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侯堅原本的計劃裏,攻破城池之後,趁亂殺死侯離,回去則以李穆不守信約為由向父親交代。

即便父親有疑,兄長已死,自己有身後母氏和鮮卑人支持,料他也不敢發難。若再深究,自己便是取而代之,也是水到渠成。

他沒有想到的是,區區兩千人守着的義成城門,竟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攻城半夜,非但無果,侯離亦是無事。

眼見士兵俱疲憊不堪,受傷者哀嚎不斷,攻城無力,只得下令暫時撤退數裏,命先埋鍋造飯,稍作休整。

漸漸天光大亮,打算再組織攻城。實在不行,激怒李穆,叫他怒殺侯離,則自己此行,也算達到了目的。

正召集幾個副手在商議,忽然覺察近旁士兵起了一陣騷動,循聲望去,不禁一愣。

前方城門開啓,侯離騎着一馬,竟從城中疾馳而出,毫發無傷。

侯離很快便到近前,停馬,沖着面前的數千士兵,高聲下令,就地全部随他返回。

這個義成城頭,實在是塊啃不動的骨頭。忽然得知不用打了,誰不高興?

士兵紛紛面露喜色,四下一片低聲議論的嗡嗡之聲。

隊伍裏同行的侯離親信,更是當場呼應,奔了過來,于身後列隊待發。

侯堅示意身後肅靜,走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兄,你被李穆俘虜在先,不說漢人為何突然又放你。你一出來,便命我撤退。這個李穆,不趁這機會,你我同心協力将他滅了,容他在我仇池近旁坐大,日後不是多了一個禍患?莫非李穆許了你好處,你為求活命,才甘心替他說話?”

侯離大怒:“我人在城牆之上,你竟下令攻城放箭,你居心何在?”

他轉向士兵,高聲道:“我侯離是否貪生怕死之輩,你們再清楚不過!前夜我一時不慎,落入李穆之手。原本就算拼着一死,也絕不堕我侯氏之名。不想李穆出言,道未将我仇池視為仇敵,願化幹戈為玉帛。南朝如今雖退至江東,本也為上朝,鮮卑兒卻算什麽東西?李穆既無意與我仇池為敵,我仇池又何必受鮮卑兒的驅策,甘願再低人一等?”

“你們這些人裏,願随侯堅做鮮卑奴的,只管留下!願随我回的,跟我走!”

說完,縱馬而去。

他身後那些親信,興高采烈,口裏高聲呼哨,追随侯離,一片馬蹄聲起,呼嘯而去。

尋常羯人,多扁額狹目,侯氏一族,唯侯離因有其母血統,高鼻深目,儀表堂堂,心計謀算雖不及其弟,但勇猛過人,一向頗得族人擁戴。

此刻他如此振臂一呼,莫說追随他的親信,便是剩下的侯堅之人,望着侯離那一行縱馬而去的背影,也是面露猶疑之色。

侯堅望着前方縱馬而去的一片背影,臉色陰沉無比。

原本以為是個能夠除去侯離的大好機會,沒想到李穆這般行事,令他全盤計劃,頓時落空。

攻城不順,本就士氣低落了,又被侯離如此一鬧,帶走了近半的人馬……

侯堅轉頭,眺望了一眼不遠處外那馬面高聳的城垣。

城牆頭上,隐隐可見立了密密麻麻一排人影,隐有刺目亮光,那是士兵手中刀戈,在太陽下的反光。

他心知機會已失。若再強令攻城,不但自取其辱,且人馬再多折損,回去怕是無法交代。

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咬牙,恨恨道了一聲退兵。

義成城頭之上,士兵看着前方那數千人馬分作前後兩撥,亂哄哄地去了,不禁發出一陣如雷般的歡呼之聲。

“人被打跑了——人被打跑了——”

刺史府門前的那片空場之上,十來個兒童興高采烈,一邊跑着,一邊高聲歡呼,又舞着手裏的木棍,效仿士兵作戰,發出“砰砰砰砰”的響聲。

有人來修門,又填屋角的鼠洞,還爬上屋頂,翻新屋角漏水處的瓦片。

洛神暫避去了高桓那裏。

過去的時候,見他趴在床上,正聽着打聽消息回來的随從在向他描述着昨夜城防攻守和今早仇池人退去時的情景。

又說,昨晚李穆親自在城頭之上,率領将士守城,連樊成也帶了那數百侍衛一道加入了戰鬥。

高桓捶胸頓足,羨慕萬分,只恨自己屁股不争氣,別人在城牆上跟着李戰神忙着禦敵,他卻只能趴在這裏,連下地走路都還要人扶持。

洛神在高桓那裏留了大半日,一個仆婦來了,說屋子修好,李郎君方才也回了。

洛神忽然緊張了起來。

想回,又有點怯。

她猶記得當初,自己剛嫁到京口李家之時,在他面前是何等的驕傲、乃至頤指氣使。

當日一幕一幕,猶在眼前。

算起來,其實也不過才半年而已。

卻不知為何,如今竟如此怯于和他獨處。偏高桓一聽李穆回了,便不停地催促洛神回去,又央求她在他面前幫自己說幾句好話,道傷好了後,想留下,叫他千萬不要趕人。

洛神只好回了。

走在半道,想起昨晚他破門闖入後,将她頂在昏暗潮濕的牆角和她強行親熱的一幕,忍不住又暗暗地耳熱。小腹處仿佛有一股細流,慢慢地擴散了開來,暖洋洋的,憑空地叫人膝骨酸軟,心房發顫兒。

她一路胡思亂想着,磨磨蹭蹭,終于回到院子前,停在外頭,張望了一眼。

裏頭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兒聲息。

一時也猜不透他這會兒在做什麽,便放慢腳步,終于走完了那條今日已被鏟得平坦了不少的甬道,到了門前。

門已修好,重新豎了上去,門闩也裝了,虛掩着,開了一道縫。

洛神沒有立刻進去,停在門口,又悄悄朝裏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了。

李穆确實在屋裏。

他在睡覺。

但不是睡在床上,而是和衣,仰卧在昨晚上那張被她拖來頂門的條幾之上。

條幾狹長,但他腿更長,根本無法睡得下他。

旁邊就是床。他卻這般仰卧在幾上,一臂壓在腦後為枕,一腿曲着,另腿從條幾一角,挂落在地。

便如此,睡了過去。

洛神頓時明白了。

他應是幾個晚上連着沒睡,此刻圍城解了,事情終于暫時告一段落,回來後,疲了,不想弄髒她那張整潔的香噴噴的床,所以就這麽仰在條幾上,睡了過去。

洛神叫侍女不要跟入,自己慢慢地走了進去,停在了那張條幾之前。

嫁他這麽久了,好似還是頭回,叫她看到了他熟睡的容顏。

從前和他同床的那些日子,幾乎每天早上,她醒來時,他都已經起身走了。

她沒見過他熟睡的樣子。

他的這個姿勢,目測會睡得很不舒服。

但他卻閉着雙眸,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連眼睫也沒有絲毫的顫動。

睡得極沉。

洛神默默地望了片刻,視線終于從那張帶着倦色的英俊臉龐上挪開,看向了床。

想喚醒他到床上去睡。她不會嫌棄他髒的。

但看他睡得如此沉,又不忍心叫醒。

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讓他繼續睡下去。

她從床上拿了自己的一張薄被,輕手輕腳地回來,彎腰,蓋在他的腹上。

要直起身時,忽然看見在他衣袖褶裥裏,還沾着一片不知哪裏飛來的草葉。

她盯着瞧了片刻,忍不住伸手靠了過去,指尖輕輕地撚起草葉。

正想直起身子,沉睡中的男子,眼皮忽然微微一動,手亦跟着動了一下,下意識地追過來似的,勾住她的一根小指,随即将她那只想縮回的手,無聲無息地包在了掌心裏。

男子的掌心,粗厚,幹燥而溫暖。他依舊閉着眼睛,仿佛夢中摩挲了下,似在感受着來自于掌中物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若無骨之感。

接着,他慢慢地收緊五指,将她的手,握住了。

洛神又呆了,看向他。

他醒了。緩緩地睜開眼眸。

那雙眼底,還泛着一層淡淡的倦極後淺睡未能消盡的血絲,眼窩微陷。眸光中含着剛睡醒的一絲慵懶。人就這麽懶洋洋地仰在她的視線之下,默默地看着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不放。

洛神的心,倏然之間,軟得一塌糊塗。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産生了一種幻覺。

覺得只要他開口,無論要自己為他做什麽,她都一定會答應的。

如此一個男子,誰能狠的下心,去拒絕他?

他凝視着她,如孩童撒嬌似地,輕輕晃了晃她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

洛神膝一軟,人便跪在了他的身畔。

和他四目相望了片刻。

“靠過來些。”

他低低地向她下令,嗓音沙啞。

仿佛被催了魂似的,她便向他靠了過去,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屋裏安靜極了。一片昏黃夕陽從西窗裏斜射了進來,落在牆角。

洛神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聽着他的胸腔裏,那沉穩的,一下一下的心跳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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