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皇帝怒目而視:“你是不是以為你是朕的兒子, 朕便會無限包容你?”
“草民從未這樣想過。”蕭青棠微微垂眼,他從頭至尾都沒有這樣想過。
“你……”皇帝有些哽咽,“你恨朕, 你要報複朕, 所以故意弄來一個傻女人氣朕,看到朕生氣了你就滿意了。”
他眼睫微動:“從前的确是如此,我的确厭惡你們, 我嚣張跋扈惹是生非就是為了氣你們, 我就是要看你們能忍我到何時。
可現下了不了, 我突然明白了,你們如何與我無關,我要如何也與你們無關。我不想再厭惡誰報複誰,我喜歡姜溶, 只想與她平平淡淡一生。
我知曉自己忤逆,但與她無關, 是我将她擄來侯府, 是我要娶她,是我為了她不肯另娶,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要殺便殺我,我但求一死,只求放她回家。”
“你還是不肯低頭嗎?那好,我放她回家, 但會給她另指一門親事……”
“你要我如何低頭呢?聽從你的安排去娶那個什麽鐘家的女子嗎?可我已跟妻子承諾過, 此生不會另娶。”蕭青棠擡眼, 眼眶微紅。
姜溶聽到他的哽咽聲,抓緊他身前的衣裳, 要擡頭看他,卻被他按回懷裏:“我們之間的事何苦非要扯到一個小女子身上?她什麽都沒做錯,何苦要為難她?”
皇帝看着他:“你但求一死,無怨無悔?”
“九死無悔。”
“即便是她以後将你忘卻九霄雲外。”
他跪得板正,一字一頓道:“不論發生何事,我無怨亦無悔。”
皇帝閉了閉眼,連說了好幾聲好,最後只是嘆息一聲,有些乏力:“傳姜侍郎進宮接姜家娘子歸去,将蕭青棠押去大牢,聽候發落。”
“草民。”蕭青棠松開姜溶,俯身叩拜,“叩謝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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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上前幾步,不敢押他,只在一旁等他起身跟在後頭。
他牽着姜溶緩緩往前走,在宮道上卻停了,道:“我等姜家人來,親手将夫人交到姜侍郎手中後,再随你去大牢。”
內侍不敢不應,垂首在一旁候着。
姜溶擡眸看向他,眉眼間俱是愁思。
他低頭,笑了笑,眼中卻含滿了淚:“愁什麽呢?”
“我不回家,我跟你一起。”姜溶癟着嘴,淚從眼角滑落。
“這樣久不回家了,你不是想他們了嗎?回去看看也好。”
姜溶抱住他,仰着頭哭:“你是不是回不來了?”
他扶着她的臉頰,垂頭抵着她的眉心,良久,沒有說話。
空曠的宮道上車輪滾動聲傳來,驚起緋紅宮牆上蹲着的一排飛鳥,振翅聲齊響,回蕩在宮牆之中。
他輕聲道:“跟你父親和阿兄回家。”
“內侍,郎君。”姜侍郎已領姜淮下車匆匆奔來。
蕭青棠緩緩擡頭,看向天際刺目的白光,眯了眯眼,藏住其中的血絲:“去吧。”
姜溶被推着往前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他,只剩清淚兩行。
那些争執的話她并不能全然聽懂,可隐隐能明白,蕭青棠也是無計可施。
她扭着身子,一步步走遠,被兄長推着上了馬車。
兄長還未上,站在馬車下等他們說完話,可蕭青棠沒看他一眼,只道:“走吧。”
車夫調轉車頭,宮牆換了個面,她急急換了另一邊車窗又探出身子去看,卻見人已轉過身。
起風了,好像有雪花飄落,馬車緩緩行駛,連背影都有些看不清了,只能看見蕭青棠發髻上、她做的那條碎布發帶随風飛揚。
她眼淚又一下湧出,着急要跳車,姜淮慌得急忙按住她。
“不要命了不成?莫胡鬧!”
她擡袖擦了把眼淚,放聲大哭:“蕭青棠,我不會忘記你的!我等你回來!”
蕭青棠閉了閉眼,迎着風雪緩步朝前走去,眼下的淚幾乎要凝結成冰,緊緊貼在臉上。
內侍不敢說話,默默在前引路。
行至大牢,二人身上皆是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內侍趕緊與獄卒交代:“快端碗熱水,拿個毛毯來。”
獄卒有些為難,小聲道:“您來得遲了一些,方才陛下又來口谕了,叫我們不許“優待”。”
內侍微愣一瞬,也壓低聲音:“毛毯算優待,喝水不算,還是弄些熱水來,若真出什麽事兒,陛下不一定不生氣。”
“诶诶,您說得是,我這就去辦。”獄卒趕忙倒了碗熱水,遞至牢門跟前。
可蕭青棠卻未接,只道:“多謝。”
內侍皺着臉,上前輕聲勸:“陛下并非是要處決郎君,郎君何不留得青山在呢?”
蕭青棠靠坐在牆邊,垂眸看着腰間的香囊,沒有回答。
“其實……”內侍看得焦急,忍不住又上前兩步,“其實郎君大可先迎娶了鐘家的娘子,只要您娶了,給陛下這個臺階下,一切都好商量不是?”
若是從前,娶了便娶了,将人留在後院慢慢折磨就是,可現下不行了。
莫說是溶寶知曉會跟他鬧,就是他有了溶寶這個軟肋,他在此事上退一次步,便會被逼退無數次。
有了平妻這一說,便會有留一個健全的子嗣這一說,一退再退,還是要溶寶委曲求全,還不如一次做個了斷。
內侍見他仍舊不願說話,嘆息一聲,将水往前放了放,最後勸一句:“郎君若是需要什麽,與獄卒吩咐便是。”
他不語,往後一躺,倒在草堆上,握着那只香囊。
這幾日趕路,又想着後事,他一直沒怎麽睡,這會兒一閉眼,便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雖睡了,雜七雜八的夢卻多,擾得人睡不安穩。
雪越下越大,烤着火都忍不住哆嗦,獄卒見他睡得不安穩,又想起內侍的話,悄聲給他蓋了一床被子。
或許是被褥的作用,他沒有發熱,只微微有些咳嗽。
獄卒送了飯菜來,菜色不錯,他沒有吃,仍蜷縮着坐在角落裏。
他胃口本就不好,心情又不佳,哪怕是山珍海味也難以下咽,旁人卻以為他在和陛下置氣,皆是憂心忡忡。
大雪下了兩三日,他未曾進食過,只喝了幾回水而已。
很快,他咳嗽得越發厲害,手上的凍瘡也開始發作,又癢又疼,似有無數蠅蟲在裏湧動。
早起,雪停了,獄卒又端來飯菜來,照例喚他一聲,未見他應答,也沒有多想。直至晌午還未聽見咳嗽聲,獄卒心下一慌,立即掏出鑰匙進門去看,才發覺他渾身滾燙。
“郎君?郎君?”獄卒猛喚幾聲,顫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急忙沖出門喊人,“快去禀告!蕭郎君發熱了!”
大殿外守門的內侍一聽是蕭青棠生病,哪兒敢耽擱,慌忙傳話進去。
“陛下,蕭郎君病了。”皇帝的身邊的內侍低聲傳達,偷偷擡眼往上打量。
皇帝眼還盯着條案,手中的筆卻停了:“病得如何?”
“早前一直是咳嗽不止,今早發熱了,昏睡不醒。”內侍又偷偷打量一眼,“生死難料……”
皇帝啪一聲放下筆:“傳太醫。”
內侍立即起身:“是。”
“慢着,再叫人将他擡來這邊,快去!”
內侍一頓,又迅速退下,跑去讓人辦。
蕭青棠被人送來時已氣若游絲,匆匆忙忙便被送進殿中,等緩過神來,衆人才就着燈光瞧見他手上臉上的凍瘡。
臉上的還不顯,耳朵和臉頰有一些,手上的卻極其嚴重,瘡已破開,在往外冒水。
“這才沒幾日,怎就生了凍瘡了呢?”內侍喃喃說出皇帝心中所想。
太醫答:“或許是曾凍傷過。凍過一回的人再凍傷總比未凍傷過的容易。”
“可郎君一直好生養着,能在何時凍傷呢?”內侍悄悄瞥皇帝一眼,自問自答,“興許是去歲在城外寺中凍傷的,寺廟後山山高天寒,難免凍着……”
“為了個癡傻的女人違抗聖旨,他咎由自取。”皇帝皺着眉頭看着那傷口,低斥一聲。
沒人敢接話,太醫挪跪至床邊,扶起蕭青棠的手腕:“勞煩內侍您将郎君手扶着,臣為郎君上藥。”
內侍托起蕭青棠的手腕,那手中握住的香囊也随之被帶起。
香囊針腳又松又散,不必多想,便知是哪兒來的,皇帝看得惱火,怒聲道:“将他手裏的破東西扔了!”
內侍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掰蕭青棠的手指,卻不慎碰到他的傷口,疼得他眉頭緊皺,臉色微白。
“要不罷了?”內侍試探一句,“這樣也是能塗抹藥膏的。”
皇帝未說話,已是順着臺階下了。
內侍識眼色,緊忙叫太醫上藥,又閑話幾句:“郎君這傷何時能好?”
“說不準,若是養着,不出兩三日瘡口便能結痂轉好,若是不養着,再嚴重一些,這雙手恐怕都不能再用了。”
內侍一怔,屏息凝神,分明察覺身後氣壓陡然低了一些。
“快上藥!”皇帝急聲吩咐,往床前又走近兩步。
“是。”太醫低垂頭顱,仔仔細細将藥膏抹上。
那藥膏溫潤,化入傷口後像一層溫暖的棉花護着,蕭青棠病糊塗了,意識不清,還以為回到了去歲,姜溶給他抹凍瘡藥的時候。
他掙紮着想要睜眼,恍惚之中好似瞧見姜溶坐在床邊掉眼淚。
他趕忙擡手,指尖似乎已經觸碰到她柔軟的臉頰,輕聲哄:“溶寶,莫哭了,我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