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璀璨

璀璨

青山墓園在津南市的西邊,路上的車越走越少,路燈隔很久才一盞,斑駁的黃色燈光碎片時不時從宋希玉的側臉上掠過,自宋希玉接了那個電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麽,是因為沒成回家,和丈夫産生口角了?

一個小時後,到達墓園,宋希玉和工作人員交涉之後,三人被準許進入。

慘淡月光照着山的輪廓,滿山遍野的墓碑,莊嚴,肅穆,沉默。

“怕嗎?”宋希玉看向兩人。

“不怕。”

異口同聲。

怎麽會怕瑜瑩小姐呢。

怎麽會怕媽媽呢。

宋希玉一個人走在前面,只有依稀一點月光照着路。

她像是來了無數遍,清楚的記得每一個或高或低的臺階。

看着宋希玉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背影,許沁忽然覺得她好孤獨。

宋希玉從來都是別人的依靠,可有人在她傷心難過時讓她依靠。

十多分鐘後,到達一處墓碑。

幾人來得匆忙,沒有準備花束和紙錢,顯得有些不禮貌,許沁想下次一定要帶上禮物,這次就當是來見一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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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瑜瑩小姐不會責怪。

墓碑上宋瑜瑩頭發柔順的垂在雙肩,雙耳露出,唇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像是、像是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

周思禮手指一寸一寸、仔仔細細撫摸過宋瑜瑩照片,醞釀片刻,她嘴唇顫動着,一股兒委屈勁兒滿了上來:“媽媽……”

許沁看的忘神。

手腕上忽然傳來溫熱的觸感,又很快松開。

宋希玉示意她們在另一邊等候。

許沁心神領會,随着宋希玉走到另一邊。

說好不哭的,結果周思禮還是哭了,她哭的很小聲很壓抑,宋希玉擔憂張望,不過很快,周思禮就緩了過來,她手臂擦擦臉,開始說着其他事情,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

宋希玉放下心,在她旁邊許沁同樣松口氣。

宋希玉抿唇,聲線略微沙啞:“今天謝謝你,思禮好久沒有這麽開心了。”

“我也很開心。”

快樂都是互相傳染的。

停頓片刻,許沁問出心中想問:“我以為你會阻攔我們來這裏。”

“是嗎?”宋希玉自嘲般的笑了聲。

夜色漆黑如墨,濃霧把月光遮住。挂掉那通電話,心中的疲憊成浪般撲來,今夜臨時起意的出逃像在瘋狂撞擊她心口的封印。

她撫着額頭,眉頭深深蹙着,緩緩道:“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活着,活得墨守成規,活得束手束腳,真的是太累了。”

她看着許沁,就像看着自己,許沁擁有她內心深處空缺的部分,所以打一開始她就沒有阻攔的想法。

許沁和宋希玉并排站着,她一擡眸就是宋希玉清晰的側臉。

記憶裏,她從沒看見過這麽憂愁善感的宋希玉。

為什麽宋希玉會有這樣感慨呢?

宋希玉沒有從事家族企業,反而‘離經叛道’與所有人對抗去學醫,這在她看來應該是酷斃了的事情。

許沁想起曾經她問過宋希玉為什麽會選擇學醫,當時宋希玉說心髒如寶石,她是心髒質檢師兼修複師,這麽美麗的語言讓她直接沉淪。

此刻重新再想起,許沁恍然間發現,她簡單的腦袋竟然從未想過宋希玉面對強大的家族,是如何抗争的,她一直被宋希玉牽着鼻子走,把所有事情都想得理所當然。

許沁感到懊惱,原來自己曾錯過這麽多了解宋希玉的機會。

她的愛真的好幼稚。

許沁咬着嘴唇,痛楚讓她變的清醒理智:“你為什麽這樣說?”

宋希玉像是突然蘇醒,她感到眼睛發酸,感到全身無力,今夜太不理智了,她竟然沒理由的就洩露了心聲,這在她三十三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而且是對着着一個剛滿二十的少女。

“許沁,我并不全是你所看的樣子。”宋希玉棕眸漸漸染上一層濃厚的郁色,寂寥、慌亂,複雜的情緒在她心裏交織。

宋希玉想,大概是許沁對她的印象就此破滅了吧。

許沁所看到的是溫柔堅定的她,許沁所喜歡的是充滿世間美好品質的她,那是她,也不全是她,那是她給許沁看的她。

宋希玉想,她為什麽不繼續僞裝下去呢,就這樣被崇拜,被仰視。

冰冷的風吹過她的發,宋希玉懂了,她想要被理解,想要被共鳴。

是在她忽視和許沁的年齡差之後,她希望兩個人能以最平等的姿态、思想交流。

許沁一直看着宋希玉,她當然知道宋希玉不是她所看見的樣子。

她對于宋希玉的印象還停留在兩年前,這次相遇,大概是在社會摸爬滾打了兩年,她開始透過現象去看本質,發現曾經她忽視的每一個地方。

她該被拒絕的,如果宋希玉當時接受那樣的她,那兩年之後的許沁一定會覺得宋希玉非常卑鄙無恥,因為宋希玉絕不是喜歡她。

過去這麽長一段時間,再次見到宋希玉,她的幻想、期盼、生氣、高興等等所有情緒都在告訴她,她仍然在意宋希玉。

對,是在意。

這一次許沁沒有輕易說愛這個字。

現在的她在學習什麽是愛,如何被愛,如何愛人。

愛不是單方面,愛是相互。

自顧自的訴說衷情是沒有意義的,只有靈魂的觸碰才是刻骨銘心的。

她不會再這麽莽撞。她會觀察,她會收斂,也會釋放。愛人也該愛她的幸福,如果宋希玉是幸福的,那麽她會用最真誠的心祝福她。

她希望,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宋希玉是幸福的。

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她們深深的看着地面上對方的影子。

兩人寂靜無聲,卻在心口說了無數話。

周思禮說完話後,走到兩人身邊。

宋希玉伸手撫起垂落在鼻梁的眼鏡框,藏匿好洩露的情緒,看向許沁的眼神變得清明平和,她道:“你要不要也去看看宋瑜瑩,我們在這邊等你。”

許沁點頭。

宋瑜瑩的墓碑被擦拭得很幹淨,一看就是有人經常來拜訪。

許沁蹲在墓碑前,平視宋瑜瑩笑靥如花的臉。

眼前再次浮現最後一次見宋瑜瑩時的情形。

許沁眼眶不禁熱了起來,說話聲音小小的。

瑜瑩小姐,真是對不起啦,現在才來看你。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和宋希玉吵了一架,然後搬出了觀翠園。

我想來看你,但是我沒有立場。其實……其實我有偷偷來過醫院找你,但她們都說你已經痊愈離開了。

我沒有懷疑。

瑜瑩小姐,你是個小騙子。

不,怪我,是我太笨了。

溫柔的瑜瑩小姐,你總是記挂着所有人,卻常常忘了關注自己。

瑜瑩小姐,你會托夢嗎?我想聽聽後來的事情。

我先給你講講我這兩年的事情吧。

在離開觀翠園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房子住,可是我沒有錢,不過還好我有一個好朋友。

蘭欣你還記得嗎?就是她幫我找的做假發的中年夫妻。

她說我走了就算了,幹嘛還帶個娃,其實也不是娃啦,就是那只我撿的橘貓,小新,還有印象嗎?你以前說它特別特別可愛,要是下了崽,你一定要抱一只回去養。

小新前年懷了三只崽,其中有一只長毛三花貓超級無敵好看,我想留給你,結果一直沒有機會給你,不過我替你養着呢,也教得特別好,只是再也沒有機會給你了…………

好啦,繼續言歸正傳,離開觀翠園之後,我沒有再用宋希玉的錢。

我開始找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給人打電話,就是……

我給你模仿一下,“喂,老師你好,我是來自XX地産的工作人員,我們有一款新樓盤正在出售……”

啪,通常說到這裏,那頭馬上就會挂掉電話,這還算好的,有些人甚至會直接破口大罵,罵人跟罵孫子一樣。

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我手足無措,臉漲得通紅,經理告訴我幹這一行臉皮要厚。

我忽然想起你說過,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自信,都要大大方方的,所以我不氣餒,也不害怕被拒絕。

然後我就打電話,不停的打電話,然後被拒絕,不停被拒絕,然後……然後真的有一天有人去看房……

我恍然明白,我所擔憂恐懼的一切,克服它們其實沒這麽想象中那麽難。

瑜瑩小姐,謝謝你,讓我變得更勇敢更堅強。

我做過很多兼職工作,雖然我一直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但我見識過了更加廣袤的人間百态,過去我依賴媽媽、依賴舅舅、依賴宋希玉,現在我喜歡不依賴任何人的自己。

瑜瑩小姐,我再次遇見了宋希玉。

我仍然想知道她當年為什麽突然決定結婚,以及她的結婚對象身材長相、人品家世如何,最重要的是對她好不好。

我想問,怕自己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更怕聽見想聽的答案,最怕我問出口後,再次生出的羁絆會重新攪亂我和她的生活。

我想起有句話是以不動應萬變,過去是我太魯莽太輕率,現在我把自己擇出來,靜靜的看着這一切,會發生我不知道,但我想我會盡可能的做到讓自己不後悔。

瑜瑩小姐,

你說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風聲低鳴,在溫柔的回答許沁。

靜息片刻,許沁擦去臉頰眼淚,收拾好情緒,朝等待的兩人走去。

宋希玉一直在注視着她,和剛才看着周思禮的眼神一樣,害怕她哭暈過去,見她還算平和,宋希玉緊擰的眉毛松開,不過一瞬,眼底又蓄積心疼的情緒。

“許姐姐給你。”周思禮喚回許沁思緒,遞來濕巾。

“謝謝。”許沁接過濕巾,随意擦了擦,喉嚨帶着沙啞:“走吧,今天太晚了。”

“還沒有擦幹淨。”宋希玉接過許沁準備扔向垃圾桶的濕巾,柔聲道:“我來吧,你看不見。”

宋希玉說的太自然了,自然得許沁還沒有拒絕,就下意識的擡起了臉。

宋希玉睫羽低垂,看着許沁仿佛在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淡淡的銀色月光傾灑在許沁的面上,她黑眸閃着盈盈的水波,雙頰淚痕斑駁,眼尾和鼻頭帶着浸染的紅跡。

宋希玉輕輕拭去左側她眼角淚痕,她怕許沁情緒失控,也怕許沁悶在心裏。

許沁黑瞳晃動,在宋希玉臉上讀到一種叫心疼憐愛的情緒,許沁酸楚,心裏直冒上一股委屈勁兒,仿佛這兩年的話都到了喉嚨口。

許沁偏頭避開宋希玉擦過來的手,負氣兇狠道:“我跟你瑜瑩小姐說的全是你的壞話,說你是怎麽欺負我的,說你把我從地獄帶到天堂,又親手将我從天堂推下去,現在又來假惺惺的靠近我,不知道懷着什麽目的。”

那雙倔強帶着防備的雙眼盯住她,仿佛要看穿她的內心。

宋希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雙眉蹙着,既成事實的事情她無法改變,也無法去狡辯。其實一開始遇見許沁,她可以不管不顧,面對許沁接二連三的冷嘲熱諷,她更是可以不理不睬。

可是她沒有。

她承認她有抱着救贖許沁的想法,可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她知道許沁生活得很好,甚至比在觀翠園的時候還要好,她可以離開許沁身邊的。

可是她沒有。

她開始明白,許沁的出現讓她在混沌疲憊的人生中找到一個支撐點,她讓她從宋家和蘇家的糾纏中轉移,從一灘爛泥中起來,有了一個目标。

她哪裏是在救贖許沁,明明是在救贖自己啊。

這竟然是她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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