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洛神的視線,在李穆攤開的掌心上,定了片刻,慢慢地擡起臉。
“當日那少年,真的是你?”
她問他。
他颔首。
“真的是我。”
“阿彌,當時你便憐我救我,這麽多年,我何曾忘記過你……”
月光如夢,面前男子眉眼似舊,向她聲聲傾訴着自己對她的想念和感激。
洛神也完全地想了起來。
那時候,路邊少年雙手被釘在柱上,掌心鮮血淋漓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所以在第一次開口被拒後,出去了一段路,她又向阿姊苦苦懇求,就要哭了,這才有了後來牛車又轉回來的一幕。
氣氛漸漸仿佛朦胧了。
那只曾遭過可怕折磨的足以令人疼惜的手,也慢慢地伸了過來,終于握住了她肩膀。
便要将她順勢攬入懷中之時,洛神突然擡起雙手,手心按在他貼靠過來的胸腹之上,用力推了一把。
毫無防備的男子被面前女孩兒那突然爆發出來的小蠻力給推的後退了一步,腳下踩到水邊一塊圓溜溜的卵石,一時沒站穩腳。
“噗通”一聲。
他跌進了水裏,濺起一片水花。
方才因回憶兩人共同經歷過的往事而彌漫出的那種暧昧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彌——”
李穆苦笑,抹了把臉上濺着的水,喚了她一聲。
“李穆!我當日就不該憐你的!世上怎會有你這麽壞的人!”
洛神餘氣未消,彎腰撿起腳邊一塊卵石,朝他胡亂丢了過去,聽到“咚”的一聲,也不知砸到他哪裏,再不看他,轉身就走。
李穆急忙從水裏上岸,幾步追上,從後将她抱住了。
洛神更氣,掙紮。
“阿彌,他們都在看着……”
洛神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聲說道。不自覺地回頭。
不遠之外,營口近旁,果然站了幾個侍衛的身影。
幾人似朝這邊張望,想過來,又猶豫的樣子。
她停了掙紮,命他松開自己,壓低聲,怒道:“李穆,我小時幫了你,合該如今便要遭你如此對待?”
李穆直接抱起了她,走到岸邊一塊平整的石頭旁,将她放坐了上去。
洛神扭身要起來。
肩上一沉,被他又按坐了回去。
洛神看着他,慢慢地蹲在了自己的腳邊,微微仰面,凝視着她。
“阿彌,你不是問我,為何定要娶你?因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忘記你。”
洛神偏過臉,依舊不去看他。
他卻自顧說着話,聲音鑽進了她的耳朵。
“但就在你昨夜質問我之前,我還一直自诩深情。如今我才知道,你從前罵我無恥,罵得極對。我便是個自私至極的無恥之徒!”
洛神一怔。
“因了從前這段舊事,再有一番別的際遇,阿彌,這一輩子,縱然我知我依舊卑微如泥,遠配不上你,但亦無法阻止我想要得到你的執念。”
“你是我李穆此生,唯一想到得到的女子。”
洛神咬了咬唇。
下巴依舊微微翹着,不願正臉朝他。
卻聽他繼續說道:“我在心裏,認定你是我的人,不想你嫁給別的男子,故處心積慮,強行得到了你,叫你終于做了我李穆之妻。”
“我确是無恥,當時娶你之目的,大抵也是出于私心。”
“但真的娶了你後,知你是如何一個活色生香可愛女子,我方知,娶你為妻,乃我李穆這一輩子的最大幸事了。”
“倘能得你朝夕相對,聽你聲聲喚我郎君,世上男子之樂,縱有萬千,又何能及我半分?”
洛神聽得臉紅耳熱,捂住耳朵,嚷道:“你不要說了!果然是無恥之徒!”
李穆微微一笑,停了下來。
他沒再開口了。
洛神的耳畔,只剩下了夜風掠過蘆叢之時,發出的陣陣輕微沙聲。
片刻之後,她終于忍不住了,轉過臉,看向了他。
他依舊如方才那樣,蹲守在她的腳邊,但雙眸視線,卻不再落于她的身上,而是投向了身側那道鋪滿了月色的小河,仿佛陷入了冥思。
“但人活于世,并非只有情愛。”
就在洛神暗自猜疑之時,忽聽他又開口了。
語氣不複方才的柔軟,變得凝重了幾分。
洛神一愣。見他也轉回了視線。
二人便四目相對了。
他說:“阿彌,我生于北方,自我記事起,這片被大虞朝廷所棄的土地便戰亂不斷。胡族人裏,自然亦有善者,但更多的,卻是暴戾恣睢,禽獸不如之類。那些人,從前在邊地茹毛飲血,一旦得勢,無惡不作。我跟随父祖,見過太多的離人血淚。你小時看我被惡奴釘手,便以為人間慘劇。”
“但在北地,便是此地,你腳下所踏的這地,曾發生過的慘劇,遠甚我當日遭遇。昨日你入城,所見的每一存廢墟,都是當日無辜之人遭受荼毒所留。胡獠不拿我漢人當人,屠殺淩辱,肝人之肉,比比皆是。如今北夏分崩離析,各種勢力更是趁勢再起,群魔亂舞,情狀慘烈,比之從前,只會過之而不及。”
“北方亂,南朝內鬥,高相公苦心想要維持的這個朝廷,不可能永遠茍安下去。我今日之所以要來此地,除北伐大業,亦是為了能早日自立。”
“唯早日手中握有聽我驅策的兵馬,我方可一展抱負,更能将你護于我的羽翼之下。”
“否則,倘若連我自己都滿身羁絆,這樣的亂世,莫說平定中原,便是想要護住你,怕也是癡人說夢。”
“阿彌。”
他喚她。
“昨夜你質問于我,我知我虧欠。你小時救我,才有我如今茍活于世。我卻為私心之念,強行要你嫁我為妻,跟我受盡委屈。在你面前,我實是無話可說,更無地自容。且如今我這地位所在,更不能給你安穩。故你今早要走,我實是無顏留你。乃是阿菊……”
他頓了一下,擡手,下意識般地,摸了摸額。
“她今早去而複返,唾我一臉,我方知你對我之心。”
洛神呆住了,定定地看着李穆從她的腳前,緩緩站了起來。
他幾乎全身濕透了,連發角眉間,亦帶水痕,模樣本該是狼狽的。
但如此立于她的面前,看起來卻坦坦蕩蕩,磊拓嵯峨。
“阿彌。”
他又說。
“那夜你父親來京口質我之時,我與他曾立了一年之約。道一年之後,我以西京為聘,再去迎你。你若願再給我這機會,你容我些時日,等我。待我拿下西京,到時,時局如棋,天下可能大變,朝廷也未必就是如今模樣。”
“此處實是艱苦,我亦不想你随我在此吃苦。你先回去,記住我的話,只要你肯要我,日後,我絕不會負你。”
她螓首低垂,沉默着,始終一語未發。
李穆等了片刻,眼底掠過一縷黯色。
他攏指,慢慢地捏了捏拳。
“阿彌,倘你真的因了你我之道不同,視我為洪水猛獸,不願再做我妻,則也不必太過為難。我雖不能為得你而發違心之願,但還是那話,往後,我若僥幸能一展所願,哪怕天下人與我為敵,我亦不會傷害你與你的父母大人。”
他說完了,再未開口。
夜風吹來,拂着洛神鋪在石面上的一片裙裾,吹破了水面的月影,亦撩亂她的心波。
這一刻,她知他在望着自己,等着她的回答。
她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心中的天平左右搖擺,滿腔的柔腸,千結于心。
她掙紮了良久,忽然甚至有點恨面前的這男子。
恨他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兩難境地。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再不和他有絲毫瓜葛了。
他卻又追了上來,再次擾亂她的心。
他說他是個自私之人。
從前如此,便是今日此刻,依然還是如此!
洛神抱膝而坐,一動不動,眼睛卻慢慢地熱了。
她只能埋臉在膝,再不想看到面前這個只知逼迫她的狠心男人了。
李穆看着她宛若無措小女孩兒般的逃避之舉,一顆本該冷硬起來的心,瞬間又軟了。
他極想将她摟入懷裏,百般疼憐,卻又怕惹出她更大的抵觸,只能再次蹲到她的面前,掌心輕拍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彌,我不會逼你,你慢慢地想,想多久都可。便是一輩子,我都等你。”
洛神擡起頭,推開他的手:“你還說不逼我!你分明就是在逼迫于我!”
她嚷了一聲,委屈的眼淚,便跟着掉了出來。
李穆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摟入懷中,親她沾着眼淚的面頰。
洛神扭着身子,不讓他親。
正掙紮間,忽然感到他停了下來,将自己一把抱起,人也迅速地站了起來。
因身下驟然懸空,她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雙臂。
反應了過來,心裏又是羞,又是氣惱,正要叱他,身子僵住了。
她看到,就在那條淺水小河的對岸,不遠之外的暗夜裏,出現了一排幽幽的紅色光點,仿佛懸空,點起了一盞盞的紅色小燈籠。
那些小燈籠密密麻麻,竟是活動的,朝着營房的方向,靠了過來。
近旁那匹原本正在悠閑吃草的烏骓,此刻也仿佛覺察到了什麽,不安地刨蹄,打着響鼻。
那排紅色小燈籠,越來越近。
借着月光,洛神終于辨認了出來,這些紅色小燈籠,竟是一群虎豹的眼睛。
看數量,至少有幾十頭。
洛神驚呆。
還沒反應過來,李穆用足尖勾起地上長劍,一把抄住,随即抱着她朝營口奔去,嘯了一聲。
守衛警覺,營地立刻鳴聲大作。
遠處,随風也傳來一陣細細的、若有似無的暗哨之聲。
獸群立刻分散開來,似要作包圍之狀。
樊成帶人奔了出來,看清那群來襲虎豹,不禁悚然。
這一路行來,也曾遇到過野獸,但似如此數量的集中攻擊,卻是未曾有過。
以他歷練,第一眼便瞧了出來,這群虎豹,來襲如此有序,顯是受人驅策。
他雖歷過戰場,手下侍衛,亦皆為百選之兵,縱然面對數倍來敵,也絕不至于如此驚悚。
但面對如此數量的群獸包圍,卻還是生平頭回。
他迅速定神,一聲號令,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刻便穩了下來,分作兩撥。
一撥負責護衛洛神,另一撥在營房外圍,布出防守之陣,上弓搭弩,嚴陣以待。
樊成奔來:“李刺史,你可知此為何人來襲?”
“阿姊!”
身後亦傳來一聲焦急呼喚。
高桓手中執劍,衣衫不整地飛奔而來。忽然看見李穆,一愣,随即睜大眼睛,目露狂喜。
“姐夫!你怎在此?”
李穆附耳,囑了洛神一聲勿怕,将她從懷裏放下,又命高桓領人,将她迅速帶回營房中央加以保護,這才道:“我來此數月,早聽聞仇池侯氏有人精通驅獸,豢養猛獸作戰助陣。今夜來襲者,想必便是侯氏之人了!”
侯氏亦屬羯人,曾追随北夏與大虞為敵。
樊成看了眼營房四周,一圈幽幽紅目,已能聽到獸群發出的低沉咆哮之聲,知今夜怕是要幹一場硬仗了,臉色異常凝重。
“走獸懼火,再如何聽人驅策,遇火也是不敢造次。速叫人點火!”
樊成被一語提醒,立刻下令,命士兵拆帳篷點火。
很快,營房周圍,便點起了簇簇篝火。
獸群原本正在包圍逼近,忽然看見前頭亮起一堵火光,停在原地,不安地走動,發出陣陣吼聲。
那哨聲似帶惱怒,陡然尖利。
獸群仿佛懼怕,漸漸又圍攏了起來,咆哮着,朝着營房慢慢逼近。
逼到只剩十來丈距之時,終究忌憚火光,任那哨聲再如何驅策,亦是不敢撲入,只是愈發躁動,不斷地怒吼。
外圍侍衛,已能聞到腥風陣陣,個個臉色凝重,如臨大敵,慢慢地收攏在一起,以便在獸群撲入之時,能做出最有效的反殺。
李穆轉過身,眺望遠處那陣幽幽哨聲的來源方向,片刻後,以羯語放聲嘯道:“我乃義成刺史李穆!你是侯定何人?我來此後,與侯定井水不犯河水,爾等為何驅獸前來攻擊?”
他聲線雄渾而厚重,随着夜風,遠遠傳送而出。
哨聲停了。
片刻後,伴着遠處一陣地動般的馬蹄之聲,荒野盡頭的暗夜裏,潮水般地湧出來數百羯騎,當前一個二十五六年歲的男子,辮發皮袍,高坐馬上,睜大眼睛,似在觀望前方,借着火光,見虎豹包圍中間的一塊坡地之上,迎風立了一個漢人男子,知他便是方才喊話之人,不禁高聲道:“你是李穆?真沒冒充?”
李穆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李穆,你何人?”
此人名侯離,仇池王侯定的長子。
數月之前,從李穆領兩千士兵來此,奉南朝皇帝旨意,領義成刺史之職開始,侯離便派人不斷地刺探。他早就想出兵,趁對手未立穩手腳,将他幹翻在地。只是礙于侯定之命,不敢貿然進攻。
今日得到探報,說一隊數百南朝打扮的人出了義成,似要南歸。士兵盔甲鮮亮,行裝齊備,護着中間幾輛馬車,裏頭似是女子,他如何還忍得住,便籌謀了這個計劃,打算實施夜襲,一是得戰利品和俘虜,二來,想借機挑釁李穆。
李穆之名,因巴郡一戰,天下皆知。侯離早就想會會他了,沒有想到,今夜如此湊巧,誤打正着,竟叫他将李穆困在了此地。
想到若是能将他捉住,或是殺死,自己必将名揚天下,不禁狂喜,哈哈大笑:“李穆!你們漢人有句話,踏破鐵鞋,得來全不費功夫。今夜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休怪我不客氣!”
說完,命身邊那幾個驅獸人全力驅趕虎豹入營,又命帶來的數百弓弩手尾随獸群,将營地團團包圍。
一聲令下,箭簇齊飛。
樊成命手下排盾,再以箭陣反擊。
訓練有素的一群精兵,齊心協力,終于遏住了羯人的攻勢。
只是好景不長。周圍火牆火勢,漸漸開始減弱,而可供燃燒的帳篷,卻又拆得差不多了。
雙方箭陣稍停,驅獸師便又驅趕虎豹來襲。
侍衛放箭阻擋,雖有虎豹中箭,但于身軀龐大,皮厚筋粗的野獸來說,除非射中命門,否則即便即便中箭,也無多大的殺傷之力,身上疼痛,反而愈發激出獸性。
沒片刻,便有一頭受傷豹子發狂,竟從一處火牆熄滅了的口子裏撲入。
樊成怒吼一聲,拔刀上前,和士兵将那豹子團團圍住,合力殺死。
這邊才解決完,耳畔聽那哨聲愈發尖利。剩餘虎豹,一只只紅着眼睛,在火勢變得越來越小的火牆之外來回奔竄,咆哮不斷。
一旦火牆熄滅,即便不考慮那數百羯人的攻勢,便是這十幾頭發狂猛獸撲入,今夜怕也是難以全身而退。
樊成咬牙,轉向李穆道:“李刺史,今夜怕是不能善終了。我帶兄弟們掩護,給你斷下後路,勞煩你将小娘子帶走。她若有所損傷,我等便是萬死,也難逃其罪!”
李穆恍若未聞,兩道目光,投向獸群包圍之外那侯離的方向,片刻後,回頭打了個呼哨。
他的那匹烏骓,飛馳而來。
李穆轉頭,對面露困惑之色的樊成說道:“你務必給我護好夫人!等我出去,以箭陣掩護我出獸群。我去将那羯人抓來!”
樊成吃了一驚。
倘若能将那個侯離制住,這絕死困境,自然消解。
但以他一人一馬,先不說如何從幾百人的包圍裏抓人,便是沖出這道獸圍,也是困難重重。
“李刺史——”
樊成有些遲疑。
“照我吩咐便是。”
李穆道了一句。
他的語氣,并不見十分的威嚴。
但話語和神色間的那種不容置疑之感,卻是當頭而來。
樊成頓時想起傳言,李穆曾單槍匹馬,從臨川王叛軍的千軍萬馬裏救回高桓。
他沉默了,颔首稱是。
李穆負劍于背,又從一個侍衛手中要來一根熟銅鐵棍,随即來到烏骓近旁,親昵地撫了撫它的耳朵,随即撕下衣角,将烏骓雙眼蒙住,躍上了馬背,喝了一聲,驅馬便踏過了火牆,朝着獸群而去。
樊成知他此舉成敗,關系到自己和幾百手下今夜的生死性命,何敢有有絲毫松懈,早調集好了弓箭手,一俟他策馬沖向獸群,一聲令下,士兵便朝獸群齊齊放箭。
李穆穩穩坐于馬背,以雙腿力量驅策着蒙了眼的烏骓直奔向前。
才靠近獸群,一虎一豹,咆哮着左右撲來,被他重重一棍掃開。
伴着兩聲痛苦的嗚鳴之聲,虎豹身軀飛了出去,在地上接連打了十幾個滾,方停了下來。
才掃開起頭兩只,又撲來兩只,亦被他掃蕩而去,策馬朝着一側緩坡疾馳而去。
馬蹄聲中,前後左右,迅速追圍上來了十來頭虎豹,吼聲震天。
李穆夾緊馬腹,全速沖上坡頂,上頂的那一剎那,他猛地提缰,一聲長嘯,借方才的全速沖力和地勢之高,驅策着烏骓四蹄飛起,宛若一匹天馬,馱着他從面前正撲來的獸群頭上騰空而過,飛出了十數丈遠,這才落在了地上。
此時,獸群已被丢在身後。
而離那侯離,距離不過數丈開外了。
就在烏骓嘶鳴,四蹄落地的剎那,李穆一個飛身,順勢便從馬頭上滾落下地。
方才那一幕,将侯離和他近旁之人,看得目瞪口呆,還沒回過神來,又見一團黑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來,迅如閃電。
他終于反應過來,膽寒發豎,卻是遲了。
李穆已至侯離馬前,背後長劍出鞘。
一道流水般的寒光掠過,劍鋒削斷了侯離身下坐騎的兩只前蹄。
馬蹄從膝,齊齊截斷,嘶鳴聲中,撲倒在地。
侯離跟着從馬背墜落在地,跌了一跤,打了個滾,剛要厲聲吼來護衛,脖頸突然一寒,瞬間毛骨悚然。
那柄森冷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而他還保持着方才的跪地姿勢。
擡頭,他對上了一雙冰冷無情的暗沉眼睛。
“你便是侯定之子侯離吧?”
他聽到那漢人,操着自己的語言,說出了他的名字。
……
洛神亦懂羯語。
高氏家族的子弟課堂裏,有一門功課,便是令子弟學習胡人言語。
執教的,都是投奔南朝的胡人。
李穆一開始用羯語和對方喊話的時候,洛神入耳,心裏便忐忑萬分。
她和阿菊,還有侍女們,都一起待在帳篷裏。
阿菊拿刀守住帳門,她焦急地等待着,又豎着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虎豹咆哮,士兵對陣,帳外有流箭不時飛過,發出撕破空氣的尖銳鳴聲。
後來,士兵對陣之聲漸漸消失了。
她聽到自己帳篷之外,仿佛又多了些侍衛,樊成的指揮號令之聲,吼得幾乎要破了嗓子。
她再也熬不住,不顧阿菊的阻攔,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她沒有想到的是,竟叫她看到了李穆單騎沖入獸群,縱馬飛馳而過,又闖入羯人那頭的一幕。
距離有些遠,加上是夜間,他縱馬下了緩坡之後,她便看不大清楚了。
等待的煎熬時刻,她只隐隐聽到那頭傳來各種雜亂的呼喝之聲。
她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握拳,緊張得指甲幾乎都要掐破手心了。
幸而,等待并不是很久。
很快。快得幾乎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羯人竟就将虎豹收歸籠中了,圍住營地的那幾百人,也退了下去。
随後,她看到李穆縱馬歸來,手中拖着一個人影,回到營口,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他獨自出陣,擒住了今夜的羯首!逼退了這一群來勢洶洶的敵人!
洛神曾聽高桓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描述李穆當日單槍匹馬,于千軍萬馬中救回了他的經過。
洛神總覺得有些玄乎。
或許是高桓誇大了他的武功和膽魄。
但是今夜,她卻是實實在在,親眼目睹了他是如何憑着一己之力,扭轉局面的經過。
說是震撼,也毫不誇張。
耳畔,侍衛們的歡呼聲響得幾乎就要震破她的耳朵。
洛神卻分毫未覺。
她站在帳篷外,看着樊成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丢下了自己,朝那方向奔去。
遠遠地,她又看着李穆被侍衛們團團圍住了。
人人都是如此的激動。
他的臉上,亦帶着笑容,和圍着自己的侍衛們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麽話,忽然間,轉過臉,兩道目光,仿佛看向了自己的所在。
洛神心口猛地一跳,竟似有些心虛,慌忙轉身,想先躲回帳篷裏去。
這時,聽到身後又傳來一陣狂喜的喊叫之聲。
她回頭,見是高桓跑了過來。
“阿姊!姐夫抓了羯首!沒事了!”
他興高采烈,雙目放光,跑到洛神的跟前,手舞足蹈,嚷了幾聲,又轉身要走。
洛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後。
吓了一跳。
他的臀上,竟插了一杆箭。
想是方才他與侍衛一道和羯人對陣之時被流箭射中的。
只是情緒太過昂揚,沒覺到痛,這才絲毫不察吧。
“六郎君,你臀上插箭了!”
跟出來的瓊樹也看見了,失聲嚷了一句。
高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腳步,頓在了原地。
他慢慢地轉頭,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擡手,見一掌的血,眼睛驀然睜得滾圓,驚叫一聲,帶着那箭,一屁股竟坐到了地上。
“阿弟!小心!”
洛神大驚。
伴着高桓發出的殺豬般的一道慘叫呼痛之聲,朝他跑了過去,将他小心地翻了過來。
箭杆已經被他坐斷,箭簇卻深深地又紮進了肉裏,幾乎已經看不到頭了。
高桓趴在地上,痛得一張俊臉都扭曲了,呻吟:“阿姊,我要死了,你快叫姐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