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天

第五天

“早啊。”王亦婷剛打開車門就聽見了阮钰铮的早安,昨晚談見面地點時她本想自己前來,可被阮钰铮勸退了,因為那地方不僅遠而且太偏僻,她一個新手實在不敢獨自開車去那。

“早。”王亦婷系安全帶時,阮钰铮把早點拿到她面前,“趁熱吃吧。”

“你什麽時候買的?”王亦婷打開一看,是包子和豆漿,“什麽餡的?”

“不知道。”阮钰铮如實答道,“早餐店就剩這幾個了,我都買了,當昨晚水果撈的回禮。”

王亦婷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

阮钰铮啓動車時又補了一句,“還有發錯消息的賠禮。”

王亦婷忍不住笑了,“謝謝你了,還特意買早餐,本來都沒準備吃。”

“一個人懶得做?早餐還是要吃的。”阮钰铮之前在海城的時候為了省生活費不吃早飯,最後折騰出胃病,後來再也不敢不吃了。

“倒也不是,只是如果早上開車出遠門的話就不吃,”王亦婷咬了口包子,“從小養成的習慣而已。”

“暈車?”阮钰铮猜道。

“不暈。”王亦婷給豆漿插上吸管,“不過我朋友暈。”

“這樣啊,”阮钰铮想起她肯上門看診的原因也是因為朋友,而且在酒吧時還為朋友讨公道,雖然錯認了人,“你對朋友們真好。”

“認識久了嘛。”王亦婷吃完将袋子整理好,方便一會下車扔垃圾,收拾完拿過筆記本開始了解今天的咨詢對象,“你的姥爺是什麽樣的人?”

“雅人。”阮钰铮的語氣裏帶着崇敬,“看過武俠小說裏的隐士谪仙嗎?我姥爺穿上古裝就是。”

“想象不出來?”阮钰铮見王亦婷皺着眉提醒道,“吳江廬,可以上網搜一下,應該會有演奏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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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演奏家?”王亦婷點開浏覽器搜索。

“我們家可不是一般的音樂世家,我奶奶是京劇演員,爺爺是打鼓的,姥爺是彈古琴的,姥姥是彈琵琶的,他們和我父母一樣都是國家一級的。”阮钰铮特別驕傲,“我們家啊,目前除了小語外都是一級的。”

王亦婷已經搜出了視頻,但是沒點開,聽到阮钰铮的話直接退出了,欲言又止道:“你……算了,說說他們的父女關系吧。”

“據我所知,姥爺從小就對我媽很好,她放棄民樂去學西洋樂時,就是因為有姥爺在才會這麽順利。”阮钰铮的言語中越發能感覺到愧疚,“姥爺的性格很溫和,特別慈善,當年我決定學醫時,他是除了小語外唯一支持我的。”

“啧……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吶……”阮钰铮沒聽清王亦婷的喃喃自語,剛想問時被王亦婷轉移了話題,“姥爺說完,姥姥呢?”

阮钰铮老實答道:“我姥姥出身顯貴,家教自小嚴格,因此在專業上對我媽,對我們都是一樣,但相對于我母親的嚴厲,姥姥的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麽。”

王亦婷用筆敲打着筆記本,“他們對小語這件事怎麽看?”

“他們很早之前就勸過,可我媽一意孤行,我聽丁霜說他們去看過小語,見小語狀态還好就不再幹涉了。”阮钰铮見路旁有個垃圾桶,停下車,“我先去扔垃圾。”

“我去吧。”王亦婷拿着垃圾下車了,離阮钰铮有一段距離後,拿手機給冷凝語發消息。

【王亦婷】:小語,你哥小時候是多愁善感的人嗎?

【冷凝語】:好像沒有吧……

【王亦婷】:你哥應該有很要好的朋友吧,幫我打聽一下。

【冷凝語】:好,不過婷婷姐你打聽這個做什麽呀?

【王亦婷】:你哥狀态不對,心裏壓着事。

【冷凝語】:我這就去和渺哥打聽!

王亦婷若無其事地回到車上,繼續之前的話題,“你父親對于母親的教育方式表示過什麽嗎?”

“有勸過,後來……”阮钰铮的聲音越來越小,但王亦婷聽見了,“後來我放棄,他就由着我媽來了。”

“你是不是認為是你毀了這個家?”王亦婷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認為是你讓這個家一分為二,而你也不再是這個家的人了?”

阮钰铮沒說話,默認了。

“你是個醫生,我希望你能拿出醫者理性的态度去審視自己的過去。”王亦婷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是怎麽過來的,但從丁霜口中我知道了小語的過去,一個不會社交,不會照顧自己,甚至都沒正經上完九年義務教育的孩子,就這麽直接上了大學?這合理嗎?”

“她那時才十四歲!”

“你們家本身就存在問題,就算你當年沒出走,難道小語不會?她若真的不會,那我們現在在這做什麽?單純去你姥姥姥爺家吃飯?”

“作為一名醫者,理性大于感性,這點你我都清楚,你不要再用兒子的角度去看待你們家了,多以醫生角度觀察一下吧。”

“當你發現樹木腐朽時,它的根已經開始爛了,至于這朽木是會被碾成粉末消散,還是會做成木雕得以保存,全看你們家人有沒有想挽救它的意識。”

“就我目前看到的來說,你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有這樣意識的人。”

王亦婷憋着氣,一股腦得把之前本想憋在心裏的話都吐露了出來,她上次有這樣窩火的無力感還是在五年前。

阮钰铮忽然覺得自己不在車裏,而是在王亦婷的辦公室裏挨訓,“你……這是生氣了?”

“你說你擔心小語,但其實你才是最該被擔心的那個,被愧疚壓抑了十年,不好受吧?”

王亦婷輕飄飄地一句話讓阮钰铮突然想哭了。

是啊,他這麽多年不敢回家的原因不就是愧疚嗎?無法給予妹妹依靠的愧疚,對不起父母期望的愧疚,還有對自己只知道逃避的愧疚。

“我……”阮钰铮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帶了哭腔,十年來的每個日夜,這些愧疚無時無刻不在刺激着他。

“說起來我挺好奇你去學醫的原因。”王亦婷見他要作答立刻制止,“先保密吧,留着明天對你父母說,我明白現在說得這些只能安慰你一下,能讓你徹底走出來,只有他們。”

“好……”

接下來的路程上,王亦婷再也沒有說過話,這讓阮钰铮有種自己犯了錯,被家長故意冷落的感覺,不過好在下車後王亦婷率先開口了。

“你姥姥姥爺他們知道我身份吧?”

阮钰铮以為她怕被姥姥姥爺誤會,“放心,昨天就和他們說了,不會把你認成我女朋友的。”

“額……”王亦婷的愣在原地,“我只是擔心老一輩的人不理解心理疾病,怕他們誤會耽誤治療……”

阮钰铮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這點不用擔心,他們都很開明的。”

“那就好。”

見到門口外站着的那位老人時,王亦婷才明白阮钰铮為什麽稱呼他為雅人,雖然衣着簡單但身上不停地散發出儒雅的氣質,半白的頭發并沒有給他添上老氣,反而給他描繪出幾筆出塵的意境。

若是此刻再添上一把古琴,被四周的花草一襯,那該是多麽一出怡然自得的畫面。

“姥爺!”阮钰铮喊道。

雖然吳江廬見到外孫子高興,但也因為他不回家而敲打他的腦袋,“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啊!”

“這不回來了嘛。”阮钰铮介紹着王亦婷,“這是王亦婷,王醫生,來了解下我媽的過去。”

“老先生好。”王亦婷握住吳江廬遞來的手。

“快進屋吧。”吳江廬帶着二人進屋坐着,“阿湘啊!孩子們到了!”

“知道了!”阮钰铮的姥姥端着一大盤切好的水果出來,見到阮钰铮時不禁感概,“阿铮可算是回來了。”

“回來就好啊,快坐快坐。”吳江廬拽了拽老伴的袖子,“你也坐,王醫生要辦正事呢。”

“對,差點忘了。”冷湘坐在一旁,溫和地對王亦婷說道,“王醫生想問什麽直說便是,我們絕不隐瞞。”

見到這種場景的王亦婷相當感動,在CLA工作的近一年裏,她見到太多老年人因不理解心理疾病,在就診室裏不停反駁、插嘴、痛罵子女的,甚至還有在子女說出心裏話後痛打的,如此配合的老者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我想了解一下冷阿姨的幼時經歷、工作經歷,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打聽下有關她戀愛方面的事。”

“小時候啊……”兩位老人都在思考着,過了許久冷湘才開口,“我家祖上是宮廷樂師,每一代人都會彈琵琶,這把琵琶就是我們冷家的命根子,因此我從小就對靜心非常嚴格,突然有一天她跑過和我說,她想去學小提琴,去學西洋樂。”

人人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這句話在冷湘得到了最好的呈現,雪白的銀發為她覆上了經年的沉澱,被歲月雕刻過的面容留給了她獨一無二的氣質,而優雅的談吐更是她從未老去的證明。

“我當時非常反對,也很費解,民樂的旋律在每個中國人骨子裏流淌着,于我而言,它要比西洋樂高貴的多,我罵了她,說了很重的話,從那之後我們母女的關系就越發僵硬了,後來她去茱莉亞進修,我想去修複也無能為力,就這麽一直耽誤了許多年。”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我也想明白了,年輕人喜歡新鮮的事物很正常,也不必非要讓她來當我的繼承人,喜歡民樂的人千千萬,我總能找到一個願意用一生來學習并傳承琵琶的孩子。”

王亦婷将重點一一記下來,就目前所知的來看冷靜心對兒女的嚴厲很可能就是來自于她母親從小的管控,“您知道她為什麽去學小提琴嗎?”

“因為《梁祝》,”一直未說話的吳江廬開口了,“當時我的好友舉辦音樂會,那場演出的的最後一曲就是《梁祝》,靜心曾和我說過,當小提琴聲音出來的那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動,這是她彈琵琶時從未感覺到的。”

“當年她回國時曾受邀請參加過一檔節目,播出後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神,她看向小提琴的眼神明亮而深情,”冷湘的語氣從愧疚逐漸變為驕傲,“那時我感覺電視中的優雅身影可能就是為小提琴而生的。”

哪個父母不會因為孩子的優異而驕傲呢?王亦婷這麽想着時看了阮钰铮一眼,他的眼裏全是落寞。

“工作呢?”王亦婷接着問道。

“具體的不太清楚,但我們知道她成績優異,經常在國內外演出。”吳江廬見妻子神情低落,握住她的手以表安慰,“至于戀愛方面我們知道的就更少了,只知道他們是大學同學,在雙方家長見過面後覺得人品和家境都不錯就同意了。”

“我明白了,多謝配合。”王亦婷向兩位老人由衷地感謝,于她而言每一位願意配合醫生,為病人的康複做出貢獻的人都值得最真摯的謝意。

冷湘有些擔心,“王醫生,我聽說你們昨天去看了我外孫女,她還好嗎?還有我女兒的病情很嚴重嗎?”

“小語您不用擔心,她現在還沒有想開,日後接觸的人多了,明白為人的道理後自然迎刃而解,”這兩位老人家的閱歷豐富,思想自然也比阮钰铮開闊,王亦婷覺得不必隐瞞,實話實說,“您女兒那邊我還沒有親自去看,心理問題若沒有深入溝通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您放心,我會盡全力讓她走出來的。”

冷湘放下心來,“既如此,我先替靜心謝過王醫生了。”

“醫生的本質工作而已,我相信阮醫生也是一樣的。”

王亦婷一提,兩位老人想起自家外孫也是一名醫生,而且之前聽陳渺提起過,他的成就還不低,吳江廬欣慰地看着阮钰铮,“阿铮,一個人在海城生活,累嗎?”

“還好。”阮钰铮局促起來。

“我之前聽陳渺提過,你現在都是副主任醫師了,”吳江廬感慨道,“你果然做到了當年說過的話,成為了一名合格的讓我們驕傲的醫者。”

“我……”阮钰铮的坐姿如常,但慌亂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緊張,“當初誇下了海口,自然要遵守承諾。”

“好了,你們快去洗手吃飯吧!”冷湘握着王亦婷的手殷切道,“一些家常菜,王醫生別嫌棄。”

“怎麽會嫌棄?我可要好好嘗嘗。”故作鎮定的王亦婷看到飯菜顏色時頓時安下心來,還好辣椒不多,每道菜雖然很簡單,但色香味俱全,就是這數量未免太多了……

仔細數了一下,不算廚房裏煲的兩種湯,光桌上就有十六道,吃飯時冷湘還時不時給王亦婷夾菜,熱情程度不禁讓她想起自家嫂子第一次上門時的母親,也是不停的搭話,不斷的夾菜,面前的飯碗就沒有空過。

王亦婷小聲問阮钰铮,“你到底是怎麽和他們二老說的?這也太……太熱情了吧。”

雖然阮钰铮也覺得姥姥的舉止不太對,但他面不改色地辯解着,“我們家都這樣,姥姥是知道你費神費心才想報答你一下。”

“哦……”

一頓飯用完,王亦婷都要吃撐了,臨走前冷湘還不忘給她打包些小餅幹,“你們工作累,別餓着了。”

王亦婷捧着一大盒餅幹邊感謝邊上車等阮钰铮,阮钰铮拉着冷湘到一旁給自己答疑解惑,“姥姥,你今天這是做什麽?小時候我們家年夜飯都沒有十八道。”

冷湘一臉疑惑地看着阮钰铮,“小語昨天晚上打電話,說你在追王醫生,讓我們別做辣菜。”

“?!”阮钰铮的臉有點泛紅,恨不得縫上冷凝語的嘴,省的她亂說話,“小語是誤會了。”

“啊,原來是這樣。”冷湘有些失望,但那情緒瞬間就煙消雲散,王醫生是不錯,但外孫的感情也不能強求,“天都快黑了,路程還那麽遠,你趕緊帶王醫生回去吧。”

“姥姥,你和姥爺保重身體,”阮钰铮囑咐着冷湘,并承諾着,“你放心,以後每年我都會回來看你們。”

“那可太好了!”冷湘瞬間眉開眼笑,“快回去吧。”

“我一定和我媽好好談談心。”阮钰铮上車前對冷湘保證,“今年過年我們都會回來。”

阮钰铮開車時王亦婷突然問道:“你就這麽有信心?”

“這個家散太久,該聚聚了。”阮钰铮不再像來時那般拘束不自在,家人簡單的一句話就是治療他心病最好的良藥,“謝謝。”

王亦婷被阮钰铮鄭重的樣子逗笑了,“看來你現在的心情煥然一新了。”

阮钰铮等紅燈時偏頭看王亦婷,與剛才的笑聲不同,此刻她正低頭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機,“你母親的精神狀态怎麽樣?”

“聽我爸說,還算穩定。”

“沒回去過?”

“……不敢回去。”

王亦婷輕笑了一聲,沒有絲毫擔心地問道:“你不敢啊,那明天怎麽辦呢?”

阮钰铮沒有猶豫,“明天必須回家。”

王亦婷懸着的心徹底放下了,她将顯示着冷凝語聊天記錄的桌面關閉,靠着窗邊看景色。

明天是出診的最後一天,願你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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