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索朗措姆的丈夫也在小廚房裏,夫妻倆在竈臺忙活着。

這邊的藏民們是焚燒牛糞來取暖,廚房的爐子接通管道到兩間教室。這爐子并不大,不夠再往樓上接去宿舍和辦公室,即便管道足夠長,熱能也不夠。

許南珩進來小廚房的時候,索朗措姆的丈夫正捧着爐子裏清理出來的牛糞焚燒的灰塵往外走。二人打了個照面,許南珩不認識他,是卓嘎也端着一小盒灰塵跟着出來,喊道:“許老師,這是我爸爸,他放假回來啦~”

“哦!”許南珩下意識伸手想跟他握個手,手都伸出來了,看見人家兩只手都捧着大鐵盤,又擡起來撓撓頭,“您好。”

“您好,老師。”對方低頭看了眼自己捧着的灰,笑着說,“我們家卓嘎給你添麻煩了,我在武漢打工,一年只能回來三四趟。”

許南珩客氣地說:“沒有,卓嘎很乖,您也辛苦了。”

這邊藏民們的習俗是,爐子裏燒出來的灰塵一定要扔到院子外面的地方,許南珩進去廚房裏,索朗老師在用毛刷,蘸水刷着爐子內側。

見他進來,索朗措姆笑了下:“回來了啊,我是真沒想到你能拖着這麽久沒修門。”

“哈哈哈……”許南珩不好意思地笑笑,“懶嘛,您在收拾衛生嗎?有什麽我能幹的嗎?”

索朗措姆沒有跟他推脫,說:“你可以去德吉家把牛糞背來嗎?德吉的舅舅已經打包好了。”

“噢!好。”

“牛糞很幹淨的。”索朗老師補上一句。

牛糞背裝在化肥袋子裏,其實背牛糞是今天清理項目裏最幹淨的了,食草動物的糞便連味道都很小,它們燒出來的灰是細密的。

許南珩知道德吉家在哪兒,德吉家的牦牛很多,許南珩到的時候,德吉和妹妹在院裏撿牛糞,裝在另一個袋子裏,那個是他們自己家要燒的。

“老師!”德吉朝他揮手,妹妹也跟着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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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吉說:“我幫你背過去!”

“不用。”許南珩跨過來進到他家院裏,“這麽點兒還能背不動嗎我,看不起誰呢。”

他是開玩笑的說法,德吉第一秒當真了,旋即反應過來,笑得眯眼:“我怕你又高反,不過沒關系,這禮拜方醫生回來了!”

好嘛,這是拿方識攸當自己監護人了。許南珩眼神複雜地看了德吉一眼,決定不糾結這個問題,看向角落,問他:“哪一袋是給學校的?”

院裏地上有四五大袋捆好的牛糞。

德吉說:“都是的。”

“……”許南珩停頓了一下,“好。”

今年降溫得早,大家需要早早預備上過冬的東西。取暖的燃料是第一的,冬天的大雪會壓垮供電設施,信號塔臺也會受到大雪降溫影響。

以及飲用水,水管年年都凍,這裏不像城裏,城市裏,會在水管外面裹一層棉被來隔溫,這裏冬天不是一層棉被就能解決的。德吉把牛糞袋子紮好後,讓妹妹回去屋子裏,叮囑她不準自己點爐子,然後拎上水桶準備去取山泉水。

許南珩第二趟過來背的時候感覺自己依然很強,德吉的妹妹趴在屋裏窗戶邊看着他,倆提溜圓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好奇。

大約是哥哥說過,這是城裏人,妹妹沒見過城裏人。

第三趟,已經有點吃力了。手掌撐着膝蓋,旁邊是嚼着草料的牦牛,牦牛悠悠哉哉地看着他,德吉家的院子裏還拴着一只藏獒,藏獒看上去有歲數了,懶懶的,也在看許南珩。

第四趟剛背走,德吉騎着摩托回來了,摩托後邊綁着兩桶清水。他把水搬回屋裏,給妹妹點上爐子,燒一壺熱水,這時候奶奶從外面回來,帶着蔬菜。

許南珩已經面如死灰,他品質不錯的外套上全是灰土,這沒什麽,問題是他已經直不起腰了,而且他很确信,有一些小顆粒順着他衣領掉進衣服裏了。

雖說他明白牛糞真的是很幹淨,但科學上的解釋又有多少人能從心理上完全接受……最後一趟搬完,許南珩拎着外套,灰頭土臉地找來診室。

方識攸擡頭:“許老師。”

“我要……洗個澡。”許南珩咬了下後槽牙,“我衣服裏掉了……牛糞。”

方識攸是提前了一天回來的,今天小醫院裏沒什麽事情,下邊修隧道的工人還沒複工,義診也還沒開始。他站起來,笑了下,說:“你這表情,看起來不是需要淋浴,是需要緊急噴淋。”

“有嗎?”許南珩問。

“這兒沒有。”

許南珩這澡差點搓掉三層皮,洗完出來的時候去了方識攸的休息室裏坐着緩神,洗得他手指腹σw.zλ.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方識攸拿了瓶果汁進來遞給他,打趣他:“洗這麽久,三只阿拉斯加都洗好吹幹了。”

“……”許南珩沒勁跟他貧,少爺來來回回背了五趟牛糞,手都哆嗦,擰不開蓋兒,又遞回去,“你給我打開呗。”

方識攸給他擰開。許南珩坐在床邊的,身上單穿一件長袖T恤,運動褲,散發着濃郁的沐浴露香味和熱騰騰的氣息。

他用的沐浴露是偏茶歇的果香木質調,由于他今天大量反複地洗,導致他現在坐那兒像個茶寵。

方識攸擰開果汁,靠近一步,他站着,許南珩坐着。許南珩的胳膊是真的擡不起來,肌肉酸痛,關節無力。方識攸擰開果汁後,直接将瓶口貼到他嘴唇,接着傾斜瓶身。

外科大夫的手能夠在跳動的心髒上做縫合,也能将酸甜的果汁喂進老師的口腔。

喉結規律地吞咽,三四口之後,方識攸拿開瓶子,他很穩,許老師也很配合,沒有一滴果汁淌出來。這是遠遠超過朋友的交互動作,或者應該這麽說,普通朋友之間,胳膊擡不起來,也不是這麽個法子喂水的。

最起碼,最起碼不是這般沉默,不是這個眼神。

方識攸向下看的眼,許南珩撚着床單的手。這個小小的休息室仿佛被注入樹脂成為琥珀,許南珩覺得呼吸困難動彈不得,什麽氧氣稀薄動彈不得自然就寧靜了,根本不寧靜。他這會兒腦子裏百萬雄兵扭秧歌,幾口果汁好像沒喝進胃裏,活像進了大腦,把那些扭秧歌的給從頭澆到尾。

總之就是,亂七八糟。

“你需要貼膏藥,不然腰明天站不直。”方識攸像個沒事人,擰上瓶蓋放在桌上,從椅背靠着的書包裏掏出一片跌打止痛貼。

這玩意義診的時候常常要用到,西藏地貌高低起伏,村民們無論是放牧還是挖蟲草或種地,腰背肩頸都有問題。

方識攸撕開一片,轉過來,問:“幫你貼?”

他穿着白大褂,說出這句幫你貼說得極其自然又合理。甚至他已經撕開了,膏藥的味道已經刺激到許南珩的鼻腔,并且和他身上的果木香味在空氣中打得難舍難分。

方識攸走過來,眼神平淡,有着寸步不讓的意思。

許南珩點頭。

許南珩站起來,手拎起T恤下擺,露出他勁瘦的腰。這些日子他在西藏又瘦了些,他白,小少爺的皮膚,細嫩的白。

方識攸走到他身側,手掌帶着膏藥,貼覆在他後腰正中。剛洗完澡的皮膚是溫熱的,方大夫手掌隔着膏藥蓋上去的瞬間,不像貼了張膏藥,像烙了塊炭火。

“要貼幾個小……”話沒問完,許南珩放下T恤想轉個身,忽然腿一軟——

恰好方識攸的手還在他後背,直接兜住他,同時為了穩住他的站姿,将他向自己懷裏帶。

并且說:“你膝關節今天過勞,建議你在這邊休息,不然那個二樓你可能最後幾級臺階要手腳并用。”

所以說制服這種東西就是會給人一種‘限定信任’的感覺,方大夫穿着白大褂講這些話簡直是西裝革履地耍流氓。

許南珩自認活到二十五歲,何為關愛何為撩撥他還是能分得清楚,這大夫真是壞的可以。

許南珩退無可退,幹脆一屁股重新坐下,擡頭,拎着唇角笑起來。這一笑直接反客為主,如果說剛剛方識攸的動作像個大反派,那他笑得活像反派黑化了的白月光。

許南珩:“好啊,怎麽說,一起睡?”

撩嘛,誰不會啊,許南珩心說,你不管我死活那我也不管你了。順便,許南珩還拍了拍床鋪,說:“挺軟的。”

這是個很窄的床,窄到搞不好真的兩個人躺下去了,一個得睡在另一個懷裏。

這事兒嘛就是流氓做得大,他換了個眼神看着方識攸,似乎在挑戰他。大概是,怎麽,大家都是男人抱抱睡一下怎麽了,直男才無畏無懼。

是的,許南珩咽了一下,盯着方識攸。

直男才無所謂,直男說不定直接衣服一脫躺下了。

“我今天值班。”方識攸手揣進白大褂口袋裏,退後一步,“你先睡吧。”

日落後的藏南高原有着最原始的自然野性,喜馬拉雅山北麓的風沖撞着所有事物。這些風帶着怒意,它們似乎很不滿,想要掀翻這些人類建築,像玩積木的時候,別的孩子把積木堆在了自己圍起來的花園裏。

許南珩聽着這一陣陣的風,撞着玻璃窗,撞着牆,也一下下撞着他的心髒。

方識攸值什麽班,根本還沒到他輪值的時候,許南珩側躺着拿着手機。坦白講他沒有這方面的任何經驗,別說跟男的了,跟姑娘也沒暧昧過撩騷過。他連小說都不太看,少量的情感原理攝入,是他師範時候的那個室友。

彼時他們四人間宿舍,一個大二走讀了,另一個跟女朋友出去租房了,剩他和另一個哥們。那哥們堪稱奇才,一朵單支的玫瑰花從三餐出來到七號教學樓,能撩一整條路最後花都還捏在手裏。

許南珩的學習能力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容忍事情在邏輯上有bug,比如他的室友。為此,他曾認真地詢問過他室友,如果沒有想要發展穩定關系的話,為什麽要亂撩。

室友比他更詫異:因為快樂啊,這還用問?!

再次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整個人像無麻醉進行骨科手術,擁有執醫證的木匠使用一臂長的錐頭大力地敲打他關節縫隙。

“早上好。”方識攸在門外。

許南珩打開門後,被方識攸充滿朝氣的臉所沖擊,眯了眯眼:“早上好,我不好。”

“肌肉酸痛,關節疲累,站不起來,走不動路。”方識攸概括。

許南珩兩眼空空地轉過身,走到床邊坐下然後倒下:“我還沒備課。”

“你還能自主走回去嗎?”

“給我個輪椅吧。”許南珩把臉埋在枕頭裏,有氣無力地說,“讓卓嘎過來推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方識攸笑笑:“這次用對了。”

許南珩捧哏似的:“哎對喽。”

“起來把飯吃了。”方識攸把一碗熱騰騰的湯面擱在桌上,說正事了,“我得走了,昨天夜裏40公裏外一個村落上方山體大規模塌方,我們要過去支援了。”

“啊?”許南珩坐起來。

方識攸拎起地上他的防水書包,把電腦和一些日常用品裝進去,便攜式的牙刷牙膏和剃須刀。他很快收拾好之後,說:“這邊山體經常塌方,但通常是小規模的,或者大塊落石,這次好像挺嚴重,剛剛收到消息,現在要趕過去了。”

說完,方識攸背上包,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已經坐起來了,快速消化了一下,可眼神還是愣愣的。前一晚的宿醉和前一個白天的體力活只允許他今天腦子和身體挑一個靈活。

他呆滞地說了個“好”字。

方識攸笑了下:“走了啊。”

“那你……”許南珩站起來,“注意安全。”

“嗯。”

方識攸背上包,剛打開門邁出一步,手還握在門把上。

他停了下,喉結滞住,上不去也下不來。但他不能耽誤時間了,于是他在門口,回頭,問:“等我回來之後,我們能聊聊嗎?”

許南珩沒有裝傻,他也沒必要裝傻。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他完全能聽懂方識攸的弦外之音。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方識攸想聊什麽。

他們之間那哪兒是窗戶紙,那是糖葫蘆外邊包的糯米紙,都不用捅,風一吹就裂了。

“你這Flag。”許南珩笑起來,“去吧,随時可以聊,閑下來了發微信打電話都可以,注意安全。”

方識攸得到許可,垂眼笑了下,安心了。旋即又說:“但可能那地兒沒信號,還是等我回來吧。”

許南珩向他點頭。

雖然方識攸也感覺自己那句話跟“等我打完這場仗就回來娶你”實在太像,異曲同工,但他坐進車裏點火啓動,扶着方向盤,跟着救護車和同事們的車開出醫院的時候,他真的很開心。

他還記得楊郜告白成功的那天,拖地都特有勁兒,幹什麽都笑眯眯,當時他還覺得這也太誇張了。因為楊郜那會兒值夜班的時候,一桶放了腸的泡面,擱在開水房裏等水開,結果不知道被誰端走了,不知是誤拿了吃了還是被當沒人要的垃圾收走了。

按着楊郜的性子他必得發個瘋,但那天楊大夫心情絕好,直接擺擺手算了,令方識攸覺得恐怖。

而眼下,他深切地認識到人真的不能對自己太盲目,原來當自己置于這樣的情況裏的時候,只會比別人更誇張。他開着車跟在同事後邊,感覺自己能一口氣看兩百個病患,能從外科看到內科。

另一邊,方識攸走後,許南珩緩了好一陣兒。

确實他是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他可能沒那麽成熟,說話還欠妥。但他會認真對待身邊的一切。在第一次感覺到方識攸對自己不太一般的時候他就隐隐地猜到了一些可能性,可能方大夫喜歡自己。

許南珩雖然被誇着長大,誇帥氣,誇聰明,誇乖巧懂事,他自己倒是挺謙遜,會撓撓頭說‘嗐沒有,一般吧’。他沒有過剩的自我意識,打小他真的覺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男孩兒。

大家本來就該禮貌溫和地對待別人,人本來就該守時守禮,在這之上保持善良,順應規則而生活。許南珩從來都覺得這是一個智慧生物存在于文明社會中應該做到的,所以他沒有認為自己特別優秀的人,他只是做到了最基礎的事情。

所以在意識到方大夫可能喜歡自己的時候,許南珩的第一反應是,他喜歡我什麽啊。

接着方大夫告訴了他,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其實也覺得沒有很強的說服力,因為許老師覺得那些都是基本品質。

終于,在方識攸前去支援塌方的第一個夜裏,伏案的許南珩倏然從書桌擡起頭。

他想起了縣城湘菜館老板的那句話,讓情緒走到理智前面來。

喜歡這件事,本來不該是理智的。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許南珩心開始怦怦跳,他調整了一下自己,嘗試着讓情緒走到前面來。他慢慢放下那些‘因為我怎麽樣所以在方識攸那裏加一分喜歡’的優缺點加減法,他捏着黑色碳素筆,慢慢捏緊,嘗試去體驗最單純的‘他喜歡我’。

然後,他放下筆,去拿手機。

并沒有方識攸發來的消息,塌方的村莊可能沒有手機信號。倆人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山南市某酒吧的定位位置。

說起來,方識攸在小醫院搶救室給工人開胸取鋼筋的那天之後,他們還說好要一起喝一杯。許南珩看着手機笑了下,然後放下它,繼續備課。

第二天直接把學生喊回來上課了,國慶七天樂年年都能樂,初三了就少樂幾天。許南珩把電腦帶來了教室,讓學生們圍着講臺按高矮站,給他們播放國慶當天北京的升旗儀式。

這兒離北京太遠了,國境線附近飄着的國旗與天/安/門廣場的國旗隔着三千五百多公裏在呼應,孩子們看着視頻裏北京清晨的天,好像也在和首都呼應着。

一路從北京開到西藏,穿過青海甘肅翻過唐古拉山後,許南珩看到的最多的其實不是雪山,而是國旗。就連他們那個小縣城,都在每條街随處可見一句标語‘祖國在我心’。他來之後不止一次地被學生問‘北京是什麽樣’,這次虧了譚老師,提醒他可以給學生看看升旗視頻。

“哇……”

大家震驚于整齊劃一的正步,一個個看得倆眼快瞪出來了。

這天許老師用假期裏準備好的試卷暖場,試卷做完了不收,直接開講。講完卷子上新課,上完新課複習。

許南珩開始加快進度加深難度,第二天改完的作業,只有達桑曲珍做對了他出的大題。到今天,支教崗的老師們都表達出了‘緊抓一部分人,保證能考上的要考上’這樣的教學方法。

許南珩這裏的學生,大部分實在是資質不佳,堪堪要拿出手一個,也就只剩達桑曲珍。

這是沒辦法的事,許南珩沒有時間把小學和初一初二的內容再教一遍。他只能在國慶假期後開始回收繩索,抓不住的,掉下去了,他沒有任何辦法。

他單槍匹馬,能做的只有這麽多了。

第三天。

許南珩已經形成習慣,睜眼後看一眼微信,依然沒有方識攸發來的消息。

“今天講列舉法求概率。”許南珩清了清嗓子,“先講之前講過的,假設一個随機事件A,那麽它發生的可能性大小,也就是随機事件A發生的概率,稱為P(A)。”

“看書,再講一個公式。”許南珩拿着粉筆轉身,在黑板上邊說邊寫,“當出現n種可能結果,并且每種結果發生的可能性……”

概率,它在數學上的定義,求概率有兩個重要的條件。

試驗結果需要具備有限性。

每種結果的等可能性。

許南珩強迫自己專注點,方識攸沒有發消息回來應該只是信號條件不滿足。

說不擔心是騙自己,說別擔心是哄自己,許南珩不擅長哄騙自己。

他咽了下,繼續講課。

第四天。

方識攸已經形成習慣,睜眼後看一眼手機,今天是失去電力和信號的第四天,他手機電量已經只剩個紅色的血皮。

“人挖出來了嗎?”方識攸從簡易的行軍床上起來之後,快速地刷牙洗臉,然後戴上口罩,“昨天說裏面還有兩個人?”

兩位消防員喘着粗氣,回答說:“不好挖,工程車根本上不來這邊,淩晨挖出來了一個。”

方識攸一楞:“那…那怎麽沒叫我們?”

“挖出來就已經沒了。”消防嘆氣,搖搖頭,直接用髒兮兮的手套往臉側抹,“醫生,你昨天說營地裏需要電源,今天下午應該能吊上來一個電瓶,我們同事騎摩托送過來。”

方識攸點頭:“好,讓他們注意安全,自己安全第一位。”

“嗯。”消防大哥點頭,“行了,呃,我們接着挖,挖出來人了再叫你們。”

醫護組前三天幾乎沒怎麽睡覺,不僅方識攸,從小醫院以及周邊衛生所過來的醫護人員都沒怎麽合眼。塌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嚴重,并且在他們救援的時間裏發生了二次塌方。

幾乎車頭那麽大的山石滾落下來,就砸在他們營地旁邊,擦着帳篷的布料。那一瞬間,在真正的自然兇險、不可抗力面前,大部分人是呆滞的,被驚呆的,連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都沒有。

緊急電源全部接着救護車的儀器,為了不讓救護車的電瓶虧電,回頭點不着火,消防大哥們從山下吊上來幾個緊急電源電瓶。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給手機充個電,要把全部電力提供給救護車儀器。

方識攸擡眼看了看天,陰雲暗湧着。

緊接着營地那邊有護士喊:“方醫生!”

他當即回過頭跑過去:“怎麽了!”

“室顫了!”護士喊道,“意識不清,高醫生在按壓!”

方識攸快速跑到營地。

所謂營地,是塌方後消防和邊防聯合搭建的幾個行軍帳篷。塌方地點過于刁鑽,在山體斜坡,不僅消防的車難上來,救護車都是大家連拉帶推折騰上來的。

方識攸跑過來的時候高醫生正在按壓,方識攸看了眼監護儀上出現室顫波。高醫生無奈:“除顫器電不夠了。”

“下午才能弄過來緊急電源。”方識攸咬了下牙,“輪流按,按到電源搬上來。”

“好。”高醫生說。

由于地理位置不利于救援,并且電力等資源的緊缺,消防和邊防在這邊挖出幸存者後,經醫護治療,再由邊防人力将生命體征平穩的幸存者運輸到山下。而運輸辦法只能是古樸的,兩個邊防士兵擡擔架擡下去。

這就注定了是一場漫長的,且越久越讓人絕望的救援。因為傷筋動骨過于嚴重而不能颠簸搬運的病人躺在這裏,下方開鑿道路企圖讓車輛通行的邊防士兵,扛着鐵鍬棍子使用最原始挖掘方法的消防。

護士和幾個醫生輪流按壓,監護儀的電量也耗盡之後,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問,要按到什麽時候,這麽做還有沒有意義。

方識攸按壓三十分鐘後由急救護士接手,接着他去落石堆給另一個剛挖出來的幸存者做清創。他克制住自己手不能發抖,三十分鐘心肺複蘇的手夾起線,做縫合。

終于,消防的同事們用繩子捆着電源拉了上來。

此時是下午三點三十五分,許南珩抿了口保溫杯裏的咖啡,達桑曲珍戰戰兢兢地杵在講臺旁邊。

“1度是360分之πR方,那n度是360分之nπR方,來,你給我指它們之間的相同部分。”

達桑曲珍:“分……分子相同,都是nπR平方。”

許南珩:“那是不是可以簡化成2分之nπR?”

達桑曲珍:“……是。”

“為什麽。”許南珩平靜地看着她,“說出為什麽可以簡化,劃給我看。”

“……”

塌方救援大營。

“給我個硬點的鑷子。”方識攸蹙眉,厲聲道,“你這個太軟了我什麽都夾不住!”

他很少這麽疾言厲色。

電源拉上來之後,又挖出一個出血嚴重的。在這種環境做血管縫合簡直是災難,他頭戴放大鏡不止一次沾了灰塵,沾到灰塵的時候手就不敢動,要喊護士拿棉球擦。

山上風大,縫合進度比往常慢了不止一倍,加上麻醉不夠,又需要有人摁着病患。帳篷宛如一個鼓面,山風在不停地捶打它,咚咚巨響,戰地醫生不過如此了。

第五天。

德吉的舅舅和周洋的爸爸來了學校廚房,他們給學校搬來了土豆和面粉。學生家長們常常給學校送些吃的東西,他們将食物放下後,出來碰見了許南珩。

兩位家長跟許老師打招呼。

然而許南珩心神不寧,第二聲他才反應過來:“啊,不好意思,二位,剛……走神了。”

接着三人閑聊,最近大家的話題都是四十公裏外那個塌方的村莊。德吉舅舅說他們家每天都在念經,希望大家能平安。周洋爸爸也說,說那邊那個村子比這裏更小,路更不好走,平時都是牛車上下。

周洋爸爸又說:“哎,我弟弟和他戰友,昨天過去送了幾塊電瓶,聽說他們那昨天夜裏又塌了一次,死了好多人。”

許南珩兩只手捧着的保溫杯“咣當”一聲脫手砸在地上。

“老師?”

“老師你是不是不舒服?”

第六天。周末了。

許南珩坐不住了。

他到小醫院院子裏啓動大G,寄希望于這位指導價三百多萬的越野王者真的能做到物理層面的翻山越嶺。

他不能忍受他和方識攸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是模棱兩可的“回來我們聊聊”,這世界上每天有無數人沉浸在“早知道我就”如何如何的假想之中,許南珩讨厭假想,他也讨厭概率。

清晨九點四十五分,今天藏南依舊是陰天。

高原的陰雲帶着十足的壓迫力和侵略感,許老師仰仗着奔馳G級越野車的強力性能,他這輛全時四驅、開放式中央差速器的大型越野猛獸,在藏南幾乎只能用牲畜運輸的地形道路上一路向西。

那個村子的位置周洋爸爸告訴了他,在導航上要設置某個觀景臺,說半路看見一個地标牌,向另一側開,然後土路上山。

許南珩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個地方,但這趟不出來找一找,他是真的會後悔。同時他也真的慶幸他開了這輛硬派越野出來。

兩個半小時後,許南珩知道自己開對了目的地,他在半山腰看見了邊防的越野車和消防車。看見有社會車輛過來,邊防立刻上前阻攔。

“你是游客嗎?”邊防看了眼他車牌,“別往上走了,上邊塌方了,原路掉頭回去。”

“不是!”許南珩開門跳下車,“我是支教老師……啊我邊防證在這,我、我朋友在上面,我能上去看看嗎?”

邊防大哥看了看他:“你上去沒用,能搬下來的都搬下來了。”

原來邊防大哥以為許南珩的朋友是村民,許南珩連忙解釋:“不是,我朋友是援藏醫生,他……我,我六天沒聯系上他了。”

“哦。”大哥點點頭,打量了他一番,又問,“哪個醫生?叫什麽,哪兒來的。”

許南珩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目前上面的情況基本穩住了,送上去了幾個緊急電源,救護車設備都在正常工作,正說着,又有兩個士兵擡着擔架下來,人被送進越野車。這兒地形實在難開,邊防換了泥地胎的越野只能慢吞吞地以20km/h的速度往下挪。

盤問許南珩的這位大哥問了一下上面的情況,擡人下來的士兵說能挖的都挖出來了,目前上面還有四五個不能動的,以及一位孕婦。

許南珩又争取了一下,他說他不會添亂,就上去看一眼。大哥便讓他跟着士兵一塊兒上去。

耗時四十分鐘,四十分鐘的山林徒步,許南珩腿都發軟。這不是尋常的山路,有些地方要手抓着旁邊的樹把自己拽上去,許南珩都不敢想象這些士兵是怎麽把擔架擡下來的。

四十分鐘後,許南珩看見了亂石堆後面的軍綠色營地帳篷。看見了幾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他聽見一些混亂的聲音,爬山四十分鐘後他有些耳鳴,視野也在晃動。

“哎,哎。”領着他上來的士兵見他恍惚着,“你還好吧?”

“我還好。”許南珩回神,“謝謝您,不用擔心我。”

“找見你朋友還是趕緊走吧。”士兵說,“天氣不好,我們救援馬上結束了也要走了。”

“嗳,好。”

他踉跄着翻過亂石堆,走向營地帳篷。視野裏的白大褂越來越多,他緊張,神經緊繃,穿梭在這裏的白大褂幾乎造成他雪盲——

因為他認真地在看着他們,辨別他們。

一共三個大帳篷,許南珩走到最後一個,依然沒有看見方識攸。有護士攙着摔折了腿的病患,喊他讓一讓,他機械地向旁邊走,有醫生匆匆走過他身邊,邊走邊戴上乳膠手套。

許南珩穿過第三個帳篷,走到外面,外面有人坐在石頭上休息,穿着消防制服。許南珩繼續向前走,一條轉彎的路,不知道為什麽,他其實不應該再向前走了,前面已經沒東西了,但他還是邁着步子。

他看見從彎道另一側走來一個人,身形高挑,身材勻稱,白大褂,手裏拎着水桶,看上去是去取山泉水回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對方更加詫異。

下一刻,方識攸放下水桶快步走向他,許南珩原本已經疲累到寸步難行的雙腿也穩固地向前走。

兩個人觸碰到對方的瞬間,不發一言,他們同時伸出手抱住對方。

擁住的同時吻向對方。

吻住對方。

沉默地、用力地、堅定地吻着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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