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高桓自然是死不了的。但傷上加傷,确實不輕。

洛神急忙叫人将他小心地擡進帳篷裏,又急喚軍醫。

衛隊裏配了軍醫,那軍醫方才正替受傷的侍衛治療,聽到高桓亦中箭傷,匆匆趕了過來。

高桓趴在那裏,痛得呲牙裂嘴,嘴裏正哎呦哎呦地叫,忽見李穆、樊成和軍醫一道入內,立刻強忍疼痛,閉上了嘴。

軍醫粗粗看了眼傷,見箭簇倒插入肉,看樣子,已是深及骨頭,皮肉的傷口處,又好似豁開了,和尋常的箭傷有些不同,便問如何受的傷。

高桓立刻沖洛神眨巴眼睛,示意她不要說出實情。

一個送水進來的仆婦沒留意,聽見了,順口道:“六郎君中了箭,自己竟不察,還到處的跑,被提醒了一聲才知道,想是腿軟,一下坐到了地上。乖乖,眼睜睜看着坐斷了箭……”

高桓平日在家,見了人都笑嘻嘻,在仆下面前也無架子,很得人緣。

這仆婦說着,自己嘴裏跟着也咝咝個不停,一臉肉疼的模樣。

軍醫恍然。

高桓見李穆兩道目光投向自己,不禁羞慚萬分,勉強辯道:“姐夫你莫信。我是腳下踩了塊石子兒,一時沒站穩腳……”

自己說着,也是面紅耳赤,懊惱萬分,不敢再看他了。

李穆微微一笑,伸手,鼓勵似地拍了拍他肩,轉臉叫軍醫快些處理。

軍醫拿了剪子,要剪開高桓的褲子。

高桓吓一跳,哎了一聲,忍痛,兩只眼睛不住地瞥着洛神。

李穆便明白了。轉向洛神,低聲道:“你莫慌。先出去一下可好?這裏有我。”

洛神見高桓傷口血肉模糊,只覺心驚肉跳,人也慌慌張張的,一時也沒想那麽多。

被李穆提醒,方意識到他傷得有些不是地方。雖是姐弟,但阿弟也大了,應是不好意思叫自己看見,聽李穆勸,點了點頭,先出去了。

她坐在帳篷外臨時鋪起的一塊地氈上,側耳聽着裏頭的動靜。

李穆來後,她就沒聽高桓喊痛了。

此刻也是如此。

帳篷裏只偶爾傳出幾道雜音而已。

過了一會兒,又傳出一聲高桓仿佛極力克制的沉悶的嗚嗚之聲,裏頭便再次安靜了。

仆婦出來,倒了一盆血水。

樊成也跟着出來了。

洛神急忙站了起來,迎上去,焦急地問:“我阿弟如何了?”

樊成忙道:“放心。已取出了镝頭,無毒,養些時日,六郎君的傷便會好的。”

洛神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樊成看了她一眼,上前又道:“小娘子,晚上出了這麽個意外,六郎君不能上路不說,弟兄們裏,也有十幾人受了傷,且帳篷又都點火燒了,立刻上路,怕是有些不便……”

他頓了下。

“方才李刺史的意思,是今晚先在此暫時過夜,明日一早,大夥兒都先随他回義成。等人養好了傷,再議南回之事。小娘子以為如何?”

今夜遭逢如此意外,不止高桓一人受傷。

其實便是不用樊成開口,洛神也早絕了立刻繼續上路的念頭,點了點頭:“樊将軍看着安排吧。”

她回了帳,見高桓還趴在那裏,下身用張薄被覆住,想是已經處置好了傷口,嘴裏卻還咬着塊布,臉色煞白,額頭挂着豆大的冷汗。

知他方才取箭簇時,必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心疼萬分,上前跪坐在了他的身側,取帕輕輕替他拭汗,問他:“可還很痛?若痛,別忍着,叫出來便是。”

高桓看了眼一旁還在和軍醫低聲說着話的李穆,吐掉了嘴裏的布,高聲道:“不痛!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傷算什麽!”

洛神不語,繼續替他擦汗。

“對了阿姊,我都傷成這樣,必是要回義成養傷的……阿姊你也留下,伴我幾日可好?”

高桓眼巴巴地看着洛神。

洛神點了點頭。

高桓面露喜色,又看了眼李穆,喜滋滋地扭了扭身子,卻不小心牽到傷口,嘶了一聲。

那邊李穆叮囑完軍醫,看了眼低頭照顧着高桓的洛神,轉身撩開帳簾,出了帳篷。

洛神其實一直留意着他,見他和軍醫說完話就出去了,和自己一句話也無。不禁想起事發之前的那會兒,他還正抱着自己強行要親她,心裏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她替高桓擦完汗,再喂了他一些水,囑他好好趴着,莫亂動,便伴着他,默默地坐在一旁。

阿菊從帳門外進來了,手裏端着一碗藥,走了過來,吹涼後,喂他吃藥,埋怨他不小心,又問他疼不疼,亦是一臉的心痛。

洛神在旁看着,等她喂完藥,便叫她出來,問她一早獨自回去的事。

“菊嬷嬷,你瞞着我回去,在他面前胡言亂語也就罷了,怎還唾了他一臉?”

阿菊聽了出來,她的語氣很是不快。自己心裏,其實也早後悔了。

“确是怪我不好,早上實是氣不過……我這就去尋李郎君,向他賠禮認錯,便是下跪,也是無妨。”

說着,轉身匆匆要去。

洛神叫住了她:“罷了!這回算了,再不要有下回了!”

她頓了一下,嘆氣。

“原本這趟出來,我便不想你随同的。路上辛苦,你腿腳也不大好,我本想叫你留在建康伴我阿娘的,你又不肯,定要陪我來。嬷嬷,我知你是出于疼我之心。但你如此羞辱于他,和羞辱我有和區別?”

阿菊慌忙道:“小娘子莫氣。阿嬷知道錯了!往後再不敢了!”

洛神見她如此表态了,也只能作罷,又回到了帳裏,繼續伴着高桓。

樊成開始指揮手下收拾淩亂的戰場,又從附近砍了些樹枝和茅草回來,胡亂搭起個棚子,供那十幾個受了傷的侍衛遮身,其餘人,一概露宿過夜。

為防備萬一,又加派人手,在營地外輪班守衛。

一番忙亂,營地終于再次安頓了下去。

高桓傷口疼痛,趴在那裏,折騰了許久,終于熬不過困,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洛神一直伴着他,見他終于睡着了,籲了口氣,出神片刻,從帳篷裏出來,站在門口眺望四周,走到附近一個值夜侍衛近前,問李穆在哪裏。

侍衛指了指小河的方向。

夜已深了。

白天行路,晚上又經歷了如此一番驚魂惡戰,終于得以休息的侍衛們,将外衣鋪在地上,躺于樹腳,或是石旁,早已沉沉地睡了過去。

洛神悄無聲息地從地上那些侍衛身畔經過,來到了水邊。

不遠之外,幾塊平坦的水畔石地之上,也已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個睡着的人。

李穆卻還沒休息。

遠遠地,洛神看到他在月光下的水邊,替烏骓洗刷着身體。

他用手中的草團,仔細地清理着烏骓的身體,全神貫注。

洛神悄悄地望着。

過了一會兒,他仿佛有所覺察,擡起頭,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停了下來,拍了拍烏骓的頭,放它自去,随即洗了手,走了過來。

“還未睡?”

他停在她幾步之外,開口問。

洛神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你阿弟如何了?”

“起先一直嚷疼,剛好不容易,才睡了過去。”

他點了點頭。

“起頭幾日是有些痛的。等他明日到了城裏,我那裏另有傷藥,上了,應能緩些疼痛。”

他說完,看了她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接着又道:“你若急着要回,也是無妨。明日等休整好了,我親自送你們到荊州。你阿弟不妨先留下,等傷養好再回。”

洛神擡起臉,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還是等阿弟一道回吧。”她說。

李穆唔了一聲。

“也好。快則半月,慢也就個把月吧。”

他說完,轉頭看了眼黑漆漆的四周野地。

“你白日趕路,想必累了,方才又受了驚吓,安心去睡吧。我會守着的。”

他和自己說話時,語氣依舊那麽溫和。

但洛神總有一種感覺。

晚上打了一場仗,他就态度大變,仿佛在趕自己了。

她極力忽略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種隐隐委屈之感,咬了咬唇。

“我來尋你,是想向你賠個不是。”

“今早菊嬷嬷不是尋了你的不是,還唾了你一口嗎?不是我叫她回的。她跟我說她要回來取物。我若是知道,必不允她回的。方才我已和她說過了。往後再不會有此等事了。我給你賠個不是,望你莫怪。”

月光之下,洛神見他展眉一笑,摸了摸額,說:“無妨,不過一口唾而已,于我不算什麽。何況,也是我該受的。”

他說着,朝洛神走了過來。

“不早了,外頭有風。我送你回吧。”

洛神被他送着,兩人一前一後,再次經過地上那些睡着的侍衛的身邊,回到了帳前。

“去睡吧。”

他說。聲音比月光還溫柔。

洛神看了他一眼,轉頭,默默進去了。

這一夜,她心事重重,身畔的高桓,又時不時地哼哼個幾聲,她幾乎沒怎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來,勉強打起精神,等樊成拔營完畢,坐着馬車,上路掉頭往城池去了,一路順利,傍晚時分,抵達城池。

李穆昨夜一夜未歸,蔣弢今日派斥候出去,早早就在半路遇到了。

斥候得了消息回來,他知昨夜衆人遭遇侯氏襲擊,帶了人,遠遠地出城相迎。

入了城,李穆将洛神和高桓送回了刺史府,依舊安頓在昨日那個院落裏。

随後,洛神見他匆匆走了。似去了前堂,在那裏召人議事。

阿菊又開始忙着帶人整理屋子。将昨日收納回去的一應日常所需,再一一擺設出來,重新鋪好了床。又替高桓整理好屋子,安置了下來。

高桓今日和洛神同車。臀部的傷處,看起來似比昨天腫脹更甚。

但和洛神的強作精神相比,他今日的精神,卻分外的好。

洛神往他屋裏送剛煎出的藥,軍醫恰過來換藥,說是李刺史特意叫人送來的。

軍醫走後,他趴在那張比門板寬不了幾寸的破床上,瞧着就差笑出來了。

對着這麽個沒心沒肺的六郎君,阿菊也是無可奈何。因軍醫叮囑,傷口不可碰水,要定時換藥,加上他下地不便,日常之事,年輕侍女畢竟不便,老些的,阿菊又擔心粗手粗手服侍不好,叮囑瓊樹等人服侍好小娘子,自己搬來先照料着他。

這裏收拾,那裏忙碌,夜很快就深了。

洛神一直留在高桓那裏,差不多戌時末,才回自己的屋。

從建康出發,跋山涉水,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前天晚上到,昨日一早走,昨晚上紮營,又出了那樣的意外,今晚轉了回來。

中間幾乎沒有停頓。

洛神心知同行的侍女仆婦,個個都已疲乏,等澡水送了過來,便叫人都去歇息了,不必再在跟前服侍。

如今春末夏初的天氣,她已幾晚上沒洗澡,不過擦了下身子而已。

今天中午又有點熱,此刻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洛神打發走了人,準備洗澡,閉門時,才發現竟連門闩也斷了。

瓊樹方才說要留下服侍她,被她也打發走了,這會兒不想再叫人回來,無奈,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屋裏的那張案幾上。

案幾很舊,到處剝漆,卻是實心楊木所打,很是沉重。

洛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靠着自己,将案幾一寸寸地拖到了門後,頂住。

試了試,還算牢固,這才放了心,轉到那個臨時挂起一張帳子用作浴屋的屋角,脫了衣裳,跨進浴桶。

浴桶是傍晚時分,一個仆婦不知從哪裏尋來的,洗洗幹淨,勉強還是能用。

仆婦知小娘子愛幹淨,特意還用沸水燙過。洛神卻疑心以前也不知誰人用過的,不肯坐進去,只站在水裏洗。

正洗着,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細微的悉悉窣窣之聲。

仿佛有什麽東西,從頭頂房梁飛快地蹿了過去。

她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筆直地掉下了一團黑色的東西。

“噗通”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掉到水裏,濺起一片水花。

洛神吓了一大跳。

低頭,赫然看見水裏多了一團黑乎乎的似乎在爬的東西。

屋裏燭火昏暗,但也足夠她能看清了。

水裏爬着的,竟然是一只老鼠。四爪撲騰着,吱吱地叫着,朝着自己的腿,飛快地游了過來。

“啊——”

洛神雙眸圓睜,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尖叫。

一邊尖叫,一邊手忙腳亂地爬出浴桶。

“阿彌!”

門外忽然傳來李穆的喚聲。

“你怎的了?”

一陣砰砰的敲門聲。

“啊——”

“阿彌!”

門外的呼喚之聲,變得焦急了。

伴着“砰”的一聲巨響,那條頂門的案幾後移,翻了,門随之倒在地上。

李穆出現在門口,朝她發出動靜的屋角奔去,一把扯開了帳子。

他一呆,頓時挪不動腳了。

“老鼠!”

洛神正不住地跳腳,一臉驚恐,一手抓着一團衣裳,只勉強掩住胸口,扭頭,看見那只老鼠竟也跟着自己爬出了浴桶,渾身濕漉漉的,爪子扒在邊緣上,賊溜溜的兩只眼睛,仿佛盯着自己,渾身毛骨悚然,又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朝着那個熟悉的男子撲了過來。

李穆下意識地張臂,結結實實地抱住那團撲向自己的白花花身子。

老鼠大約也被洛神發出的尖叫給吓到了,仿佛喝醉了酒,咚的一聲,又掉回水裏,再撲騰幾下,才重新爬了出來,跳下桶壁,一溜煙地蹿走,消失得無影無影。

李穆一動不動,半晌才回過神來。

今夜他召人議事布置,方完畢,才轉回來,走到那垂花門前,便聽到屋裏她發出的尖叫之聲。聽聲音充滿了恐懼,也不知出了何事,因門被頂住,遂強行破門而入。

未曾想,迎接他的,竟是如此一幕。

懷中的女孩兒,緊緊地抱着他不放,濕漉漉的身子在他懷裏蜷成一團,雪白後背黏着一片淩亂長發。

肌膚滑得他雙手幾乎要抱不住了。

李穆才低頭看了一眼,便血脈贲張,抱着她一動不動,只輕聲安慰:“莫怕,沒事了。老鼠已經跑了。”

洛神感到雙腳懸空,整個人被他抱在了懷裏,方才那種猶如全身長出了寒毛的感覺才消退了去。

慢慢定下了神,突然驚覺自己還赤着身,胸前只掩着方才胡亂抓來的一件衣裳,胳膊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身。

雖然之前,和他已是有過那種事了。

但此一時,彼一時。中間都過去了這麽久了。

何況,兩人中間,如今還有點問題。

她頓時面紅耳赤,慌忙松開了胳膊,抓着衣裳盡量遮掩身子,扭着要下去,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快放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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