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把方識攸送走後,許南珩回去二樓宿舍,在門口就看見了一個高度到他大腿的紙箱子。

他把箱子推進去,找了美工刀劃開。咖啡機的體積并不大,普通的膠囊咖啡機,但膠囊非常多,許南珩這種咖啡怪物,一天三杯是基操。

他收拾了一下,喝了兩大杯水,許久沒運動了,又是在高海拔地區,喝完水在書桌前坐了會兒緩緩神。

書桌上方識攸送的臺燈安靜地和他對望,許南珩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他一直将方識攸對他的友好歸類于親密朋友之間的正常交往,朋友之間互相照顧而已,但他畢竟是個成年人,有着最基本的親密關系敏感度。

以及那根煙,說實話,那根煙他當時是想讓方識攸先幫他拿一下,他不想讓學生撞見自己抽煙。

可他沒想到方識攸繼續抽了,他在大腦裏建設了無數個方識攸這麽做的動機,他不是十六七歲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不會用‘他只是習慣性的抽煙動作’來勸過自己。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下來,他清晰地知道方識攸是個靠譜的人,并且大約是因為方識攸是醫生,他看人的眼神總有一種穿透力,有着理智的冷靜。所以他不可能是習慣動作去抽一根被自己抽過的煙。

可能……許南珩捏住拳頭,可能是自己沒有親密朋友的這幾年裏,在親密關系之間這種行為是正常的?時代在進步嘛,或許人家覺得好兄弟就是要同抽一根煙呢,以前念中學那會兒,幾個沒零花錢的混小子偷偷抽煙,不也是你一口我一口嗎。

對一定是這樣,許老師說服了自己。

然後下樓去喊學生們回來上課。

來到西藏至今,許南珩已經明白了學生們的水平。基礎太薄弱所以進度不能太快,周五傍晚的教師會議上,布珍老師和次仁老師也提出了這個問題,希望許南珩能減弱一下考試的頻率。

不少學生看見成績越來越灰心,其實就連班裏最好的達桑曲珍,考出來的分數也只是超過及格線而已。

許南珩拒絕了老師們的提議,他說從下周開始鞏固所有人的錯題,抄錯題,把錯題改個類型繼續做,他不僅不會減緩考試頻率,且下周要繼續考。

會議結束後索朗校長把他留了下來。時間在走,去年十月初就開始下雪,時間走到九月中間,天氣已經涼了。

校長給他續了杯水,坐下,說:“我能打從心底裏明白你為學生們着想,但今天幾位老師的建議,你确實應該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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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校長。”許南珩說,“您聽我算啊,現在是九月,馬上國慶節要放假,緊接着12月底就放寒假了,一路放到三月份,這期間……”

“許老師,我知道打斷你很不禮貌。”索朗校長帶着歉意,“你說的這所有,我真的都能理解,你是心急的,我也很急,你要相信我,我在這裏這麽多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學生們考出去。”

許南珩抿了口茶:“往往這類話後面會開始‘但是’。”

索朗措姆垂眸,手指在她的會議記錄本上摩挲了兩下:“是的,但是,他們首先要生活。”

“德吉家的圍牆被風刮倒了,牛跑了出去,他當時在晚自習,家裏只有外婆,外婆和妹妹出去找牛,一直找到德吉下課回去,還有兩只牛沒找回來,天太黑,妹妹摔傷了右邊肩膀。”

許南珩一時失語。

“而且牛不是他們家的,是別人付錢讓他們養的,這是他們家的經濟來源之一。”索朗校長說,“許老師,我從不質疑你對學生的負責程度,但你對這裏知之甚少,你需要适應。”

“曲珍家裏周六那天,一直幫忙看照老爺子的鄰居去了縣城,曲珍在補課,幫忙的老師去找回來了德吉家的牛,以為爺爺有鄰居照顧,結果爺爺餓了兩頓。”

“這才是你需要适應,需要妥協的‘環境’。”索朗措姆惆悵地看着他,說,“許老師,你的教學方式我很感激,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間辦公室是教學樓裏唯一亮着的燈,方識攸能從醫院的三樓儲藏室看到這裏。

良久之後,許南珩沉默地站起來,對索朗校長點了頭,一言不發地離開三樓辦公室。他下去二樓,到宿舍裏坐下。然後打開臺燈,打開電腦,屏幕亮起來後他又迷茫了,好像忘記了自己打算要幹什麽。

另一邊,方識攸的視野裏,三樓的辦公室燈滅了,二樓的教師宿舍燈亮了一間。

那天在校門口分別之後,他和許南珩之間的交流變得有些詭異。那天晚上是方識攸先發了條消息過去,他在微信上說這陣子要降溫,他周一去市區,要不要幫他買一條厚被子過來。

許南珩當時回複他說不用了,下周要帶學生們去縣中學做實驗,到時候他可以自己買。

接着第二次交流是由許南珩發起的,他詢問方識攸,這個跌打止痛貼,貼幾個小時要撕掉。

方識攸自己也很茫然。

當時自己在幹什麽,許南珩只是不想讓學生看見他抽煙,讓自己幫忙拿一會兒煙而已,為什麽要叼上繼續抽?

這和性.騷.擾有什麽區別?

方識攸整理好桌上的東西準備下樓,醫院的三樓存放一些護理用品和辦公用品,方識攸抱着他需要的A4紙關燈下樓。

然而剛走到樓梯轉角,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下。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微信來自對面那棟教學樓。

方識攸單手抱住A4紙,拎着其他東西。他背後是已經關燈的三樓,面前有二樓的光。他從白大褂口袋裏拿出手機,解鎖。

微信上。

[許南珩:你這會兒忙嗎?]

方識攸看着這行字,一瞬間心裏風雷雲奔。

很明顯,許南珩想和自己聊一聊。但更明顯的是,自己慌了。

他從來不慌。第一次上解剖課的時候他沒慌,第一次在急診搶救心梗病人的時候也沒慌,這時候慌了。

他像被同學通知“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前往辦公室的路上無比忐忑。而現實是,許南珩确實是老師。

方識攸回複道:[不忙,你說。]

沒成想這“不忙”剛發出去,他下到二樓,将手裏的東西放在護士臺,這邊放下,那邊一樓上來喊了。

護士:“隧道工地送上來的工人,左半胸膛靠近心髒貫穿,一米多的鋼筋從後肩胛骨穿出來了。”

“邊走邊說。”方識攸收起手機,順便從護士臺下邊拆了個口罩戴上。

護士和他一起往一樓走:“是工友開車送上來的,人還有意識,問了病史,肺部做過手術。”

“打給縣醫院120了嗎。”

護士:“打過了,救護車在往這兒趕。”

“消防打了嗎?”

“也打了,在路上。”

病患在搶救室裏,因為貫穿無法躺下,方識攸戴上手套進來的時候人坐着,滿臉的恐慌在看見白大褂之後,眼神變幻了下,張了張嘴,但沒說話,估計是吓傻了。

方識攸彎腰看了下出血狀況,出血量并不大,看來工友們送過來的時候比較小心。門又開了下,進來的是楊郜,兩個醫生都沒有表現出詫異,護士已經剪開了貫穿部位的衣服。

“以前肺做的什麽手術?”方識攸問。

病患顫顫巍巍地說:“肺……肺癌根治術。”

“左肺右肺?”方識攸問。

“左。”

“上葉下葉?”

“上葉。”

方識攸站直起來,快速地對護士說:“再打給120,說胸腔廣泛粘連,左肺開胸病史,病人不能運送了,讓他們掉頭回醫院,帶兩個外科醫生和一個麻醉醫生過來,只能在這取鋼筋了。”

小醫院裏沒有手術室,方識攸扭頭看了眼楊郜,說:“只能用這個搶救室。”

楊郜明白,點頭。條件有限的緊急情況下,要救人,就沒得選。

但還是楊郜有些擔憂,他用眼神跟方識攸交流了一下。如果在這裏等縣醫院的救護車,即便等待的時間裏病人出了任何事情,那只能歸結于意外,因為這裏沒有手術條件。

可是一旦、一旦在這裏實施搶救,給病人開胸取鋼筋的過程中發生事故,那麽病人家屬可以追責。

“人推去拍個CT。”方識攸說,“搶救室消毒,119過來切掉鋼筋就開始手術,楊大夫打給北京,問這種情況怎麽給麻醉。”

“等會兒!”楊郜跟這他從搶救室出來。

正好,這會兒許南珩過來了,和搶救室出來的兩個人打了個照面。許南珩猜到了可能有事兒,院裏停着兩臺他沒見過的車。

而搶救室門合上之前,他匆匆一眼看見裏面的人胸膛刺着一根鋼筋。許南珩當即愣住,又看向方識攸。

“呃。”許南珩說,“你、你先忙。”

他在微信上發了,說見面聊。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死結,而在這個境地裏,他并非希望方識攸為他提供一個答案,他只是想和方識攸聊一聊。

楊郜這會兒有點急,他拽住方識攸:“不是,你等一下,你确定要在這裏手術?做出事了怎麽辦?我們連個麻醉醫師都沒有。”

“在這兒手術會不會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絕對會死在被120拉回縣醫院的路上。”方識攸篤定地說。

楊郜“啧”一聲:“你軸什麽你!”

“你沒有判斷嗎?”方識攸說,“胸腔粘連,目測離心髒不到兩公分,你想一下去縣城那條路,除非他們開架直升機過來。”

“那也是——”楊郜有些顧慮地看了眼許南珩,然後壓低聲音,“那也是我們按規章辦事,他要是死你手上了,你也不用回北京了,留在這當藏醫吧!”

許南珩大約聽明白了,其實很容易理解,就是最基本的責任劃分。等待救援的時間裏,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不妄動,是合理且合規的。

但這對于方識攸來講,就是見死不救,他做不到。

“許老師。”方識攸看向他。

“嗯。”許南珩點頭。

“麻煩你,開着大G順着山路往縣城方向開,中途遇見120就攔下來,讓裏面的醫生上你車,你把他們送過來,救護車在這條路上跑不快。”

“但是注意安全。”方識攸又補一句。

“好!”許南珩應聲點頭,摸了下褲兜,車鑰匙帶着的,扭頭跑出醫院。

方識攸調整了一下呼吸:“楊大夫,我主刀,你一助,你去打電話,我去放射科看一下病人片子。”

另一邊,許南珩飛速爬上車,發動機也不預熱了,冷啓動挂擋就走。這是奔馳G63,涼的發動機陡然被他踩一腳狠油門,發動機不僅沒有震顫,反而興奮了起來,它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意識,像是睡眼惺忪的汗血寶馬,在得知要做一件偉大的事情之後,陡然熱血沸騰。

黑黢黢的大G開出醫院,開向山路駛向縣城。

人的情緒往往會被一個更大的情緒覆蓋掉,許南珩現在就是如此。此時那些教學困境和心理鬥争全部煙消雲散,他真切地、實質地感受到了生死面前無大事。

他開上山路,這裏不僅是非鋪裝路面,且因為常常塌方,來往這條路的司機都會在車裏備着鏟子,有時候小規模塌方自己就清理掉了。所以路面有一些‘我的底盤能過去就夠了’而堆積起來的碎石。

而大G不一樣,大G很高。它不是車廂高,它是底盤高。

甚至可以說大G的車廂是逼仄的,尤其它那個令人發指的後排空間,江湖人道‘大G的後排,狗都不坐’是有原因的。

就像許南珩前不久說的,奔馳做G級車的初衷,是為了軍用。許南珩扶着方向盤,車在路上晃得像喝前搖一搖。

許南珩的車技是真的還可以,畢竟是富家子弟,七八歲那會兒就在英國騎過小型摩托車。他踩着油門,開着雙閃,讓自己非常顯眼,山路很窄,他必須謹慎着開。

微妙的,他覺得自己正在和方識攸一起救人,正在和他共同面對一個生死局。

并且他知道,這個時候方識攸也在面對一個困境,和自己差不多的困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決定,方識攸也是一樣。

許南珩清楚地知道,他不給學生更大的課程量,他們想要考出去,非常難。

方識攸同樣明白,在客觀條件不允許、救護車已經在途中的情況下,他不能貿然為一個危重病人動手術。

可是許南珩不這麽做,他的學生就很有可能餘生都在這座山裏。

可是方識攸不這麽做,這個病人就會慢慢死在自己面前。

藏南群山環抱,去到縣城的山路有一段轉彎上坡,許南珩環山向上的時候,通過視野盲區後,另一座山,在晚星下,如大佛般垂眸看着他。

因為是彎道,他鳴笛閃燈。

不多時,他看見了前方拉着警燈的救護車。許南珩立刻繼續鳴笛,同時閃了幾下遠光。

那輛救護車停了下來,小醫院那邊的護士打過電話說明情況,救護車裏快速跳下來四個穿白大褂的人。許南珩會意,原地掉頭,然後下車給他們拉開車門和後備箱,因為他們還背着包,想來是醫療用品。

“快快!”其中一個男人喊,“璐璐你做前邊去,我們在後面擠!”

被叫做璐璐的女醫生“哎”了一聲後趕緊去副駕駛,坐下後拽下安全帶,許南珩不浪費時間,也是立刻跳回主駕駛,系上安全帶就全力返程。

四位醫生立刻電話聯系了小醫院那邊,說他們已經坐上車了。大家沒有打招呼,也不寒暄,一直在通過小醫院護士的電話來了解病患現在的情況,因為需要所有醫生都聽見,他們開着免提。

“消防已經鋸掉了前後暴露的鋼筋部分,肌松藥已經給了,目前沒有氣胸,但是左肺上葉和胸膜黏得太緊了。”

副駕駛的璐璐扭頭說:“延長切口呢?”

護士:“是的,方醫生還在做組織分離,鋼筋的外膜有一片鉗在組織裏,病人心率131了,你們帶血了嗎?我們的血快不夠了。”

“帶了帶了。”另一個醫生說,“你們那兒誰在麻醉?”

“……”護士沉默了片刻,“我。”

“……”這下車裏全沉默了。

不過大家都很冷靜,沉默只是片刻的,很快,有一個醫生說話了:“好,沒事沒事,你看一下病人被刺穿的傷口那裏有沒有出血泡。”

護士沒有靠近,伸着腦袋往裏面看,說:“有。”

緊接着護士又說:“血壓和血氧都在降,呼吸循環也不穩。”

這時候,副駕駛的醫生問許南珩:“請問,還能再快一點嗎?我們來的路太慢了,耽誤了不少時間。”

“沒問題。”許南珩舔了下嘴唇。他的記憶力很不錯,這條路剛剛跑過,現在是原路返回,他是物理層面的輕車熟路。

許南珩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開到縣醫院,碩大的奔馳G級越野車直接沖進院門,車頭幾乎抵着門診臺階停了下來。

幾個醫生瞬間松掉安全帶蹦下車,許南珩去開後備箱幫他們把東西背進去。護士立刻迎出來,帶着幾個醫生去刷手。由于沒有腳踩的水龍頭,是護士幫他們擰開,然後再去開搶救室的門。

到這裏,許南珩能做的已經做完了。

他呼了口氣,在門診大廳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他看着搶救室緊閉的門,忽然覺得,這世界在冥冥之中有着定數。比如他在北京校內的流言,富家弟子輕松通過支教考核,致使他不要機票,自己開車從北京三千多公裏過來。

所以他才能在109國道碰上方識攸,他才能和方識攸做朋友,繼而今天在漆黑的山路上緊急送這些醫生來救人。

這其中一個環節都不能搞錯,世界真的很神奇。許南珩倏然低頭微笑了下。

大約六七分鐘後,救護車到了,停在院子裏。緊接着又三分鐘的樣子,似乎是裏面那位病人的家屬接到通知趕了過來。

女人牽着兩個孩子,後邊跟着三個老人,淚痕滿面。一進來,另一邊坐着的,送病患來的幾個工友連忙站起來,用藏語說着什麽。

他們都是修隧道的工人,這就是索朗措姆想讓許南珩明白的。

學生們的家裏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們的父母或在外地打工,或在工地上幹活,家裏的老人和弟妹需要他們照看。就像今天,已經這麽晚了,他們還在工地施工。

搶救室裏,支援的醫生們包裏帶了血包,輸血後幫助方識攸繼續手術,麻醉也由麻醉醫生接替。

方識攸這邊出血了,因為沒有吸引器,全用紗布,視野不好。還好對方識攸來講,尚可以應對。

“線。”

器械護士遞過來,他做縫合,沒有無影燈,另外兩個護士用塑料膜包着手機在打光。

一位醫生過來幫他找到了另一處出血點,同時說:“給兩個單位的懸浮紅。”

麻醉過來看了一眼,經驗豐富的麻醉醫生看一眼就知道不要緊。

取出鋼筋後還要做後續治療,小醫院裏的藥物儲備和儀器不充足,約莫一小時後,搶救室門打開,病人連床一起推了出來。工友們和家屬同時站起來,急切地上前詢問情況。

會說藏語的護士簡單迅速地告知家屬現在已經沒事了,方識攸的神色也比較輕松,和縣醫院來的幾位醫生匆匆握手,接着病人被推進救護車,家屬跟着車一起離開小醫院。

整個過程,許南珩都覺得好不真實。

直到方識攸帶了些狼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一種踩在地上的踏實感。

“辛苦了。”許南珩說。

方識攸擠出來一個笑:“還好。”

急救手術在北京很常遇到,但北京醫院的急診條件要比這好太多,也沒有這麽多顧慮。兩人相顧沉默了片刻,這時候楊郜脫了手術衣走過來,重重嘆了口氣。

楊郜說:“還成,生命體征穩住了,不是我說你啊方識攸,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是……這兒他媽的……”

楊郜指了下那個簡陋的搶救室:“你下次還是三思吧。”

楊郜說完就走了,大約去休息室了。許南珩擡眼看着他,問:“你會被調查嗎?”

“如果……”方識攸舔了下唇,“如果病人後續出事了,就會調查。”

“不是說生命體征穩住了?”許南珩看着他眼睛下方,下半張臉因為口罩悶出的一些薄汗。

方識攸點頭,倆人都站着,他在許南珩旁邊的位置坐下來,兩個手腕搭在膝蓋上,說:“鋼筋穿胸腔,這個病人在左胸曾經動過手術,我不知道他肺部是什麽狀況,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條件做這個手術,後續會感染、發炎……總之,他後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有可能會是我的責任。”

許南珩也坐下,看着他:“淨扯淡,你今天不幫他取鋼筋,他就活不成了啊。”

聽這話,方識攸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後先擡眸,再扭頭,也看着他:“但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嗎。”

許南珩僵了僵,是的。

就因為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在人類社會中有着完滿的規則體系,它像一本巨大的“使用手冊”,裏面條例清晰地告訴人們,碰見怎樣的情況,要怎樣去應對。

但“使用手冊”并不是“标準答案”,如果按“手冊”上的做,今天方識攸合該坐在這裏,等着縣醫院的救護車來,把左胸插着鋼筋的病人送上救護車,就完事了。

而不是消毒搶救室,像戰地醫生那樣不管不顧地給人開刀。

“不好意思啊。”方識攸又說,“今天突發情況,沒顧得上你。”

“你說這話不是折我陰德嗎。”許南珩笑笑,“我就……就想找你随便聊聊,還好我過來了。”

方識攸看着他:“還好你過來了。”

這句是真心實意,肺腑之言。他真的非常感激許南珩不是多麽驕矜多麽扭捏的人,即使二人都知道那天的氛圍不太對勁,但許南珩依然願意在這個周五晚上來醫院找他。

“總之,你放寬心。”許南珩寬慰他,“我覺得你沒做錯,規章制度固然要遵守,可能你會因為這件事情受處罰,甚至被開除公職,但見死不救的話,那還是醫生嗎。”

方識攸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沒事,類似的案例從前有過,病患生存率确實是調查的一項依據,但我也相信醫院。”

他勉強向許南珩擠出一個笑容,希望他別擔心自己。

很快,沒等方識攸去休息室喝杯水,他手機就響了,是他老師打過來的。方識攸接起來之前有些掙紮,他捏着手機邊緣的指腹微微泛白。

是許南珩在他肩膀按了按,他才劃開接聽。

“老師。”方識攸還和他坐在門診大廳,嗓音喑啞,喉嚨發幹,“嗯……對,當時送過來的時候有意識,嗯,問過了病人自己願意手術,沒、沒簽東西,來不及了。家屬?家屬是手術中來的,等病人見到家屬的時候就直接上救護車了,問了病史,左肺上葉癌根治。手術錄了,是護士拿手機錄的,三個機位。嗯……好,謝謝老師,再見。”

電話挂斷後,方識攸面前遞過來一個紙杯,是剛剛許南珩去倒的。

他接過來,想說句謝謝,但實在嗓子累,直接仰頭喝光,抹了把嘴。許南珩重新坐下來:“怎麽樣?”

方識攸語氣好多了:“應該沒事,我老師說,他得知我在這兒手術的第一時間就告訴北京本院了,本院那邊理解我的做法,認為是緊急情況,但他們還是要看過手術記錄以及病人的狀況,再做評估。”

“沒關系,你如果今天不這麽做,你會永遠都過不去這道坎。”許南珩說。

“是的。”方識攸笑了下,“沒事,這是……這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手術,但凡今天送來的病患,是我處理不了的,我也會老實坐在這兒等救護車。”

許南珩伸手在他背後撫了兩下:“行,說話別哆嗦。”

“噗。”方識攸笑出來,“我不是哆嗦,我是冷的。”

“啊。”許南珩這時候才發現,倆人坐在正對着大門的位置。藏南高原夜裏的冷風可不是浪得虛名,嗚嗚地往裏刮,許南珩看向大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車就這麽車頭對着門停着,一扭頭,和大G的一組前車燈四目相對。

方識攸說:“去挪挪車呗,許老師。”

“好嘞。”

挪完車回來,許南珩準備打個招呼就走了。雖然有些晚了,方識攸還是很想知道他今天想要聊些什麽。

許南珩說下次吧,今天大家都太累了。

這麽折騰,一宿快過去了,時間是淩晨快到三點。

和正規手術一樣,搶救室的護士們在清點紗布和器械,方識攸請護士們将手術錄像發給他,他回到休息室後整理好視頻,用郵件發去北京本院。

許南珩已經回學校宿舍了,累了半夜,回去後沾枕頭就睡着。

倒是方識攸,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他還沒到30歲,在北京三甲考上了主治σw.zλ.醫師,可謂年輕有為。做了十年醫學生,苦讀到如今,他還不想這麽早去賣煎餅——是方識攸大學室友曾經的豪言壯語,要麽進某某醫院,要麽在那家醫院門口賣煎餅,因為感覺賺得差不多。

這周末,學校沒有補課,所有學生正常放假回家。

偶爾許南珩能聽見村莊裏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他在宿舍裏備課。

今天學校裏沒人,索朗措姆給他留了些糌粑和牦牛肉幹,糌粑當做早餐,他已經能吃得慣了,而且品出了其中美味,也曉得怎麽捏糌粑了,手法日漸娴熟。

雖然牦牛肉幹相當廢腮幫子,不過嚼着非常香。

許南珩心裏其實也懸着,雖然他自己打從心底裏明白方識攸應該做那個緊急手術,且不說從縣醫院到村莊那條山路有多坑窪,他頭一次開,路不熟,開了仨小時。當時是從縣中學開過來,縣醫院能近點兒,差不多兩個半小時。

可縱然趕路趕兩個小時,一來一回就是四個小時,那工人胸口插根鋼筋,插四小時,鋼鐵俠差不多能活。

許南珩算了一下,當時他開大G趕路,迎着救護車跑,接到醫生再折回來,他提着速度開,來回差不多一個小時。

周六方識攸叫了許南珩來醫院吃飯,許南珩也不知怎麽出口安慰他,吃完午飯,倆人在醫院後院抽了會兒煙,接着來病人了,許南珩就回來了。

周日是方識攸過來學校找他的,也是沒怎麽說話,過來的時候許南珩在備課,電腦上挂着和幾個支教老師的視頻會議。方識攸帶了點水果,放在他書桌上就走了。

北京本院将在周一給出定論,周一下結論的原因很簡單,要看周末這兩天裏,病人的病情如何。

其實最本質的問題,就是人有沒有問題。

無論是何原因産生的問題,方識攸都必然脫不了幹系。

周一九點整,方識攸郵箱蹦出來一封新郵件。

方識攸坐在休息室的床邊,手指懸停在手機屏幕上,呼吸了一下,點開郵件。

二十分鐘後,許南珩那真·弱不禁風的門被敲了兩下後,自己“吱——”,打開了。

敲門的人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好像這麽邁進去實在是不禮貌。但……方識攸實在是想第一時間和他分享這個消息,想讓他第一個知道。

“方大夫?”許南珩端着刷牙杯,從二樓上來,茫然地看着他,“這麽早。”

方識攸比他更驚訝:“你……你起這麽早?我剛看你沒在上課,就上來找你了。”

“別提了我壓根睡不好。”許南珩走過來,“我怕我一覺睡醒,收到你微信,告訴我過年你自己回北京吧我就不回了,我在這兒繼續無證行醫奉獻自己了。”

方識攸和他對視了一秒多,然後彎起唇角,說:“醫院回複郵件了,他們認為我正确判定病情,做出了正确的治療手段。”

方識攸補充道:“病人也沒事了,今天早上我老師去查房的,看了病理和影像報告,接下來觀察個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許南珩一楞,接着松了一大口氣:“我草,虛驚一場。”

都說髒話了,可見是真的松了口氣。

接着許南珩走過來,伸出一條胳膊:“快抱一下。”

他一手拿着刷牙杯,所以只用一只手抱方識攸。可方識攸是結結實實地把他抱緊了,很緊,緊到許南珩感覺自己被勒了一下,但也很快,方識攸就松開。

方識攸說:“縣醫院的醫生也幫我說話了,以當時的情形,病人插着鋼筋送回縣醫院的話,肯定來不及。”

“沒事就好。”許南珩拍拍他胳膊,“挑個空咱倆喝一杯!”

“好,多虧你也參與救治,到時候我請你。”

許南珩是剛剛在樓梯轉角刷牙洗臉,他穿件短袖,發梢沾着水珠,站在走廊陽光裏,好像下一句就要對方識攸說:下午沒課了一起去打球啊。

“好哇。”許南珩爽快地說。

今天是周一,方識攸要去山南市了,去開會,還要去給許南珩買拍立得。

他在教學樓二樓跟許南珩揮揮手說再見,許南珩抛了個橘子給他。兩個人都沒有再提起那天那根暧昧的煙,而許南珩,其實依稀之間也悟出了一些答案。

此時此刻,一樓傳出讀書聲,許南珩倚在走廊護欄,他看着方識攸走向校門的身影,聽着學生們齊聲背誦。

之前他覺得,他應該和方識攸一樣,拼盡全力去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情。

但他和方識攸也不一樣,病可以被治愈,形勢卻很難撼動。

許南珩這趟來西藏,算是真實地認知到人類在形勢之中的渺小,蜉蝣撼樹這個詞,他算是切身地學懂了。

思索之際,那邊,方識攸回了一下頭,擡頭看向他。

這倆人都不近視,視線交彙時,都看見了對方眼神中的訝然。

許南珩沒想到他會回頭。

方識攸也沒想到,他會站在那兒目送自己。

于是,視線交彙,他們看向對方,沒有緩沖,沒有時間反應。視線好似在空中相撞,如一場交通事故,雙方都不知道該怎麽辦,雙方都不知道當下該如何收場,二人呆愣愣地看着對方。

這種情況,就是看得越久、越沒有反應,事情就會越奇怪。

接着,兩個人同時低下眼,選擇了最狼狽的方式——

收回視線,回頭轉身,逃開了。

一個逃去校門口的車上,另一個躲回了宿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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