦。
許沁嗚咽着,為過去的自己感到慚愧。
手機震動,是宋希玉發來的微信。
【別哭】
【都過去了】
宋希玉一個人走在校園裏,看着發給許沁的微信,心裏酸澀無比,她是說給許沁說的,也是說給自己的。
作為醫生,她是最明白生死離別的,可是她不總是一個醫生。
宋瑜瑩清醒的時候跟她說,如果有一天她的人生毫無尊嚴,她希望宋希玉可以簽下字,讓她體面離開。
她撫摸着宋瑜瑩痛到被汗濡濕的額角,所有安慰的話都變得蒼白。
宋希玉記得宋瑜瑩濕潤的眼眶,記得她沙啞不舍的聲音,記得她對生命最原始最原始的渴望,那種炙熱痛苦的讓宋希玉很多個夜晚難以入眠。
宋瑜瑩全身痛,痛得精神渾渾噩噩,宋瑜瑩拉着她的手,句不成句,詞不成詞,
“阿玉,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只是,沒辦法,一切都沒辦法。”
“阿玉,這輩子我對不起你。”
“阿玉,下輩子你當我的女兒吧,我一定會讓你過得很開心。”
才不要,阿姐,這輩子你為我撐起的夠多了,因為有你,我才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下輩子,你一定一定要為自己而活。
醫學上有那麽多奇跡,沒有一個是屬于宋瑜瑩的。
宋韬諷刺她學醫有什麽用,到頭來連家人都救不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宋瑜瑩陷入了昏睡,醫學儀器無法支撐她的身體,只是越來越消瘦、越來越幹枯。
宋希玉無法拔掉宋瑜瑩的呼吸管,她的執着在醫學專業角度看來非常的不理智。
宋瑜瑩像是明白一樣,在某個夜晚,她的心髒永遠的停止了跳動。
宋希玉在宋瑜瑩床邊做心肺複蘇,不知疲倦的,直到汗濕全身,直到雙手麻木僵硬,直到宋瑜瑩胸骨完全塌陷,直到……直到無法再做。
她無法想象沒有宋瑜瑩的日子,天是一片抹不開的黑,她泣不成聲,緊緊握住宋瑜瑩的手。
小時候宋瑜瑩也曾這樣握着她的手,跟她說,
阿玉,你要自由,你要做你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剩下的,姐姐替你扛。
她再也沒有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