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話說的,許南珩咬着煙,半晌沒動。
那煙尾就這麽自己在夜風裏燒着,許南珩都忘了抽兩口。
這話完全可以理解成朋友之間的關心,尤其方識攸年長幾歲,且在這裏生活了将近一年。
“我……”許南珩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太詭異了,“我還是回去吧,真沒事兒,我到了給你發消息。”
許南珩抽了一口,夾下來,笑笑:“行不,方大夫,我保證小心謹慎地慢慢開。”
人行道上,馬路邊,騎三輪車的師傅哼着歌悠悠地過去。許南珩這話說得,活像是方識攸家裏有個不懂事的弟弟,非要大半夜出去玩,恨不得仨手指頭指天立誓,說哥哥你就讓我出去吧,我保證早早回來。
他還龇牙朝着方識攸笑,吊兒郎當的,更像了。
方識攸剛剛那句不放心是真心實意,約莫是這時候許南珩的話讓他幻視了不聽話的病患。
二人并排往縣醫院方向走着,方識攸蹙眉:“西藏山路經常塌方,去村莊的那條路你自己也跑過幾趟了,等天亮了回去不好嗎?”
“方大夫。”許南珩舔舔嘴唇,“我明白你是好意,但我真得回去,我今天起晚了,一堆作業沒改,明天早上有個支教崗線上會議,開會要出卷子,下周支教崗統一摸底考。”
許南珩知好歹也聽勸,譬如餐廳老板勸他喝甜茶別喝酥油茶,譬如進縣城買墊褥那天方識攸要帶上氧氣瓶。
可一旦關系到教學,許南珩就管不了那麽多。理論上來講,海拔每提升1000米,氣溫就下降6攝氏度,這裏的海拔有4000,日落後尤其的冷。
許南珩在樹下的垃圾桶滅掉煙,冷得肩膀縮了縮,有點不敢看方識攸。
許南珩又跟着解釋:“你別多想啊,我倒是想在你這睡呢,你這醫院一看就有淋浴,我洗個澡睡覺,明兒穿你一套衣服走,回頭還能觍着臉讓你把我髒衣服塞醫院洗衣機裏。但是真不成,第一次摸底考很重要,決定了這一年用什麽樣的教學方式。”
過了十字路口,方識攸才說:“那你開車慢點,出狀況了随時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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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許南珩笑着點頭。
走回醫院的時候是七點過一刻鐘,許南珩徑直往自己車那兒走,方識攸忽然想起件事兒,叫住他。
“許老師。”
“嗳。”
“那個,”方識攸叫住之後又頓了下,“我……”
“嗯?”
“我給你買了個東西。”方識攸說完抿了抿嘴,視線有些閃躲,“算是個,禮物吧。”
許南珩詫異住了,歪頭:“啊?”
他心道這不逢年不過節,也不是自己生日,便問:“你、你給我買東西做什麽呀?是什麽呀?”
無論如何聽見有禮物還是挺開心的,以前在北京,許南珩聽說別人要送什麽禮物給自己,都會下意識地一慌——可別是來托我找我家裏辦事的。
但在方大夫這兒不存在這種情況,于是他詫異之餘還很期待。
方識攸的車也停在院子裏,他走到車旁邊,掏鑰匙開鎖,從他車副駕駛地上拎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子。
“之前去山南市區買的,一個無影臺燈。”方識攸遞給他,“你宿舍裏應該只有一個白熾燈來着。”
許南珩一聽是臺燈,驚喜萬分,把帽檐又往上推了下,兩只手抱過紙箱:“臺燈?被你這麽一說我才反應過來。”
很多時候是這樣的,進到一個新環境,細枝末節注意不到。這一個禮拜都沒發現桌上少個臺燈,許南珩又說:“還得是你啊方大夫,太謝謝了。”
方識攸倒是挺淡定的,說:“沒事,上次去縣城市場的時候就該買的,啊還有這個。”
方識攸扭頭又從自己車上拿了罐咖啡:“路上喝。”
“嗯。”許南珩又道了句謝。
他大大方方的,是因為他真的拿方識攸當朋友了。許南珩很不喜歡與朋友交往的時候一筆筆賬算在腦門上,今兒他送了什麽,明兒我得還一個什麽。
“行了你回吧。”方識攸說,“注意安全。”
“好嘞。”許南珩笑得很爽快,沒跟他煽情些什麽。朋友之間送一個貼心的禮物,說一遍謝謝就夠了。
西藏的天氣多變,山路塌方事件時有發生。所以來西藏的話,如果覺得自己命夠硬,車裏甚至可以不背着氧氣瓶,但一定得備上吃喝。
因為這兒的山路多是窄路,塌方等救援很有可能一等就是幾個鐘頭。許南珩倒是剛吃飽,在烤肉店也喝了不少甜茶,就算倒黴在路上呆一夜也餓不着,方識攸給他罐咖啡提神,以防吃得太飽而犯困。
謝謝說一遍就夠了,叮囑的話也一樣。
方識攸看着大G慢慢開出醫院後,轉身進去急診。
許老師的車技确實還可以,不過在高海拔地區崎岖的山路上,許老師很穩妥地放慢了車速,在每個轉彎的路口閃遠光并且鳴笛。耗時三個半小時安全回到村莊,把車停回醫院裏方識攸的車位,然後給他發了個微信。
[又停你車位上了。]
[好。]
臺燈插上電後,果真書寫環境好了一大截。許南珩退後兩步,給書桌和臺燈合影,他拍照沒技巧,畫面裏就是灰得發黑的牆,書桌椅子比較新,無影臺燈更是嶄新。又因為臺燈亮着,成為畫面裏最亮的部分,環境被攝像頭平衡得比較暗,甚至有點像油畫。
許南珩把這張照片設為了朋友圈背景圖,很滿意,接着坐回去改作業。
第二天早上的支教崗聯合會議在十點整開始。
到今天,差不多支教崗都開始上課,有的九月開學的,也已經到崗了。不同于大學生志願支教,這種校對校的,對貧困地區的專項支教有着比較系統化的章程。
位于山南市下屬村莊的許南珩老師卡成了PPT。
位于大涼山川滇交界處的譚奚老師已經掉線了第三次。
位于福建省東南山區的戴紀綿老師只有圖像沒有聲音。
更別提還有一位蘇雨老師,她今天清晨剛剛抵達塔裏木盆地西部邊緣,方才僅是切換了一下前置攝像頭,就黑了屏。
總而言之大家一番折騰後,決定線上會議改文字群聊。
最終第一次摸底以初一初二的重點為核心,全科試卷的PDF上傳到了群文件,一切搞定後,大家在群裏閑聊了。
[許南珩:譚老師不是說家裏裝了新路由器嗎,怎麽卡掉三次?]
[譚奚:可別提了,我回來了才知道舅爺舅奶家已經搬去縣裏,支教崗在村裏。]
許南珩了然,這是跟自己一個情況。幾位老師閑聊了會兒,先後下線,因為不能占着網速,要趕緊把PDF下載下來然後打印卷子。
周日下午,索朗措姆和次仁老師回來了,倆人是騎三輪摩托回來的,車鬥裏裝了很多菜和肉,索朗措姆的女兒紮西卓嘎也在車鬥裏,小小的姑娘護着那些菜,防止它們颠下去。車裏還有次仁老師的行李,這禮拜起,次仁老師也來住校了。
次仁老師教英語和語文,一位藏族大哥,比許南珩大幾歲。次仁老師笑眯眯地和許南珩邊把菜搬去廚房,邊說:“我過來住了,你就不孤單啦!”
老師們在廚房忙活起來,許南珩也揣起手機一塊幫忙。
忙活的時候也閑聊。索朗措姆告訴許南珩,周末的時候孩子們多會去跟着家裏人放牧,挖蟲草,割青稞。許南珩聽着,回憶起昨天去村裏溜達,難怪沒看見孩子。
周一大家正常上課,許南珩通知了考試的事情。這是第二個禮拜,有幾個學生已經端不住了,這個年紀貪玩的勁兒隐隐要破土而出。
而許南珩,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做成愛心老師的形象。
周四這天,他扯着嗓子在講配方法,把一元二次降成兩個一元一次的時候,底下倆小子擱最後一排,用紙折了倆青蛙,互鬥呢。
許南珩使出了人民教師的官方外挂——粉筆砸人·百發百中!
“給我站起來!”許南珩聲音不大,氣場十足,“站後邊去!”
倆人悻悻地離開座位往最後面走,其中一個小子就是這班裏年紀最大的周洋。17周歲不好管教,他吊兒郎當地往牆上一靠。
許南珩一眼看了出來:“別給我靠着,站直了!”
周洋雖然是漢人,但在這兒出生長大,會說藏語。他瞥着許南珩,嘟囔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藏語,大約不是什麽好話,班裏有些學生在笑,有些學生則覺得尴尬,有些擔憂地看着許南珩,像極了網上與自己同IP的智障在發言,心道可別給我丢人了。
而許南珩只哼笑了聲,說:“你學了藏語,我沒學,所以你能用藏語讓我吃癟,那其實你是明白人總要學點什麽的。”
那周洋沒所謂地挑挑眉,不輕不重地說:“我不學,還可以出去打工啊。”
許南珩差點一口老血哽在喉頭,他高低要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潛進村裏把那個“念完初中再打工”的橫幅給撕下來燒了。
這是許南珩到西藏後發的第一次火。
他把教材狠狠往講臺上一砸:“行,打工是吧,我來花三分鐘給你們講一個道理。”
許南珩:“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命,是天命,看老天臉色的,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擁有什麽樣的環境,是命;運,氣運,機遇,極小概率事件;風水陰德那是玄學,姑且按下不表。當你沒有天命,沒有機遇的時候,你能做的就剩下讀書!”
有些孩子閉了閉眼,有些孩子神色焦慮。
事實上許南珩并不想這麽早說這些話,這些話說出來除了給壓力沒什麽其他意義,但臨到現在不得不說了。
“讀書确實不是唯一的出路。”許南珩放低了些音量,“但讀書,是千百年來經過時間、無數前人驗證過的,完全值得的,也是門檻最低、最簡單的一條路——你只需要把手裏的書讀明白就行了!”
“你甚至不用考去北京那種地方,你考去山南市,考去拉薩就行,最起碼……同學們,最起碼,打工的時候,你要能看得明白對方拿出來的合同吧,你要能懂點兒英語,說不定薪酬會更高吧。”
許南珩深吸一口氣,吐出來,說,“打工不是不行,只要是正當行業,勞動換取報酬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同學們,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多讀書吧,書不會欺騙你,知識永遠真誠。”
教室裏安靜得落針可聞,一幹十幾歲的孩子大氣不敢出,後邊周洋和另一個小子面頰通紅。
打破寧靜的是年紀最小的紮西卓嘎,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倆大眼睛看向許南珩,說:“許老師,警察來了!”
許南珩一驚,扭頭看出去。還真是,一行五六個警察,院門口停了兩輛警車,警笛沒響,但警燈是亮着的。
許南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警察們确實是朝着他教室走過來。不解之際,又一行人進來了學校院子,這撥人也是五六個,但都是白大褂。
不知怎的,看見白大褂他安心了些。許南珩放下教材走出來,後面那撥白大褂裏有一個人走在最前邊,正是方識攸。
許南珩見着熟人,趕緊投去求援的目光。方識攸倒是沒意外,他本來就知道許南珩在這兒教書。
方識攸先一步走到他旁邊。
許南珩瞄了眼那些警察,壓低聲音問:“我就訓了個孩子,這事兒在西藏這麽嚴重嗎?”
方識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